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世界上有天生的“鬼才”,民国的赵元任必须榜上有名。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作为清代大诗人赵翼的后代,赵元任在中国近代学术界确实是独领风骚的存在。
他是近代史上著名的语言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数学家,同时也是闻名遐迩的音乐家、翻译家。他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并称“清华四教授”。
赵元任一生幽默多才,轶事很多,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则是他与杨步伟的传奇婚恋。
在同时代的诸多才女美女中,杨步伟的资质不算出众,她的形象不曾美到让人念念不忘,她的才情在时过境迁后也没有留下什么回响,但是天才的赵元任却独在茫茫人海中选择了她,这已足以佐证这个奇女子的不凡。
杨步伟出身皖南望族,生父是杨家长房,育有九个子女,杨步伟是最小的一个。由于二房无子,她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叔父。
杨步伟从小与众不同,根本不像个姑娘。叔父求子心切,索性就她当作男孩子来养,不仅许她不裹脚,还能穿男装。
生父生母的亏欠之情,加上养父养母的拳拳之爱,杨步伟从小就得到了全家人的宠溺。也正因如此,年幼早慧的她,在性格上也离经叛道。
父亲说她书法不好,要她勤加练习,但她从不肯在习字上面下功夫。启蒙老师说,孔子曰:“割不正不食”,小小年纪的她却敢在饭桌上批评孔夫子浪费东西:“他只吃方块肉,那谁吃他剩下的零零碎碎的边边呢?”
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开明的成长环境,养成了杨步伟豪放不羁、敢说敢干的性格。
杨步伟16岁那年,随着社会风气初开,她被父亲送到了南京旅行学堂读书。在入学考试上,杨步伟同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当时的题目是“女子读书之益”,她竟然写道:“女子者,国之母也。”
虽说当时的封建统治大厦将倾,但是作为一介女流,杨步伟能够出此豪言,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她的大胆豪放,同样体现在对人生大事的把控上。
19岁那年,杨步伟自作主张退掉了父母从小为她与表弟定下的婚事。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忸怩,也未曾求助于人,而是自己大大方方写了一封退婚信,信中大意说:“我恐怕日后不能讨公公婆婆欢心,反而让家父家母没有面子,不如趁现在退婚,省得将来双方懊悔。”
对于这个主张,杨步伟很是得意,姑姑家收到信后却大闹了一场。生父气得暴跳如雷,要求她在信中声明今后不再嫁。
杨步伟断然拒绝,她说:“那太可笑了。他也不见得为着和我退了婚将来就不娶,我何必白贴在里头呢?”
不肯屈服的杨步伟最终在开明祖父的支持下成功退了婚,换回了自己的自由人生。从此,彻底自由的她在读书、求学、创业的道路上可谓如虎添翼。
23岁那年,年纪轻轻的杨步伟就应邀出任“崇实女子学校”校长,在任期间,她因为以一己之力指挥平息了一场兵变,声名鹊起。
再往后,她东渡日本学医,成为中国第一位医学女博士。
归国以后,她和同学李贯中等人合伙在北京创立了中国第一家私立医院“森仁医院”,开创了女性医院院长的先河。
随着事业步入正轨,转眼间杨步伟已经是个31岁的大龄女性。到了这个年纪,一心渴望做大事业的她早已做了独身的打算。可偏偏留美归来的赵元任闯进了她的生命。
两人的相识没有一见钟情,却戏剧十足。
那是1920年9月的一个晚上,赵元任刚刚开完国语课的一个会议,因为散会太晚,他回不了清华园,只好去表哥庞敦家借宿。杨步伟和李贯中恰好也在。因为杨步伟与庞敦是留日时期的同学,几人经常一起小聚。
饭桌上,杨步伟和赵元任搭话:“你是学什么的啊?”
赵元任坦诚地说:“学哲学的。”
没想到杨步伟心直口快地说:“一个人好端端的,干嘛学哲学啊?”
