以文学价值而论，巴金的作品，确实没多大价值了。这位"文学大师"的文集，这些年我几次都想接着读一读，可对不起，实在看不下去。

《巴金全集》960万字，我一个浮泛感受，只觉得长篇小说《憩园》是真的好，那份谨严与缱绻，不输给徐吁的《鬼恋》，是有着高度技巧的上品。其余，着实不看也罢。他的散文集《随想录》,至今读书界拥趸甚众，实际也不见得高明。

许多年前，港大一位学生公开说，"以文学的观点而言，《随想录》是一本彻底失败的作品"，曾引发轩然大波，委实也是实话实说﹣﹣因为他立论的前提是"以文学的观点而言"。

前几日诞辰日，还有一群教授在武康路巴金故居那抒情，听来就有那么一点小尴尬。巴金的东西，委实太不"精致"了，似乎与"大师"二字不大匹配。

我想，巴金作品的最大问题，若用一个字归纳，那就是"浅"。文字很浅，技术很浅，思想也很浅，甚至还透着一股矫情稚气，意义都不免沦于表面化，看得人恹恹欲睡，犹如中学生读物，这是所有诟病的中心源头。这也是我一直想不太明白的。

就文学储备来说，巴金并不孱弱，纵然比不上鲁迅周作人，也凌越绝大多数同行。他读书很多，故居藏书足有七万多册，上面到处都是划线批注，说明他是真的读；他涉猎很深广，中国古典与西洋文学，他自小饱读熟谙，好些名著都是他译出来的，什么"小说技巧"之类他不可能陌生。他有着极好的学问、素养与视野，完全不是"土鳖"，按道理不至于专产一些"结构松散、缺乏张力、文字累赘"的东西来。

我能get到的缘由，可能出在巴金为人，以及写作理念上。论性情，巴金过于老实，过度实诚，压根不是才子型，那种文彩四溢天花乱坠的才子文章，终其一生他都未曾写过。

《家》、《春》《秋》，包括后来的《随想录》，都是以真诚动人、靠感情移人的，只是这种真诚情感多"为时事而发"，一旦时移世易，就自然显得"落后"乃至"速朽"了；论写作理念，巴金不同于好友沈从文，亟亟要靠写作改变命运，他的聚焦点自始至终都落在"启蒙"二字，有把文学当工具的用心。是以，无论写什么，出发点都是"跟读者交流"，也因此才会终生反复声明，"我不是文学家"。为此，他力求朴素，讨厌装饰，躲避繁采寡情，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绝不装掰，也很少考虑身后名。他的名言，"无技巧才是最大的技巧"，听来就像金庸武侠顶尖高手的"看似无招胜有招"，鼓舞激励过很多初学者。

但我觉得，巴老这种彻底摒弃技巧的文学理念，可能也是陷入极端的。搞文学之人，往往落入两种偏执：

一种是"技巧派"，过度讲究"文笔"，过分揣摩"辞藻"，引来的致命伤就是文字漂亮，内容空洞，文风假的可以。时下那些浮华侈丽的"纯文学"，那些"为文造情"的"大散文"，都是如此一流。典型人物是杨朔余秋雨郭敬明。

另一种是"自然派"，放任自我，任情反道，真去"我手写我口"，啥技巧啥修饰都不要了，美其名曰"洗尽铅华去除雕饰"，实际是把文学当排泄物，结局必然是索然无味略无余韵毫无美感，阿猫阿狗都能写作出书。当代散文何以缺少看头，就在于这类"著名作家"太多了。

这后一种流弊，我觉得巴金作为前辈，是要负起一点影响之责任的。巴老晚年，曾公开叱责技巧派同行"不过是文章骗子或者骗子文章"，径将"文学"视同"说话"，导致的后果就是"文学不文"、"文学无学"，读来味如嚼蜡。拖沓，啰嗦、不节制，情绪满溢，是他作品的弊端，而不是该鼓吹该借鉴的优势。可惜文学圈那些人，至今都不愿意说实话。

我对巴金很尊敬，不满的是他身后那些门徒，整天挂在嘴上学巴金，其实将巴老"说真话"的毕生宗旨，抛弃的最干净坦然。

只是说，评论巴金，我必须加一个"但书"。

一，我说巴金作品不耐读，前提仅仅是"从文学技巧"论，这是一种"纯文学"观，本身就有偏颇；

二，我断然不会否定巴金作品的意义，更不可能去否定他这个人。往深说，巴金最重要的价值，还不在那些文学作品，而在于他是留有一座"思想遗产"的，是谓"立德"。

而且，这座"思想遗产"堪称伟大，我自己总结为四个方面："讲真话"、"做真人"、"奉行宽容"、"吾日三省"！巴金享年101岁，一生言行是做到了的。巴金作品，最大的闪光点，在一个"真"字。他无比厌恶且痛恨一切信口开河装腔作势颠倒黑白泯灭良知，即便是写作也是时刻时刻以此自醒，虽然也因此让作品流于肤浅单纯，少了深度与味道。

作为一个文学读者，我对他文学理念有保留意见，但始终尊重他，而且充满敬意。当代中国人，可以不读"文学"，可以不知道谁是黄景仁乔伊斯福楼拜，但不能失去这种精神骨血。

再说句招人反对的话，我向来以为，五四以来中国文人，巴金是最正派的一位。以人格论，巴金一生几乎完美，"道德文章"上的积分，或许还要超过鲁迅胡适沈从文。这些年，眼见各行各路的"知识分子"，四处走穴登台的"专家"，如此装模作样虚张声势伏低做小自荐枕席，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会常常想起巴金来。

来源：达之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