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君
当那一大片葡萄园顺着我的视线延伸出去,尽头的一抹灰绿与天色渐渐融合,我仿佛又一次踏进了《小王子》的世界。
小王子从B612星球来到地球,他认识了狐狸,想和它成为朋友,可狐狸说:“你必须‘驯养’我”,就是建立关系,而且最好每天在同一时间来找它。
“这样有点仪式感……”狐狸说。“仪式是什么?”小王子问。“就是定下一个日子,使它不同于其他的日子;定下一个时间,使它不同于其他的时间。例如,捕捉我的猎人就有这样一个仪式:每周四,他们都会和村里的姑娘们跳舞。所以,周四对我来说就是好日子!我可以尽情地到葡萄园那头散步。但是,如果猎人们随时都会开舞会的话,那每一天都会是千篇一律的,而我就一个假期也没有了。”
今天是周六,狐狸是不会来葡萄园散步的,而我正好可以在这个葡萄园边自在地走走。
接近黄昏时的葡萄园,水泥的桩子一根根排列整齐,默默地立在那里,夕阳柔和的光线在零星的叶子上涂抹,并透过缝隙错落地映出枝条的影子,柔韧、修长。暖暖的色调烘托着秋日的惬意。
微风拂过,藤上的叶子迎风起舞。想象夏日的晴空下,那一排排葡萄架像一排排绿色的墙,清新爽目,而现在是含蓄的季节,每一根桩子都像“一条腿的锡兵”,站得笔直,有的侧过身子,注视着远方,有的专心倾斜根须,伸向隐蔽的巢穴,触摸悸动的土地深处。在呼吸的间隙里,它们偶尔抬头,看西边的天空,浮云用巨大的手掌,半拥山峦,轻轻低语。
暮色越来越浓重,安静统治了这里。
民宿的房檐屋脊起起伏伏地剪裁着天空,有花香袭来,几棵柿子树的顶端悬着红亮的果实,炫耀中有一点落寞,一直站在高处也会累吧,它们什么时候才肯下来?等第一场雪吗?
生命,当然不只是我们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悄悄地展示美丽,哪里都有美。大自然,多么有耐心,把曾经熟视无睹的美一次又一次推入我们的眼帘。它不会对任何人失去信心,它知道每一个人都会在它那里找到共鸣。
而葡萄园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美景,但我把看到它的这一刻称之为仪式,因为,这一刻不同于其他时间,不同于其他日子。
沂南朱家林柿子红理想村,我的暂时栖息之地就在这村子的葡萄园边,它有一个名字叫独来,我邻居的名字叫月拜。周围这一片的民宿还有青洛、朱颜、带秋、霜景、晨趋、闲常、丹实、翻红、题叶……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
特别是青洛,江西青原山和浙江洛迦山的并称,即普陀。而青原山为唐禅宗六祖慧能弟子修行之处。那几句著名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让多少世俗之人心有戚戚。
单冲名字,也想在这里宿上一晚。只是恐怕到时会有选择困难症,究竟选翠闲好呢,铺庭好呢,著红好呢,拾叶好呢,秋艳好呢,还是霜酿好呢?好吧,下一次选青洛,放空自我,再下一次选霜酿,试试贪饮西山枫大醉是什么滋味,还有拾叶,亲手做一张花草纸,糊一个别致的灯笼,每次去住一间,把它们通通住一遍。
门前有两株木槿,一树开粉花,另一树开紫花,在风里频频点头,心领神会。站在逆光的一面,看清晨的太阳光穿过它们的身体,筋脉分明。门前一道篱笆,攀援的喇叭花精致高冷,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朝颜,清晨花开,傍晚花谢,又因着环境、光照、养分的因素,每一次开出来的花都有细腻的变化。
我眼前的这几朵应该叫晓之露,因为早晨露水的大小,而展现出蓝色的浓淡深浅,多么有趣。可是我早已不会轻易摘下任何一朵花了。你是否也听说过那个老园丁的故事——他种了很多花,却从来没有摘过一朵花送人。不管别人多么倾慕他的花,他总说不知道一朵花该从哪儿算起,怎么能把它摘下来送人。他细心观察花开的过程,当花瓣从花萼里长出来,仿佛是小小的篝火,喷吐出红彤彤的火苗,难道把火苗从篝火中取出来,还能继续熊熊燃烧吗?花萼细嫩,慢慢从长长的花茎中长出来,而花朵则出落在花枝上,谁也无法确切地把它们分开,长到何时算是花萼,又从何时算作花朵?
