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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混饨的夜晚里,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毛毛娘舅,也就是康明逊,是王琦瑶心里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半晦,虽是不敢想,却还是要去想。有一次,只有他们俩时,王琦瑶便问:康明逊何日婚娶呢?康明逊笑道:有谁家女儿肯嫁我这样无业的游民?王琦瑶也笑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康明逊这样的人品、家底和门第,谁家女儿娶不到?康明逊就说:那么王小姐替我介绍一个。王琦瑶说:与你相配的人家,可不是我辈能够结识的。康明逊便也学了她先前的口气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像王小姐这样的仪态举止,一看就是出自上流的社会,倒不是我辈可攀比的了。王琦瑶说:你这不是嘲笑我们小家小户的女儿吗?康明逊说:受嘲笑的分明不是你而是我。两人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斗嘴,康明逊虽然有问必有答,王琦瑶却没有听出她想要的意思,倒有人来了。再有一次,也是只他们俩在,康明逊问了同样的问题:王小姐佳期何时呢?王琦瑶也学着上回康明逊的口气:谁能娶我这样的,但不待她说出"这样的"是怎样的话来,却突然地缄了口。康明逊再要问,竟看见她眼里的泪了,赶紧地问:有什么不对,千万包涵,不知者不为罪的。王琦瑶摇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遍:有谁能娶我这样的呢?康明逊就说:你这样的又怎样呢?王琦瑶反问:你说怎样呢?康明逊说:锦上添花。她说:你又嘲笑我。康明逊说:分明是你嘲笑我。这回,是康明逊挑起的问话,王琦瑶等着他追问到底,不料却没有问到她想要答的意思。
王琦瑶和康明逊的问与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只是一门心思去捉,藏的却有两重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来捉,于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时大家都在的时候,他们的问与答便像双关语的游戏,面上一层意思,里头一层意思。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之间要有默契,特别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渐渐的,他们有了一些两人才知的用语,很平常的,在他们却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为马的。他们能心领神会,还能于无声处听真言。别人都蒙在鼓里,他们自己也不挑明,说了也当没说。那回萨沙开玩笑要给康明逊介绍女朋友,着实把他俩唬了一跳,不怪王琦瑶要着急,把那瓷汤勺的柄也敲断了。过后严师母同她表弟的一番话,也叫康明逊慌神,说的话里到处是漏洞。不过显见得是虚惊一场,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再没有人提了。倒是王琦瑶自己向康明逊提了一回,问萨沙要给他介绍的女朋友到底是谁。康明逊说:我怎么知道,要问应当去问萨沙。她说:萨沙一定是有所指,康明逊心里当然清楚。康明逊说:既是这样想知道,当时为什么不让萨沙说,千方百计堵住他的嘴?王琦瑶又急了,说她并没有堵萨沙的嘴,萨沙嘴里吐的什么,与她又有何干?康明逊便说:与她无干,又追着问他干吗?王琦瑶一听这话,就好像揭开了伤疤,又痛又羞,脸都红了,憋了一会儿才说;反正你们是一伙,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康明逊说:要分敌我的话,萨沙才是另一伙,是吃苏联面包的。王琦瑶只好笑了,两人就算和解了。其实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因为方才兜远了,回到原地时便觉着近了一步似的,是个错觉。
错觉也有错觉的好处,那是架虚的一格。而这架虚的一格上兴许却能搭上一格实的,虽是还要退下来,但因有了那实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过是两格并一格,或者三格并一格,也就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意思吧!这就像是舞步里的快三步,进进退退,退退进进,也能从池子的这边舞到那边,即使再舞回来,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心里便蓄了些活跃和满足。与康明逊捉迷藏,王琦瑶有一些是错觉,也有一些是有意将对当错,将错就错。她明知是错,还是按着错的来,倒叫康明逊没办法了。有时候,王琦瑶将她与康明逊叫做我们,严师母和萨沙叫成他们,虽然也是混着叫的,不定是特别的意思,康明逊心里也会一跳,不知这样是好是坏。有一回,他说:王琦瑶,你怎把我表姐算作萨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苏联面包。王琦瑶笑道:他们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吗?怎么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王琦瑶这么解释,康明逊也不知是称心还是不称心。这时候,他们俩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着对方,又怕被对方摸着,推来挡去地暗中对付,也是用错觉做文章。这文章有些连篇累牍,重复冗长。事后,两个人一处时,王琦瑶还得再回一回:你为什么问我把你表姐推给萨沙?康明逊再进一步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有些纠缠不清,还聘里暖唆。把个问题连环套似的,一个一个接起来。还像那种武术里的推手,一推一让,看似循环往复,其实用的是内功,还是有输赢胜负,强弱高低的。
其实,他俩积极筹备下午茶什么的,是有些以公济私,为了做这种双关语和三岔口的游戏,这还像浑水摸鱼,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废话中间,确实会有那么一两句有实质性意义的话,就看你怎么去听了。不过,即便是有实质性意义,那话也滑得很,捉也挺不住,所以说是'储水摸鱼"嘛。他们两人话里来话里去,说的其实只是一件事。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却都要装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装不知道,不许对方也装不知道;他们既要提醒对方知道,又要对方承认自己的不知道。听起来就像绕口令,还像进了迷魂阵,只有当事人才搞得清楚。因为是这样的当事人,头脑都是清楚,想糊涂也糊涂不了。他们了解形势,目标明确,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在这方面,他们是旗鼓相当,针尖对麦芒,这场游戏对双方的智能都是挑战。他们难免会沉迷游戏的技巧部分,自我欣赏和互相欣赏。但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会醒来,想起各自的目的。在这场貌似无聊,还不无轻薄的游戏之下,其实却埋着两人的苦衷。这苦衷不仅是因为自己,还为了对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要紧,就有些顾不过来了。