赵元任尴尬得不知如何接话,桌上的人却被逗得哈哈大笑。
杨步伟没想到,自己无意的打趣,却让她从此住进了赵元任的心里。赵元任和杨步伟后来统共见了两次,他却被这个个性又新潮的女子深深吸引。特别是在听说对方退婚、办医院的壮举之后,赵元任对她更加钦佩。
不知不觉中,他爱上了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子。为了能够与她相见,赵元任想方设法地往森仁医院跑。没想到大大咧咧的杨步伟却会错了意,以为是赵元任和自己的合伙人看对了眼,相互属意。
她也乐得成人之美,经常制造时机让二人独处。这让赵元任急得不行,也逼得他不得不鼓起勇气,提早表白。
“就那么算了吗?我是说咱们?”他焦急又不安地追问。
她这才知道,他每次来医院,原来不为别人,是为自己!而折服赵元任的,竟是杨步伟与众不同的“大丈夫”气概。
一个是温厚淳朴的谦谦君子,一个是雄伟果敢的女中豪杰,就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相知相爱了。她们的个性天差地别,可是在思想上又是那么不谋而合。
比如在结婚这件事上,赵元任有心破除“近年来新旧界中陋俗的虚文和无为的繁费的习气”,杨步伟也豪气干云地表示赞同:“结婚这个事只两个人的关系最大,别人不过加入热闹而已。”
后来,亲友在两人的结婚通知书上都看到了这样的话:“在这封信未到之先,已经在1921年6月1日下午三点钟,东经一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在北京自主结婚。”
胡适看不下去,主张要请两个证婚人,贴四毛钱印花,这桩婚事才算合法。于是,他请了同学胡适,她请了同行朱徵。杨步伟又亲自下厨做了四样美味小菜,补贴了四角钱印花税票,婚姻大事就此完成。
32岁的杨步伟嫁给了29岁的赵元任。婚后,杨步伟为赵元任接连生下了四个女儿。为了更好地照顾家庭,杨步伟不得不终止自己的医疗事业。可是风风火火的她却不甘就这样闲了下来。
赵元任在清华当教授期间,杨步伟就联合几位教授夫人在校外开了一间小饭馆,赵元任也全力支持。
然而因为杨步伟性子豪爽,从来不计钱财得失,尽管饭馆生意火爆,这笔买卖竟然只赔不赚。后来,随着杨步伟把400元的本金尽数赔光,赵元任还写了一副对子打趣妻子:“生意茂盛,本钱赔净。”
在清华园里,赵元任和杨步伟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两人少有争执,只因赵元任事事唯太太马首是瞻。时间一长,也就传出了赵元任“惧内”的名声。
对此,他从不介怀,还幽默地回应:“与其说怕,不如说爱;爱有多深,怕就有多深。”杨步伟则说:“我在小家庭里有权,可是大事情还是我丈夫决定。”末了又补充一句:“只不过大事情很少就是了。”
夫唱妇随,让人莞尔。
赵元任与杨步伟相携60年,恩爱如初,其中最宝贵的恩爱秘诀,莫过于相互理解,相互予以自由的空间。
赵元任生性敦厚,不慕名利,最不喜官场交际,杨步伟也心领神会。有一次,几所大学同时找到她,希望她能规劝丈夫出任校长,杨步伟只撂下一句“我从来不让他做行政事!”就让众人吃了闭门羹。
赵元任是公认的才子,在各个领域潜心钻研,皆有造诣,因此他一直希望有个安静的环境去做喜欢的事。可是战火的硝烟很快打破这一切,对未来的惶惑迫使赵元任做出了去哈佛当讲师的决定。杨步伟毅然支持。
可是真正到了美国后,搞学问的赵元任其实收入不高,而各方面的生活压力却不小。对此,赵元任非常幽默乐观。没有钱买家具,他说不怕,“只要有褥子就行,摊在哪儿都是一夜”。
可是这样的“穷乐观”远远解决不了实际生活问题。对此,杨步伟没有抱怨,也没有把生活的压力全部加注在丈夫身上。
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她不惜变卖了自己全部的贵重饰物。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她就去菜市场去捡人家丢弃的水果和菜叶。到后来,干脆挺着大肚子用分期付款买来的缝纫机做起了女工。
她把从国内带去的衬裙,绣活儿全部做成了手袋,然后拿到美国太太的茶会上去卖。如此一来,杨步伟不仅解决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还练就了又一手绝活,颇为得意。
讲起这些,杨步伟乐呵呵地总结说:“不管是哪一国,嫁了一个教授,都是吃不饱饿不死的。”
杨步伟性格直爽,生性达观。相夫教子之余,她很喜欢给自己找乐子。在美国期间,本着对烹饪的浓厚兴趣,她不仅练就了一手好厨艺,还编了一本英文版的《中国烹饪》。
英文不好没有关系,丈夫就是活字典啊。这本书出版后,在美国畅销一时,备受鼓舞的杨步伟紧接着又出版了回忆录《一个女人的自传》《杂记赵家》,这让赵元任对她也刮目相看、赞不绝口。
在普通人的婚姻里,通常男女要有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维持这杆婚姻天平的平衡。但是在赵元任与杨步伟携手的六十年里,杨步伟不仅仅是赵元任的妻子,更是她的医生和外交官。
打理丈夫生活之余,杨步伟还负责照料他的健康,为丈夫处理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赵元任为此常称赞爱妻:“她既是我的内务部长,又是我的外交部长。”
在杨步伟的羽翼护佑下,赵元任在各个领域都有建树,成为学贯中西的一代学术宗师,这些成就背后最大的功臣自然就是杨步伟。
1946年,在两人的银婚纪念日上,胡适还特意作了一首《贺银婚》,称赞二人的幸福甜蜜:“蜜蜜甜甜二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新娘欠我香香礼,记得还时要利钱。”
到了两人金婚的时候,胡适已经作古,杨步伟步胡的诗韵,自题一诗:“争争吵吵五十年,人人反说好姻缘。元任欠我今生业,颠倒阴阳再团圆。”赵元任见状也即兴和诗:“阴阳颠倒又团圆,犹似当年蜜蜜甜。男女平权新世界,同偕造福为人间。”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是那样相得益彰,心意相通,以至于这一世仿佛都不够他们相爱了。
1981年,92岁的杨步伟突发心脏病,与世长辞。赵元任痛哭不止,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一时精神混乱,借住小女如兰处,暂不愿回伯克莱,今后再也不能说回家了。”
是啊,她在的时候,哪里都是家。她不在了,天下之大却无家可归。这样的爱情又如何不让人动容呢。
次年2月,已对人间无所眷恋的赵元任紧随妻子而去。这一生,他把对爱情最好的诠释,都留在了那首他,谱曲并流传于世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来源:知乎 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