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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家没有不讲究笔墨和纸张的,其中尤以佳墨为最重要。盖因古画,本重设色,宋以前的图绘,几乎无一不是色彩秾丽之作,故称“丹青”;至文人画兴,彩绘逐渐衰微,代之而起的水墨画,使用材料只有水和墨两样,所以不能不重佳墨。
墨,原是单纯的一种黑色,完全靠溶合的水分多寡和画家运用的技巧,产生浓淡、干湿、深浅等不同的色调,产生多种色泽层次的效果,所谓“墨分五色”,正是中国画人运用墨色之最高的技法。
苏轼书画,墨色深厚,是其特色,几乎所有著录,皆作此说,但如刘体仁《七颂堂识小录》说:
东坡竹横幅,在北海先生家,酣满俊逸,足移人情,墨分七层。余转疑东坡先生未能工妙至此。
墨分七层,也许有点夸张;但苏轼画竹,浓面淡背,对于画面光暗的处理,使于浓淡之间穷其物理,互相映照,各有天趣,却是他卓荦的才能。然而此非佳墨不办。
墨色于层次之外,必须彻底清澄,不见一丝污浊渣滓。倘若墨色沉滞,怎么能使画面有光色照人的神采——苏轼以浓墨画竹,叶皆肥厚,假使用墨不佳,岂不满纸尽是“墨猪”。所以,他爱墨成癖,并非无故;他认为佳墨的条件,必须黑而有光。《书张梦得所赠墨》即言:“世人论墨,多贵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为废物;黑而不光,索然无神采,亦复无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
他替宋汉杰写了画跋,汉杰以李承晏墨为赠,他以少女头发的光亮乌黑来比喻李墨,诗曰:
老松烧尽结轻花,妙法来从北李家。
翠色冷光何所似,墙东鬒发堕寒鸦。
所谓“北李家”者,是指中国制墨工艺第一个名家——唐朝的李超、李廷珪父子,他们是易水人,流亡到安徽歙州,因为其地多松树,就留居下来,以松制墨,据说“其坚如玉,其纹如犀”。父子俩以为江南李国主造墨而成名。后二十年有李承晏,承晏后二十年有张遇。苏轼同时代人中,以潘谷造墨最负盛名。
苏轼从黄州回来,飘泊江淮间时,唐坰(林夫)送他端砚一枚,张遇墨半螺(丸)。以唐家数代收藏之富,有张遇墨也只半丸,珍贵可想。
后来黄州的庞医安常,替人治愈了一场垂死的重病,他治病例不收钱,那个人家无以为谢,将祖传一锭李廷珪墨送了给他,安常即托人持至汴京赠与苏轼,有“红粉赠与佳人,宝剑赠与烈士”之意。其时苏轼收藏中号称廷珪墨者,已有数丸,形色虽然异众,但是年代久了,愈是名品,赝物也就愈多,无法肯定哪块是真,哪块是假,只有庞安常所赠这一锭,苏轼说:“决然无疑。”[本集:《书庞安常见遗廷珪墨》。]
孙觉送他的潘谷所造墨。苏轼心仪其人久矣,恨不相识,知道这位墨客的人品,绝非寻常市井儿可比;制墨精妙,但不二价,如遇士人真个没钱但却很想要他所制的墨时,他也不计多少,都卖给他。苏轼心里欢喜这样的人,身上虽然垢污,胸中却无尘滓,所以作《赠潘谷》诗云:
潘郎晓踏河阳春,明珠白璧惊市人。
那知望拜马蹄下,胸中一斛泥与尘。
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饼敲玄笏。
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
世人重耳轻目前,区区张李争媸妍。
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
苏轼所推重的是潘谷的人品,对他所造的墨,认为杂用高丽煤,并不最纯。谷墨卖价,当时每笏不过百钱,用胶一次限于五十两以下,所以遇水从不软败。
黄庭坚与潘谷很熟。有一天,庭坚存心试试潘谷的本领,将他家收藏的墨混杂在一个古锦囊里,要他伸手入囊揣摸,说出是什么墨。潘谷先摸一块,说:
“此是李承晏软剂,今不易得。”
出视果然。再摸一笏,他说:
“此是谷二十年前造者,今已无此精力。”
取出来看,果是潘谷旧制。[〔元〕陆友:《墨史》。]
元祐初,潘谷在京师卖墨。一日,忽将人欠墨钱的债券悉数烧掉,独自饮酒三日,发狂浪走。家人各处追寻无着,最后发现他趺坐在一口枯井中,已经死去,手中还握着几颗墨丸,而尸体并不僵硬,有人便说他是“解化”。苏诗:“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原意不过推许他为“墨隐”,不料成为语谶。[〔宋〕苏轼撰,施元之注:《施注苏诗》。]