康明逊其实早已知道王琦瑶是谁了,只是口封得紧。第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又见她过着这种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里难免疑惑。后来再去她家,房间里那几件家具,更流露出些来历似的。他虽然年轻,却是在时代的衔接口度过,深知这城市的内情。许多人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然后碎个七零八落,四处皆是。平安里这种地方,是城市的沟缝,藏着一些断枝碎节的人生。他好像看见王琦瑶身后有绰约的光与色,海市蜃楼一般,而眼前的她,却几乎是庵堂青灯的景象。有一回,打麻将时,灯从上照下来,脸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里亮着,有一些幽深的意思,忽然她一扬眉,笑了,将面前的牌推倒。这一笑使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可是,王琦瑶当然不会是阮玲玉,王琦瑶究竟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接触到谜底的边缘了,可却滑了过去。还有一次,他走过一家照相馆,见橱窗里有一张掖婚纱的新娘照,他。已里一亮。这照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里的一张照片。倘若这时他能想起王琦瑶,大约便可解开疑团,可他却没有,于是又一次从谜底的边缘滑过去。和王琦瑶接触越多,这个疑团就越是频繁地来打扰。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涸染了她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洞染在空气中。她到底是谁呢?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王琦瑶是那情怀的一点影,绰约不定,时隐时现。康明逊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找出她的过去,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最终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天,在家和大妈二妈聊天,说起十年前上海的盛况一幕,那就是竞选上海小姐,他母亲竟还记得那几位小姐的芳名,第三位就叫王琦瑶。他这才如梦初醒。他想起那酷似阮玲玉的眉眼,照相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还想起旧刊物《上海生活》上的"沪上淑媛",以及后来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风闻,这所有的记忆连贯起来,王琦瑶的历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历史真是有说不尽的奇情哀艳。现在,王琦瑶从谜团中走出来了,凸现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这是一个新的王琦瑶,也是一个;目的王琦瑶。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又好像太认识她了。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激动和欢喜。他想,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灯光还在,却只是个壳子,里头是换了心的。昔日,风吹过来,都是罗曼蒂克,法国梧桐也是使者。如今风是风,树是树,全还了原形。他觉着他,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王琦瑶处,严师母来电话约,他都说家里有事推掉了。他想:该对王琦瑶说什么呢?后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因此,当他再看见王琦瑶时,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王琦瑶问他怎么几天不来,他说有事。王琦瑶就说什么有事,一定有了新去处,比这里更有趣的。他笑笑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他带来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瑶便去拿碟子。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塔排布鞋,忙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他忽然间想起初与王琦瑶相识,在表姐家吃暖锅,胡乱测字玩。王琦瑶说了个"地"字,康明逊指了右边的"也"说是个"他",她则指了左边的"土"说,"岂不是入上了。"她那脱口而出然后油然哀起的样子,这时又一次出现眼前,却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他望着窗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亲出席;另一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她们的排斥。他隐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抽搐着。他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出尖锐的快乐的叫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间里的抽木家具发出幽暗的光,打错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人,一边抽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怜悯和嫌恶的情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喝斥。大妈喝斥他的时候,便看见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这恨意为消除痛楚而生的,这痛楚有多深,这恨就有多大。随了成年,他应付这复杂环境渐渐熟练,可说得心应手,那痛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积留在心里的只是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些烟尘般的印象,却是能够决定某种事情。