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强
绍兴老城区面积不大,城区内人文景观又多,从这里到那里,步行也基本在半小时行程之内。我从周恩来祖居到鲁迅故居,走了20分钟。只不过气温高,即使是晚上,也走出一身大汗。
抵达鲁迅故里时,天早已黑透,但故里广场,有灯光,不是很刺眼,刚好照亮一面墙,墙上最为醒目的,是一个鲁迅巨大的半身像,和一条街道的轮廓,都是木刻的效果,墙是浅白色,先生的像和街道则是黑色,黑白分明,看上去十分清晰。先生左手挟烟,烟还在燃烧,烟气飘向空中。街道也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来,很传神。墙前的两组青铜雕塑,雕的自然是先生笔下的人物,分别是少年迅哥儿、闰土,以及三味书屋老师寿镜吾。
时间已晚,所有的门都已紧闭。大门一律是黑漆,我依次走过周家台门,这是鲁迅祖居,又经过三味书屋,然后是鲁迅故居、鲁迅纪念馆。这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在广场入口的池塘里,泊着两条乌篷船,更多的乌篷船则泊在三味书屋门前的小河里,这条小河,与故里街道平行,小河左侧,是三味书屋,其他的建筑,都集中在小河右侧,一片连着一片。
鲁迅故居的墙门,没有改变,与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条状的木板打造,漆成乌黑,门框是石条,门槛也是。黑漆的围墙,大约三米高的样子,顶部是瓦片堆砌起来的屋檐。这类建筑风格,在绍兴颇为常见,下雨的时候,雨水沿着瓦片往下流,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水帘。现在的故居门上,垂下很多绿植。这些绿植,想必是从门内爬上围墙,再悬挂下来,给原本有些刻板、凝重的氛围,增添了一些生气。
想起许多年以前,我第一次来绍兴故居,先后参观了故居及百草园、三味书屋和鲁迅纪念馆。我清楚地记得,我从家里坐船到柯桥,再从柯桥坐公共汽车到绍兴。一边看,一边背诵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百草园的皂角树、矮墙根下的野草,书屋桌上的那个“早”字,都是我寻访的对象。我当年就是在先生的散文里游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
我走近“仁里”牌坊,发现牌坊一侧的粉墙上有一个圆圆的投影,投影里,先生伸出双手,仿佛在呐喊“救救孩子”,又似乎在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事实上,投影里确实有两行字,写的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穿过牌坊,是一条宽阔的弄堂,两侧分别是鲁迅故里的建筑群。在一处“人”形建筑墙根下,一对年轻人在自拍,他们的背景又是一面粉墙,墙上,除了有一处投影,还有先生的头像,和一些先生讲过的名言。稍后,年轻人离去了,弄堂里复归于寂静。我从弄堂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弄堂的那头走回这头,享受这难得的安静。中间,我坐在一处台门的石阶上歇息,门前的狮子,张开大口,似乎在沉思默想。我透过狮子的大嘴,看见远处漆黑的天空,猜想不远的土谷祠里,倘若是从前,这个时辰,阿Q也差不多要睡下了。或者,他正和人打过一架,但打输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此时的阿Q心里充满了优越感。记得看小说,如果阿Q的优越感被粉碎了,他会想:我是个“能够自轻自贱的”大人物了,便又心满意足了。有一次,他赌钱,幸运赢了一回,不过好不容易赢得很多钱却又被抢走了。这一次,阿Q觉得自己真的尝到了失败的痛苦,于是就自己打自己,觉得好像自己打了对方一样,打完以后,又满足地睡去了。
阿Q过的日子,当年在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影子,即使过去很多年,也依然是这样。我想起在绍兴的另外一个主题小镇“鲁镇”,街头会有一些《阿Q正传》里的剧情演绎。扮演阿Q的演员,在画圆圈时,因为画得不是很圆时,那个沮丧的表情,曾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三味书屋门前的小河是真的小,最窄处,大约只能并行通过两叶乌篷船。夜色下,乌篷船紧挨在一起,我数了一下,光是书屋门口,就泊着十四五条。这些乌篷,在没有通公路之前,是水乡绍兴地区主要的交通工具。乌篷用桐油过漆,防雨也耐晒。乌篷可移,通常,乌篷移向船舱前后两端,中间空出来,客人坐在船舱中间,船的造型,是两头窄,中间宽。坐在船上,穿行在古城,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所以,但凡有人咨询我绍兴怎么游,我的建议中,一定会有一项是坐乌篷走一段水路,可看鲁迅笔下的绍兴城,也可听小河在船舱外的流水声。特别是雨天,那种旧时光的感觉尤其浓郁,雨水从枕河人家的屋檐淌下来,落在乌篷上,发出的声音,犹如击打钢琴键盘发出的音乐一般悦耳。
记得小时候,乌篷船除了交通,还有商家的功能。货物大多是四季农产品,比如夏季多莲藕红菱,也有鱼虾河鳗。船夫喊着他的产品名称,有懒得下楼的,乌篷泊岸,岸上恰好是沿河的骑楼,木窗打开,放下一只竹篮,篮子里是一两毛零钱,篮子一端用绳子系着,握着绳子的,大多是小镇女子,她们藕似的白臂,裸露在木窗外,若是被雨水一淋,就有晶莹剔透的水珠,从臂下滴下来,落在乌篷上。船夫根据零钱的多少,将一勺菱或两节藕放进篮子,喊一声“起”,女子就牵着绳子往上提,一转眼,篮子在窗口一晃,就不见了,窗子也随之关上。
我在距离三味书屋大约两三百米的地方,看到三条用绳子系在一起的乌篷,它们并排泊在岸边,灯光散漫地映照着乌篷,以及小河里的水,岸上的房子,年岁已经很老,三个长方形的窗子,黑漆漆的,坐在船舱里,看岸上的一切,都与我的视角不同。我想起鲁迅的《社戏》里,乌篷船还有看戏的功能:“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这里写到的乌黑的船篷,其实就是乌篷船。
我在先生的家门前访鲁迅不遇,但先生笔下的那个年代,那些人物,我都能在先生的文字里找到。我在鲁迅故居隔壁小店,买了一包茴香豆,不由得想起孔乙己: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这么想着,我就走近了咸亨酒店,但店门已经打烊。可见,夜是真的很沉了。孔乙己倒是还站在屋檐下,他身着长衫,身体微微弯曲,右手搭在柜台上,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两颗茴香豆,脸带微笑,很惬意的样子。从我第一次来,孔乙己就站在这里,几十年过去了,他还一直站在这里。(本文资料图由CFP提供)
(来源:小时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