北宋士大夫,大都精于翰墨,所以墨的嗜好非常普遍,如苏轼的前辈欧阳修、司马光都很爱墨。
欧阳修《与蔡忠惠公书》,谢他赠墨,很坦率地说决不嫌多。全集书简卷五:
辱惠撄宁翁墨,多荷、多荷!佳物诚为难得,然比他人,尚少其二。幽斋隙寂时,点弄笔砚,殊赖于斯,虽多,无厌也。烦聒,计不为嫌矣。
司马光好茶又好墨,忽然想到这两项书斋生活中的密友,其性质恰巧完全相反,觉得非常有趣。公退与苏轼闲聊时,便说:“茶与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
好辩的苏轼答道:“二物之质,诚如公言。然而亦有同者。”
“谓何?”温公问。
“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性同也。譬如贤士君子,妍魏黔晳虽有不同,但其德操韫藏,实无异致。”
司马温公笑以为然。[〔宋〕赵令畤:《侯鲭录》。]
一样以书法名世的黄庭坚,大家以精纸妙墨求他的法书。他习惯把藏墨放在一个古锦囊中,随身携带,可与朋友共同欣赏。一日,他去苏宅也带着这个锦囊,苏轼知这囊中尽是好墨,伸手摸到李承晏墨半锭,硬要据为己有,庭坚想:你自己家藏已很丰富,何必再夺我的,嘴里便连连反抗道:
“群儿贱家鸡而嗜野鹜!”[本集:《记夺鲁直墨》。]
但是没有办法不给他。所以《墨史》作者讥嘲苏轼道:
“苏子瞻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觅不已。”
一向超然不为物好所囿的苏轼,而且深慨“非人磨墨,墨磨人”的他,不能抗拒癖好,尚且如此。
苏轼爱用诸葛笔,始于黄州,仍是唐坰寄赠的。自记:“唐林夫以诸葛笔两束见寄,每束十色(式),奇妙之极,非林夫善书,莫能得此笔。”
时在元丰六年,苏轼非常热衷于写字作画的时期,此后他即习用这种安徽宣城诸葛丰所制的毛笔,山谷曾说:“东坡以宣城诸葛齐锋作字,疏疏密密,随意缓急,而字间妍媚百出。”那是元祐在京的时候。郭畀读苏轼遗墨,也说:“东坡先生中年爱用宣城诸葛丰鸡毛笔,故字画稍加肥壮。”
但至出知杭州,他发现杭州笔工程奕所制,十分称手。他说:“近世笔工,不经师匠,妄生新意,择毫虽精,但是形制诡异,不与人手相谋。”意谓不能得心应手,只有钱塘(杭州)程奕所制鼠须笔,却仍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意味,“使人作字,不知有笔”。这是他最大的痛快。到他离杭北上时,还买了一批带去使用。[〔宋〕苏轼:《东坡志林》。]
此外还有一种“张武笔”,亦为苏轼所好,但不知产地。
后来,苏轼还是用诸葛笔的时候多,他在颍州对赵德麟称誉此笔道:“诸葛氏笔,譬如内库法酒,北苑茶。他处纵有嘉者,殆难得其仿佛。”
德麟模仿他的口气,接着说道:
“上閤衙香,仪鸾司椽烛,京师妇人梳妆与脚,天下所不及。”
主僚相与大笑。[〔宋〕赵令畤:《侯鲭录》。]
北宋用纸,普通都以竹浆制造,剡溪藤纸,算是很好的了。但是大书画家所最珍视的,则是南唐烈祖李昪(937—943年在位)时候的澄心堂纸,据《文房四谱》说:“黟、歙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则是产于黟、歙,南唐时进贡御用,故称“澄心堂纸”。这种纸坚滑如玉,细薄光润,北宋时已是稀有的珍品,如欧阳修曾以两幅赠与诗人梅圣俞,梅诗曰:“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名贵可知。
刘攽诗说:“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此那复得,就使得之当不识。”元祐间,向苏轼求文字、书画者都以名贵纸墨相赠,他所得的大概也不少,宋懋宗就送过澄心纸,集有《次韵宋肇惠澄心纸二首》。
纸墨笔砚号称“文房四宝”,恰巧全部产于安徽,如龙尾砚、李廷珪墨都在歙州(今安徽歙县),诸葛笔和宣纸都是宣城的名产。虽然砚以广东端州(肇庆)羚羊峡斧柯山的水岩为最佳,有青花、蕉叶、冰纹等各种名目,采取甚难,须俟退潮时,一面将洞坑里的水汲出,一面开凿。端砚石质,津润嫩滑,抚摸起来,细如婴儿皮肤,呵气可以研墨,苏轼所藏似已不少。歙砚石质较粗,但比端砚锋利,适于磨大墨,写大字,有龙尾、金星、眉子等品名,苏轼书斋中,兼收并蓄,不厌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