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内旱涝保收,如今来县城考编考公的的确多了起来。”王宾孟在湖北武汉一所高校读完了汉语言专业本科后,选择回到老家广西某县城安心考公,最终如愿考上了邻县的自然资源局。在该县自然资源局工作的前三年,他被安排下到村里去做乡村振兴工作队队员,结束以后短暂调至老家县城自然资源局,很快又到当地地级市的自然资源局挂职。
在他看来,在县城及以下的生态圈子里,体制内还是本地人多。“说实在的,回到县城圈子小、熟人多,我家里还有长辈在体制内,办起什么事情来都很方便。”他说。
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大城市求学、闯荡后,重新将目光锁定到区县的编制。不少县城公务员和事业编制招录比出现了几十甚至上百比一,竞争度水涨船高。
离开大城市,来到县城体制内工作,有什么不一样的体验?无论是回归家乡还是考去家乡以外的县城,多名受访体制内工作者告诉记者,县城生活压力明显要小,工资虽然稳定,但也抬头看得见“天花板”;生活节奏虽相比大城市慢了下来,但并不意味着工作事业上就更轻松,有人如愿“躺平”,但“内卷”依旧存在,并且前景很容易一眼望到头。
县城体制真的宜“躺平”?
四川某县党校工作人员王亮从四川省委党校研究生毕业后,通过人才引进的方式进入现在的县级单位,王亮选择到该县工作,是因为那里是他妻子的老家。
“以前每天就三点一线,上班下班、自己买菜做饭、睡觉,除了偶尔走走媳妇家的亲戚,没有什么社会活动。”除了在工作中健谈一些,平常生活中王亮都比较喜欢安静,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下班后就回到家里看书、玩手机。
前几年,因为妻子在外地工作,孩子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一到周末王亮就得三地跑。去年,他妻子终于得以调过来,孩子也接了过来,一家三口团聚,王亮在当地越过越有滋味。
“此心安处即吾乡。县城它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舒适感比较强,人情味比较浓厚。”王亮说,小地方有小地方的便利舒适之处,他每天上班只需要骑10分钟电瓶车,“前段时间我去成都玩,看到好多年轻人晚上10点多下班还在挤地铁,太辛苦了。我现在已很难想象那样的生活。”
受访的县城干部告诉记者,俗话说,“族旺留原籍,家贫走他乡。”对于考回本地体制内的很多县城青年而言,就像鱼儿进了水一般,只要不折腾,生活就很舒适。
对此,王宾孟说,本地人回来考编,在本地房子、车子一般都不用发愁,负担确实要少一些,生活很安稳。家里人要是再有些政治、人脉资源,工作、办事更便利。“比如,我之前在隔壁县的时候,体制内圈子里办个事有些人不好说话,遇到不少摆谱的。在我们县就方便得多。”
“要说劣势,可能就是这辈子就在本地待着了,视野可能是小一点。”谈到回归县城的生活,王宾孟说。
还有县城青年干部告诉记者,感觉自己家里亲戚的小孩、以前的玩伴、同学,想要回来考进本地体制内的越来越多。“我高中时的同学,有不少现在都到了县城体制内,各个机关单位都有。其实也有个很关键的原因是,对于这些年轻人而言,县城或者小地方除了编制岗位,其他好的就业岗位很少,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有考编这一条路。”
还有一些人不是没有“卷”过,但“过尽千帆”后,进入了“半躺平”的状态。
西部某边远县城县直机关年轻干部吴航2019年从外地考到了现在的单位,负责宣传工作。工作的头三年,吴航充满干劲,常常中午、晚上饭后又回到办公室加班写材料、写稿件。
单位编制有限,就他一个人负责该机关的宣传工作,他说,“我来了不到半年,就把下面的近20个乡镇跑遍了。”作为职场新人,他对一些“老油条”有些看不惯。
在他不断自我“内卷”下,该县机关连续三年在该地市的系统宣传考核排名中位列前三。但几年下来,吴航发现,除了领导的口头鼓励以外,评先评优、职务晋升都跟自己无缘。
“其实最开始我就单纯地想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没有考虑评‘优秀公务员’和晋升这些。但后来觉出味儿来,发现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好像也没有得到过什么实质性的激励,慢慢地就开始想‘躺’了。”吴航告诉记者。
江西吉安,永丰县佐龙乡富裕村蔬菜种植基地,乡政府公务员在田间向致富“土专家”请教蔬菜栽培知识。
“卷”者依旧为王
事实上,进入县城编制并不意味着就是追求“躺平”。不少人来到县城后,化身为“卷王”。
今年29岁的杨涛是公务员二代,从上海一所高校的材料学专业毕业后,进入到当地国企上海建工集团。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多后,他辞职回到位于四川某民族地区的老家复习考公,经历了一年的准备和考试,最终考上了当地的应急管理局。
