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祥林嫂之问:
人类是精神性的动物。
人类最大的苦难一定是精神苦难。
鲁迅是发现中国平民真正苦难的唯一一个。
祥林嫂捐门槛失败后,其精神的崩塌,直指平民被剥夺信仰申诉权之后的绝望。她问“人死后有无灵魂”时的眼神,是千年无声恐惧的凝结。
完全可以说,中国人至今没有读懂《祝福》,包括中国当代作家。
他们要是读懂的话,不至于把作品写成如下的不堪——
《生死疲劳》用六道轮回的佛教外壳,包装“善有善报”的陈旧逻辑,将西门闹的冤屈简化为因果报应。
余华让福贵在亲人尸体旁悟出“活着就好”,实为道佛精神的当代变体——用麻木替代救赎,用苟且消解存在。
……
二、华夏平民的精神苦难:
华夏平民的苦难,几千年从未断绝。但这份苦难无处可诉。儒家眼睛向上,其庙堂只容圣雄,哪管苍生泣血。罕见平民去进孔庙。进孔庙的可疑性平民,也是为了成为皇家狗仔队。孔子是过滤器。把孔子拜为圣人,是平民的灾难。
道家遁世,躲进小楼成一统,百姓疾苦从不入眼。只管在山上自我逍遥,不管山下的血肉横飞。把庄子奉为真人,是平民的悲哀。
佛门从唐开始,被平民抢回一点领域,但它还是讲“缘分”收香火。终了无非一个“忍”字,仍是精英的玩物。把人变的佛祖拜为倾诉的神,是平民的无奈。
……
几千年,我民精神荒芜,遍地恐惧,求告无门。
最大的苦,不是受苦,而是有苦无处诉。
那年那月,连鬼神都被破除。最后一丝微弱的巫性寄托也被碾碎。怕怕更深,沉入骨髓。沉默变成铁律,话语全部封存。被打了鸡血的中国人,在表面的亢奋之后,彻底地暴露于精神的孤绝之中。
倾诉是人类的精神本能。
为什么华夏文化就没有设计出一个倾听平民声音的绝对者?
三、当代作家的集体背离
中国当代作家在做什么?或歌,或粉。迷恋宏大叙事,沉迷历史荣光。他们把笔墨耗在“主旋律”的喧嚣上——团体如何战天斗地,种群如何雄起。
真正匍匐于泥泞中的灵魂呢?在他们亢奋的颂扬中被故意遗忘。
他们笔下缺乏对平民精神荒原的真正勘探。卑微者无尽的怕怕已被时代完美掩盖。他们不懂,也从不想懂。他们早已远离民之苦难,悬浮于元权与利益的之间。其作品泛涌着谎言的泡沫。
寒蝉的悲鸣时刻存在,当代作家听而不见、视而不闻,他们跟几千年士大夫一样,眼睛的方向从未改变。他们笔端下虚浮的光,照不进被力量与贫困深深踩在泥里的平民苦难。
《活着》,用“活着即胜利”消解福贵的存在焦虑,回避亲人横死后精神崩裂的沉默。
《受活》,残疾人表演沦为猎奇景观,以其掩盖尊严被剥夺的灵魂呐喊。
《一句顶一万句》把“说话难”简化为人际摩擦,回避平民被力量碾压的失语。刘震云从来不知道杨百顺的精神苦闷是因为没有宗教的信靠,因此,竟然荒谬地设计了个杨百顺走千里找知心人的伪情节,并千方百计嘲笑宗教。刘震云要做的是:批判杨百顺竟然被奴化得不解宗教的亲民性。
《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矿下怕怕被美化为“奋斗精神”,窒息颤抖沦为励志注脚。
《白鹿原》中,田小娥的宗法压迫被简化为“情欲符号”,祠堂哭诉无门沦为道德寓言。整部《白鹿原》根本没有发现平民的精神依靠在哪里,否则陈忠实不会把朱先生作为精神支柱支撑整部小说。
《平原上的摩西》,下岗工人的信仰真空被悬疑叙事消解,申诉无门成为侦探背景。
……
中国当代作家因为怯懦和精神觉悟的低下,每每遇到平民的精神苦难,便自觉不自觉地“王顾左右而言他”。本民一再批判中国当代文学,重要原因在此。
颤栗更加隐蔽。
我们习惯了咽下苦水,习惯了在深夜睁着眼睛。无处倾诉的痛,千年无解。
它在我们父辈的身体里,我们自己的骨缝里,甚至可能潜伏在我们孩子的睡梦中。
中国文学需要面对这千年的顽疾。作家若继续陶醉于虚假的狂欢,便是对亿万沉默灵魂的背叛。
无声之痛最深彻。
灵魂的呻吟始终撞不进作家的耳朵,这无声便成了最沉重的控诉。
苦难如影随形,他们却忙成了粉刷工。这难道不正是中国当代文学最深的悲剧?
