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无论怎样说都只能说是老了。但是,除了眼有点不明,耳有点不聪,走路有点晃悠之外,没有什么老相。每天至少还能工作七八个小时。我没有什么老的感觉,有时候还会有点沾沾自喜。

可是我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生来就是一个性格内向、胆小怕事的人。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完全是环境逼迫出来的。我向无大志。小学毕业后,我连报考赫赫有名的济南省立第一中学的勇气都没有,只报了一个“破正谊”。那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言壮语,我认为,只有英雄才能有,与我是不沾边的。

在寿命上,我也是如此。我的第一本账是最多能活到五十岁,因为我的父母都只活到四十几岁,我绝不会超过父母的。然而,不知道怎么一来,五十之年在我身边倏尔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过。接着是中国老百姓最忌讳的两个年龄:七十三岁,孔子之寿;八十四岁,孟子之寿。这两个年龄也像白驹过隙一般在我身旁飞过,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过,到了现在,我就要庆祝米寿了。

早在50年代,我才四十多岁,不知为什么忽发奇想,想到自己是否能活到21世纪。我生于1911年,必须能活到八十九岁才能见到21世纪,而八十九这个数字对于我这个素无大志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我阅读中外学术史和文学史,有一个别人未必有的习惯,就是注意传主的生年卒月,我吃惊地发现,古今中外的大学者和大文学家活到九十岁的简直如凤毛麟角。中国宋代的陆游活到八十五岁,可能就是中国诗人之冠了。胆怯如我者,遥望21世纪,遥望八十九这个数字,有如遥望海上三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可望而不可即了。

陈岱孙先生长我十一岁,是世纪的同龄人。当年在清华时,我是外语系的学生,他是经济系主任兼法学院院长,我们可以说是有师生关系。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同在全国政协,而且同在社会科学组,我们可以说又成了朋友,成了忘年交。陈先生待人和蔼,处世谨慎,从不说过分过激的话;但是,对我说话,却是相当随便的。他九十岁的那一年,我还不到八十岁。有一天,他对我说:“我并没有感到自己老了。”我当时颇有点吃惊:难道九十岁还不能算是老吗?可是,人生真如电光石火,时间真是转瞬即逝,曾几何时,我自己也快到九十岁了。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了;不可信的事情成为可信了。“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奈之何哉!

---1999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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