刚进入全新的工作领域,他努力学习安全生产法等专业知识、执法文书的制作等技能,以便尽早进入角色。最近,杨涛又报名参加了下村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的工作组,直面最基层的群众工作,预计到明年年底结束。他所到的村有400余户、1600余人,村民都是少数民族。
“往县乡基层走,任务真的很重。基层公务员的日常状态非常繁忙。每天我们要上报的表单就有10多份。”杨涛说,在村上工作中午都不休息,早上干完活吃了饭又继续干,加班也是常态。常有临时会议通知晚上开会,回到住处至少得晚上10点半以后。
工作强度虽大,但村里的实际情况却让他觉得很有必要坚持。“今年全村只有20个孩子能上中专及以上的学校。意味着这里绝大部分的孩子初中毕业之后就要出去打工了,这样他们未来也大概率只能从事基础的体力劳动。”杨涛感到任重道远,整个8月份,他只休息了3天。他认为,回来做这份工作,不应该完全是为了稳妥,最终陷入浑浑度日的状态,他还是想干一些实事,有点成绩。
还有一些非典型“卷王”,他们将县城当作迈向下一阶段的平台和跳板。
张戈如今在北方某省会城市检察院任检察官。在校期间,成绩出类拔萃的他曾放弃了导师推荐的律所、房地产服务和咨询顾问公司等高薪工作机会,一门心思想要考回河北某市老家的体制内。由于当地市本级多年未放出编制,最终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该市下辖的一个经济较落后的县,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考取了该县法院的法官岗位。
在同事眼中,张戈就是不折不扣的非典型“卷王”。他很快就对于体制内工作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深得领导的喜欢。当地领导还想将他作为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几年下来,他瞅准省会城市检察院招录人员的机会,直接辞去此前的工作,再次以“双第一”的成绩考走了。他到新单位后,领导还专门请他为同事做演讲,分享为什么次次能考第一。
“躺平”or“内卷”?谁说了算?
在受访的多名基层干部看来,县城青年干部的“躺平”和“内卷”原因多元,有的是自我选择,有的也出于无奈。
“‘躺平’和‘内卷’有时很难说是自发的、先天的选择。”一名县城干部对记者说道,“这和不同的时间、地点、岗位、性格有关,取决于单位的政治环境、工作氛围等因素。”
有干部向记者抱怨,不是自己想“卷”爱“卷”,而是分在手头的工作在上级那里有苛刻的考核“大棒”。“其实我自己没有什么想法,被迫地融入到上级单位制定的考核制度中,有时候这个项目比别的县落后了5分,下个月就得比人家多10分才行,我就得绞尽脑汁,显得很‘卷’的样子。”上述某县直部门年轻干部说。
“有些人‘躺平’是受限于自己的工作能力,知道自己再怎么干也无法脱颖而出,那还不如选择‘躺平’,好好生活,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还有一种是有的本地干部,家里经济基础比较好,有车有房,选择回来‘躺平’工作,只是为了把自己原本舒服的生活延续下去,这种人不需要领导、同事的认可。”一名基层干部说。
有些年轻人来到县城,希望在岗位上施展自己满腔的抱负和热情,却发现终会碰到无形的墙壁。对此有人说,“所谓的‘躺平’其实也是在无形中抗议职场中的某些不公平。”
“不少单位的中层干部、中坚力量势必还是本地人居多,外地人想在当地立足,肯定要投入更大的努力、‘成本’。毕竟本地人更熟悉本地情况,而且更容易有人推荐引荐……有的单位除非确实没人可用了,否则一些机会很难轮得到外地人。现实情况就是这样。”王宾孟说。
还有干部说,“我觉得很多人对‘躺平’这个词有误解,其实很多人不能算‘躺平’,只能算是不‘卷’了,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在岗时间完成工作,下班不做无效加班,不会为了在领导面前争取印象分做表面功夫。工作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吗?”
吴航的妻子在老家县城体制内工作,自从两人有了孩子,吴航把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划得更清楚。他说,“有人说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我要说得更清晰一点,工作是为了更好地服务生活。对于那些愿意‘卷’的人来说可能相反,工作是高于生活的。都是个人选择。”
吴航向记者坦言,自己就等5年服务期满以后,想办法调回老家。“很多机会就是偏向本地干部的。在很多领导看来,外来的人迟早都是要调走、考走的,即便给了机会到时候可能也留不住。换位思考一下,其实也的确如此。”他说。(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来源:观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