四、西方文学的苦难凝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将拉斯柯尼科夫置于上帝的注视下拷问。谋杀后的灵魂撕裂、在惩罚与救赎间的挣扎,直抵信仰与人性的深渊。
雨果的《悲惨世界》中,冉·阿让在主教的烛光下忏悔偷窃,在沙威追捕中完成了灵魂的升华。上帝的宽恕与人的罪性激烈碰撞,苦难从未脱离精神。
托尔斯泰的《复活》,让贵族聂赫留朵夫直面农奴卡秋莎的苦难。伯爵的忏悔不是心灵鸡汤,而是对沙皇制度与东正教虚伪的审判。
……
新教改革,直接砸碎教会的高墙,直接把人与神连结。每一个卑微者,皆可对至高者泣诉悲鸣。
这正是西方文学深刻的地方。中国当代作家,读懂了吗?
五、失语的根源
1.无现代意识
跟普通中国人一样,中国当代作家也不过是现代化人,不是现代人。
没有直视每个个体苦难的宗教,没有透视每个个体尊严的哲学,丛林等级文化先天性盲视平民的苦难与尊严。从不构建倾听苦难者的神性系统,唯有建设强者的制度大厦。
在如此的文化圈,中国当代作家竟然乐此不疲地打转转。本民再次呼吁:请当代作家,放下蠢笔,阅读宗教文化与哲学,走出尿圈,再写圈外文学。
2.文化基因缺陷:
儒家将善恶压成道德标签,道家“坐忘”教人逃离痛苦,佛家“忍辱”消解抗争意志。三者合谋,将苦难简化为“忍耐即美德”的麻醉剂。实质都是教化文化。
中国当代作家不但不写平民的精神苦难,反而本能地替主流教化平民。考查他们的作品,无不如此。
他们集体对平民犯了无知之罪和平庸之恶。
3.精神资源断层:
中国作家将“恶”归因于外部环境(如贫困、政策),而非人性固有深渊。罪性认知的缺失,使作品沦为苦情倾销,而非对灵魂的拷问。
把平民的现实苦难,尤其精神苦难,勾兑成苦情,然后在煽情中让平民精神胜利;我民在精神胜利中个个被教化成未庄人。
4.系统与市场的合谋:
主流叙事要求唱歌,市场逻辑催生同质化生产。作家既困于“暴露禁忌”,又沉溺于形式杂耍,最终背叛了沉默的大多数。
煤血被写成“关怀”的颂歌素材,“访”问的呜咽,被消音;外卖骑手成为“奋斗者”的励志注脚……当马有铁喝农药前擦拭结婚照的沉默,被观众误读为“乡村爱情”;当曹贵英溺死后无人问责的荒诞,被导演美化成“宿命论”的唯美镜头——中国作家对精神苦难的集体背叛,已构成对亿万灵魂的二次杀戮。
沉默本身成为倾诉。当平民的颤栗继续在父辈的皱纹里、孩子的噩梦中延绵,文学的镀金不过是精神废墟的画墙。
来源: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