他说如果硬要把它摘下来送人,那一种断残的东西,生命是十分短暂的。
就像一个人的感情,爱她的外貌,爱她的性格,爱她的固执,也爱她的虚荣。只有爱她的全部才是真正的爱吧。
所以,他从来都不说,我的玫瑰开花了,而总是这样欢呼,大地开花了。
而此刻也正是我脚下这片土地开花的时候。
沿路的格桑花,柔弱的身躯,单薄的花瓣,却开得肆意而张扬,热烈而顽强,仿佛能从雪域高原一直开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传说中谁能找到七瓣的格桑花,谁就能获得幸福。
秋天还有一种美,叫粉黛乱子草,以草为名,比花更美,暖暖的粉色花海,空气里都弥漫着甜甜的气息,正如它浪漫的花语“等待”,等你看到它的童年,等我看到它的成年,果然啊,如果大地开花是一种奖励,而爱一朵花最好的方式是陪它长大,看它盛开。
虽然我的这间屋子叫独来,但是来拜访的客人真多啊!首先是一只深蓝色的蜻蜓,一动不动地趴在墙上,等着我来发现,惊叹它的美;而两只翅膀上有黑点的蛾子就比较自在,在窗子那里毫无目的地转圈;一只大大的黑虫从门底缝隙探头探脑地进来,等我走过去,它又迅速溜走;还有窗外,几只蝴蝶不经意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好奇地打量我在做什么。我正坐在飘窗旁,看天上的云,看远处的山,看几只鸟排着队匆匆掠过,来不及打个招呼,大概怕在渐渐降临的黄昏中走散。天光一点点退去,消失在田野里,留下了咏叹,应和着秋声清晰地出现,四周喧阗。
我听到了水声,就在耳边,就在脚下,就在这附近,它似乎有个名字叫东汶河,在郦道元《水经注》中被称为“桑泉水”,和田野尽头的艾山一起,是这里最久远的客人。
一路上溯,它几经辗转,最终会汇入沂河。在山东境内,沂河流经处有沂源、沂水、沂南、临沂,再加上江苏的新沂,并称五沂。源头有个沂字,源尾也有沂字。
顺着这条河去感受,我还记得沂河源头龙子峪桃花岛的那片水域,它在阳光下安静地躺着,水里有对面山上白塔的倒影,有天上云的影子,清晰如画,无波无澜。有点出乎意料,想象中的气势宏大并没有,仿佛面对一张不谙世事的脸。
很多事情的开头都是这样吧。仿佛一篇小说的开头,并不需要来一段咏叹调,或者一句高深莫测的话。日常生活的切片就挺好,简单的对话,你来了,我走了,都可以。
所以说,开头并不难,难的是一直流下去。
在流动的过程中,遇到狭窄的地方,流速会变快;遇到开阔处,则舒缓有度;有岸,会流得长远;无岸,就流得散漫——水流到这里,沂南朱家林柿子红理想村,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它浸润的花花草草、田园写意,它漫漶的安静、天籁,都在诉说,一定有一种生活,可以不再被时间或金钱逼迫,回归人类本质;一定有一种人生,在做自己的同时,也能够贡献社会。
这种被称为“半农半X”的生活,就是一方面亲手栽种稻米、蔬菜等农作物,另一方面从事能够发挥天赋特长的工作,建立个人和社会的连接。
像我的朋友周华诚,他是作家,也是稻田工作者。这几年,在杭州和故乡常山“父亲的水稻田”之间,他找到了独有的生活之美。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插秧割稻晒谷,在乡野山涧之间,在春风秋凉的轮替之中,观云听风,收获稻米,将生命活成缓慢的艺术。在他的新书《陪花再坐一会儿》中,他列了一百件缓慢的事情,等着我们一起去做:找一个种植马铃薯的人喝酒;跟一个守桥的人约好,在晚饭后散步;坐在田埂上看红蜻蜓飞舞;秋风起的时候,仔细地聆听林间板栗落地的声音……
而这一刻,天已经全部黑下来,我们踏上柔软的草地,有秋虫的大合唱忽远忽近,抬头仰望星空,它不同于凡·高的《星月夜》,没有涡状星系的纹理,只是更蓝更深邃。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星星,我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一边指认着熟悉的不熟悉的某颗星星,那是天狼星,那是金牛座,盯着看久了又渐渐沉默,那充满了流动性和生命力的浩瀚宇宙四角低垂,而我们只是飘浮其中的一粒尘埃,渺小到什么情绪都可以消散,内心一片空明。
我又听见小王子说,我会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面,在某一颗星星上微笑着,每当夜晚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就会像是看到所有的星星都在微笑一般。
来源:“齐鲁壹点”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