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抬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难度在于要在"行"里拓开疆场,多走几步,他能做些什么呢?王琦瑶是比他二妈聪敏一百倍,也坚定一百倍,使他处处遇到难题。可王琦瑶的聪敏和坚定却更激起他的怜惜,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的。康明逊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一种息息相通,这最表现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种委曲求全,迂回战术,是他不懂都懂的。他和王琦瑶其实都是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着周转不过来的苦处,本是可以携起手来,无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帮忙也帮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却又很大,引动的是康明逊最隐秘的心思,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个阴霸下午里种下的。康明逊已经看见痛苦的影子了,不过眼前还有着没过时的快乐,等他去攫取。康明逊再是个有远见的人,到底是活在现时现地。又是这样一个现时现地,没多少快乐和希望。因没有希望,便也不举目前瞻,于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乐。
康明逊到王琦瑶处来得频繁了,有时候事先并没有说好,他也会突然地来,说是正好路过。因王琦瑶没想到他会来,往往没怎么修饰,头发随便地用手绢扎起,衣服是更旧的,房间里也有些乱。王琦瑶不由面露窘态,手足无措,拾起这样放下那样。此情此景却更能引动康明逊的恻隐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来,制造一个措手不及。那样的场景里,总有着一些意外之笔,也是神来之笔、有一回他是在午饭时来的,王琦瑶一个人吃泡饭,一碟海瓜子下饭,碗边已聚起一小难海瓜子的壳。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简,什么都不浪费的生计,细水长流的。还有一回来,王琦瑶正在洗头,衣领窝着,头发上满着泡沫。她的脸倒悬着,埋在脸盆里,可康明逊还是看见她裸着的耳朵与后颈红了。这一刻里,王琦瑶变成了一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她从脸盆里传出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哭音的。后来她洗完了,匆匆擦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将衣服的肩背全泅湿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怜相。渐渐地,王琦瑶晓得他会不期而至,便时时地准备着,但这准备是不能叫他看出来的准备,否则难免会被他看轻。她穿的还是家常的衣服,却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间还是有些乱,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饭照例要吃,也照例是个"简"字,却不是因陋而简的"简",而是去芜存精的意思了。至于洗头之类的内务,她就安排在康明逊决不可能来的时间里,极早或是极晚。这么一来,康明逊的不期而至便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了,不克遗憾。但他体察到王琦瑶自我捍卫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瑶的伪装,是为康明逊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内。王琦瑶为康明逊拉起帷幕,正是为了日后向他揭开。这有点像旧式婚礼中,新娘蒙着红盖头,由新郎当众揭开的意思。这时候,王琦瑶对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两人坐着说不了几句话,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说话都有些反复惦量,生怕有什么破绽。过去他们是没话找话,现在却有话也不说,打埋伏似的。他们处在僵持的状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紧张,却又不离开,几乎日日在一起,看着回头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两人心里都是半明半暗,对现在对将来没一点数的。要说希望还是王琦瑶有一点,却无法行动,因她的行动是与牺牲划等号的,行动就是献出。康明逊没什么希望,却随时可以出击,怕就怕出击的结果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炉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炉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烟囱孔用纸糊着,好像是冬天留下的残垣。春日的阳光总是明媚,也总是徒然的样子。他们脸上作着笑,却是苦水往肚里流。他们的笑是有些良恳的,作着另一种保证。都不是对方所要的。他们都很坚持,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伽门刚送走,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然而,楼梯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且突如其来,两人都有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果瓜子招待。她忙进忙出,有点脚不洁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却铁将军把门,只得回家,不料忘带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连娘姨也带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散场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琦瑶只听对了一半,问他今晚去看什么戏,哪一个戏院。康明逊便再从头解释一遍,还不如前一遍来得清楚。王琦瑶更有些糊涂,却作出懂的样子,可不过一会儿又很担心地问,戏是几点开场,会不会迟到了。事情变得夹缠不清,康明逊索性不再解释。王琦瑶本是没话找话,见他不答,也不问了,两人就沉默下来。房间里显得分外地静,隔壁人家的动静都能听见。