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钱塘晚报
王祝兴
近日,拜读沈志权教授刊发在钱江晚报·小时新闻“江南物语”专栏的《走进上黄》一文,仿佛一下子把我带回到数百里外的上黄村,家乡的山山水水历历在目,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老家的古水渠。
老家上黄,建村于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离武义县城60余公里,坐落在浙西南的万山之中。乡亲们与其他地区的山民一样,依山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偏远的山村千百年来默默无闻。近年来,在乡村游、自驾游的热潮中,加上网红的助推,上黄村突然走红,被网友称为“江南布达拉宫”,吸引了不少游客。游览村庄后,许多游客感到疑惑:一个海拔850多米近500人的高山村,不见大江大河,也不见深山水库,生活饮用水从何而来?
家乡的水,源自于村后大山森林里的地下泉水。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挫折鼓足了多少勇气,从深深的泥土里汩汩流出,穿林海,过山地,千转百折,终于兴奋地冲到了涧口,哗哗地倾泻而下,形成了一条细小的瀑布。我们的祖先就在瀑布下建了一个蓄水池,再筑水渠将泉水引入村庄,送进每家每户。
山泉千转百折冲出涧口。
从蓄水池引水到村,水渠主干分村中央、村东、村西各一条,成竹丫状分布。山区民房依山而建,土地宝贵,不能像城市住宅群齐整划一。民居既有成排排列,也有单门独户,点、排相杂。而水渠流过村庄,又容不得占用金贵的土地。于是,我们的祖先就对水渠进行了巧妙的规划设计,根据地形山势,以大石块筑渠路,垒渠墙,在水渠顶部铺上石板就成了供人行走的道路,把渠墙垒高就成了房屋的墙基,上面仍然可以建房子,这样渠水就在道路、房屋底下流过,成了暗渠;而流经屋前、路边的水渠上面则不加覆盖,成为一段段的明渠,既可供村民汲水、淘洗之便,又可供平时防火、雨天泄洪之用。多余渠水沿村中主干道石板路边流出,最终流入村前的小溪。因村庄地势高低不平,水渠内壁有的高达1.5米,有的只有五六十公分高,宽度则可容一人通过,这样就为日后人们进暗渠清理泥沙淤积留下了空间。整个村庄的水渠明、暗渠一体,有见过世面的人说,很像新疆的坎儿井。
村中的水渠流水。
村中祖辈对水渠保护非常严格。从记事起,长辈们就教育我们,不能向水渠扔垃圾、吐口水,更不能对水渠撒尿,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她。因为吃喝淘洗同用一条水渠,因此村民取水、淘洗有严格的时间约定。为了保证饮水洁净,头天晚上规定时辰到次日指定时辰,水渠不得漂洗,违者按村规处罚。每天早上,山村刚刚苏醒,经过一夜沉淀过滤的渠水清可照人,男人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手提肩挑水桶到明渠汲水,挑回家装满水缸,备足一天的饮用水,这时村中人来人往,是一天最忙碌的时间。吃过早饭,妇女们就聚在明渠旁洗衣洗菜,捣衣声、说笑声连成一片,宛如村中的一幅有声画卷。
老家的水渠,是我儿时的乐园。夏日的晚上,我们坐在明渠边纳凉,天上皓月当空,群星闪烁,身边水气弥漫,凉风习习,脚下流水潺潺,仿佛播放着轻音乐。大人一边抽着老烟筒,一边讲述各种鬼怪传说,讲述山村经历的大事件,是唯一娱乐。这也是我文学启蒙的地方。冬天的早晨,暗渠的出口处,顶部石板上挂着一条条的冰凌,渠中流水却是温的,上面还冒着水蒸气,让我门领略了大自然的神奇。
老家的水渠,是我们全村的天然“冰箱”。夏日酷热,村里人就把西瓜、黄瓜,还有啤酒、汽水或者装在瓶中的开水,放进篮子浸泡在暗渠口的水中,过一段时间再拿出来享用,那个凉爽痛快呀,至今难忘!“尝新米”是山里人庆祝稻谷成熟开割的节日,我们老家非常隆重。家家户户要酿酒、买肉、磨豆腐,祭拜五谷神并犒劳耕牛,庆祝稻谷丰登,还要邀请外公、舅舅等长辈亲戚和出嫁的女儿来村一起过节,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其时正是炎热高温时节,没吃完的食物很容易变质腐烂,于是乡亲们就把这些美食装在碗里整齐码在一个竹筐里,放在阴凉的暗渠口保鲜。第二天早晨打开碗盖,菜肴颜色宛如昨日。
房屋内的暗渠口。
老家的水渠,还是村民遇险逃生的通道。1942年6月30日,日寇从松阳入侵宣平,经过上黄村,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村民们吓得四散逃亡附近深山。父亲和他的舅舅也就是我的舅公来不及逃走,被日寇抓住。当时父亲才15岁,个子瘦小,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娃娃,日寇没有理睬他,但我舅公却被日寇用明晃晃的刺刀押着帮他们烧饭。日寇端着三八大盖闯入猪圈,用刺刀刺进猪的喉咙,也不褪猪毛,直接破开猪肚,用刀割下精肉,丢给我的舅公,强迫他给他们烧饭做菜。父亲只有陪着舅公。饭菜做成,日寇怕舅公在猪肉里下毒,就逼着舅公先尝。舅公听不懂日本话,不敢吃肉。日寇恼怒,几个人把舅公抬出大门外,踢到十米深的路坎下,才回屋吃肉。坎下正是一户人家屋后墙弄,父亲见状,哭着飞跑下去。舅公幸好被一堆稻草挡了一下,然后掉到地里,身体才没有大碍。两人躲进这户人家,发现里面有一个可以钻进的暗渠口,就钻了进去。两人在漆黑的暗渠中摸索爬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终于爬到村外的水渠口,逃出日寇的魔爪,躲进了深山……
村边的水渠口。
改革开放后,村里装上了自来水,村民们只要在自家屋里拧开水龙头就可用上清冽的泉水。古水渠的饮水功能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她一如既往地肩负着村里的防火、泄洪和村民日常淘洗的使命,村民们也仍然像对待老乡亲一样敬重她,爱护她。
随着城市化建设的推进,许多农村年轻人纷纷离开老家奔向城市讨生活。一些山村已经消失,不见人影踪迹,但上黄村依然鸡鸣犬吠,早晚炊烟袅袅,并成了城里人旅游打卡地。到了雨水充沛季节,水渠里丰盈的泉水,在村中主干道边漫流下来,远远看去,像一匹飘动的洁白绸缎,又像一条逶迤于村庄的白龙,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吸引了无数摄影爱好者来此拍摄美景。
老家的古水渠,凝聚着我们祖先天人合一的智慧,保护着村庄千百年的安宁,滋养着一代代村民的成长,承载着我儿时美好的记忆。忘不了你呀,老家的古水渠!(本文图片由徐文荣拍摄)
作者简介:王祝兴,笔名毛山子,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1989年开始陆续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杂文,出版长篇小说《生死日记本》《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