桌上酒精灯还燃着,一会儿便烧干了,自己灭了,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酒精味,有些呛鼻的。这时候,楼梯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王琦瑶想:这是谁呢?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来人是里弄小组长,收弄堂费的,连房门也没进就又走了。屋里的两个人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不由都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上的味道。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林到厨房添水,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呢?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康明逊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不过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拉了窗帘,就有点面壁的意思,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静默的时间是有点过长了,这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有办法?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出来,虽然这名目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忧了,一时想不起问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抬眼望望四周,一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康明逊说:照你的话,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迹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哪!他们俩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么知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然说起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那情景说得这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鸳梦难圆了。康明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你这才是要我死,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说着说着就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那便不猜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怪康明逊不听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想:康明逊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她也不是个影子,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这就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想到眼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锁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两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对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父亲关着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来过客人了,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是代人受过的样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然都冷着,爱理不理。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里黑下来,他们也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实在。
康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点,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见父亲坐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那种新歌曲,有点镀铝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他其实不饿,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个母亲看越剧,陆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亲去浴德地洗澡。父子俩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他,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急过头反心定了,想这事情闹得越不可收场,就越有转机,由他们闹去吧!中间严师母倒来过一次,像是探口风的意思,王琦瑶并不露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待她。严师母却憋不住了,问她康明逊怎么没来。王琦瑶笑笑说:严师母不来,把个牌局给拆了,所以康明逊也不来了,只有萨沙还记着我,常来些。正说着,楼梯上脚步响了,萨沙上来了,好像专门来映证她的话似的。王琦瑶就撇下严师母,和萨沙有说有笑,其实是在撒气,也是撒怨。她含着一包泪地想:他到底还来不来呢?
康明逊再来王琦瑶处,已是分手后第八天了。两人都推停了不少,王琦瑶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一沉,因本来也是浮着的,这时反觉得踏实了。这一回来,两人也是不说话,却是各坐一隅,都躲着眼睛,互相不敢看脸,生怕对方嘲笑似的。坐了一下午,天黑了,王琦瑶站起来拉开了灯,然后问:吃饭吗?房间亮着,两人都有些不认识的,还有些客气。康明逊说:我回去吃吧。却又不走。王琦瑶便不再问他,兀自到厨房去烧晚饭。康明逊一个人在房间里,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对面窗户的灯也亮了,看得见里面活动的人,来去很频繁的样子,邻家的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地关,乒乓地响。然后,厨房里传来油锅炸响的声音,是一种温和的轰然。接着,香味起来了。他心里安定下来,甚至还觉出几分快乐。王琦瑶端着饭菜进来了,一汤一菜,另有一碟黄泥螺下饭。两人坐下吃饭,再没有提这八天内的任何事情,这八天是没有过的八天。吃饭时,他们开始说话,说这日的天气,服装的新款式,马路上的见闻。饭后,两人就在一张《新民晚报》上找电影看。王琦瑶指着一个新上映的香港电影说,是不是去看这个。康明逊一看正是日前陪姐姐妹妹去看过的那个,心里难免一动,嘴上当然是说好。两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手已经拉住门把了,王琦瑶又停下,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人默默不语地抱着,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灯已拉灭,是人家的灯照着窗帘,屋里也有了光,薄膜似地铺在地板上。
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的事,将来本就是渺茫了,再怎么染得住眼前这一点一滴的侵蚀,使那实在更实,空的更空。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钟掰开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星转斗移就是一轮回。这真是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好处。长虽然尽情尽兴,倒难免挥霍浪费;短是局促了,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他们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为自己。他们爱的是自己,怨的是自己,别人是插不进嘴去的。是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纯和其。
他们两人在桌边坐着,看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安宁中有一些欣喜,也有些忧伤。有时有大人抱着孩子来打针,孩子趴在王琦瑶膝上,由那大人按着手脚,康明逊则举着一个玩具,对那孩子的哭脸哄着,赔着笑。这情景可笑到揪心,是角角落落里的温爱,将别人丢弃的收拾起重来。还有时他们一起搞马兰头,那一小棵一小棵的,永远也摘不完的样子。他们将老叶放一堆,嫩叶放一堆,这情景琐碎到也是揪心,是零零碎碎的温爱,都不成个器,倒是不掺假,他们本是以利益为重的人生,却因这段感情与利益相背,而有机会偷闲,温习了爱的功课。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才来,似乎是近一步就远一步,永远到不了的。是因为那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没有个头的。倘若不是后来的那件事发生,他们几乎以为日子会一径这么下去,把那将来推,推,推来推去,直推进眼不见心不烦的幽冥之中。后来的那件事,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将来的信号。这件事就是,王琦瑶怀孕了。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确信无疑了,便陷入一筹莫展。他们不敢在家中商量这事情,生怕隔墙有耳,就跑到公园,又怕人认出,便戴了口罩。两人疑神疑鬼,只觉着险象环生。又到了冬天,公园里花木凋零,湖边上结着薄冰,草地枯黄,太阳在云后苍白地照着。他们想不出一点办法,围着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于冷的天气,脸上的皮肤都是收紧的,头发也在往下掉屑,心里都有到头的感觉。他们一出公园门,就分手各走各的,扮作两个陌路人。喧嚣的市声浮在他们的头顶,好像作雨的云层。他们各自走着,转眼间谁也看不见谁了。
下一日,他们还须再商量,就去一个更远的公园。依然草木凋零,游人稀疏,麻雀在枯草地上作并脚的跳远,太阳移着淡薄的影子,告诉他们时间流淌,刻不容缓。他们焦急得心都碎了,却还是一个没办法。然后,就有无端的口角发生。王琦瑶本就是害喜,身上有一百个不舒服,再加上心里有事,又是一百个不顺气,就变得急躁易怒。康明逊自己也是满腹的心事,因要顾忌王琦瑶,还须忍着,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宽慰话,其实是更不自由的。待到忍无可忍,便发作起来。他们站在公园的水泥甫道上,开始是压着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后来就渐渐忘乎所以,提高了音量。但他们再怎么高声大气,在这冬天的空廓天空之下,也是和耳语没有两样,一出口便叫风吹散了。有一些鸟类在天上飞过。像扬起的沙粒一般。他们真是绝望,但又不是绝望到底,而是暗怀苟且之心。他们这两颗心其实都是奋力向上的,石头缝里都要求生存。别看他们一筹莫展,互相折磨,那正是因为不服输,所以要挣扎。他们两人都瘦了一圈,气色发黑,王琦瑶的脸上起了疙瘩。最初的焦急过去了,接下来的是一个倦怠的时期。两人不再去公园,也不再商量,王琦瑶抱着热水袋坐在被窝里,康明逊则在沙发上,裹一条羊毛毯。两人这么孵蛋似地孵着,好像能把那个危险孵化掉。等阳光照到沙发的那面墙上,康明逊便用双手在墙上做出许多剪影,有鹅,有狗,有兔子,有老鼠,王琦瑶在那头的床上看着。等阳光从墙上移走,皮影戏结束,房间里也有了暮色。
这一段日子,是康明逊烧饭,他从未碰过锅灶,可一出手就不平凡,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他全神贯注于烹调技术,倒将那烦恼事情搁在了一边。他腰里系着王琦瑶的花围裙,手上戴着油套,头发有些乱,额上有些油汗,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将饭菜端到王琦瑶的床边。王琦瑶吃着吃着饮泣起来,眼泪滴到碗里。康明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好像是一个伙计,过了一会儿,也滴下泪来。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必须有个决断。王琦瑶说她明天就去医院检查手术,康明逊就说要陪她一同去。王琦瑶却不同意,说她反正是逃不了的,何苦再赔上一个;她这一生也就是如此,康明逊却还有着未尽的责任。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含泪微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这时候,王琦瑶发现自己真是很爱这个男人的,为他做什么都肯。康明逊说,人家要问起这孩子的来历怎么说呢?王琦瑶想这却是个问题,她就算不说,别人也会猜。她同康明逊再不露行迹,也是常来常往,跑不掉的嫌疑。别人想不到,严师母还能想不到?她忽然心头一亮,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