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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厅里,兴起了圣诞节。到了圣诞夜,这些人家的灯是亮过十二点的。还有钢琴上的圣诞歌,也是通宵达旦。这种夜晚虽也免不了吃喝,却因有圣诞蜡烛和圣诞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里去。圣诞树一般是没有的,没地方去买。午夜的钟声是听无线电里"嘟嘟"的报时声,在静夜里有些寂寥,却使这圣诞节更显得独树一帜。其实,这些过圣诞的人家倒并不见得是上帝的信徒,你问他们耶稣的事情,也只答得出一二。他们大都是从外国寄来的圣诞卡上了解这一节日。那些早年真正受过布道的教友们,恐怕都已想不起圣诞节这回事了。他们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随流入俗了。过圣诞的事,是由这城市里最摩登的人物担任。这些摩登人物的锐利目光,扫过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城市缺什么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积极地要将这城市推进潮流,结束它离群索居的历史。在今年的日子,圣诞夜难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见它的竭诚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来了,新桌布铺起来了,玫瑰花插在瓶子里了,客人也来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这城市的主人。他们进门就说"圣诞快乐",也是圣诞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没有暖气,可因为兴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装。吃一点东西,再跳一会儿舞,就觉身上发热,挥洒自如了。圣诞夜是在九点钟开始的。这时候,人们大都准备就寝,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赶,连舞会都到下半段了,可是这里才在迎客。等邻居家窗口一个一个暗了,这里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标,这城市再不会迷失方向了。

这年头,这城市就像一个干涸已久的大海绵,张开了藻孔,有多少快乐便吸吮多少快乐,如今它还远没有吸饱呢!你看,那楼房上方的夜空,还是黑多亮少,那掩紧的门廖后头,大多是睡眠,这么点快乐不够人们用的。那点快乐,从街上流过,只能湿一湿地皮。你不知道,这城市对快乐的需求量有多大啊!这些客厅啊,旧是旧了,不过还管用,还盛得下一个圣诞夜,让我们就在这里歌舞好了。钢琴的音不准了,不过都是老牌的"斯特劳思"。那些老校音师呢?还须耐心地将他们一个个寻访出来,使其重操旧业,这城市的旧钢琴全指望他们了。否则,圣诞歌怎么办?还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么办?

薇薇跟着小林到他同学家过圣诞的时候,王琦瑶一人在家。她想:这墨样黑的晚上,过什么圣诞呢?她坐在灯下编织羊毛的婴儿连衣裤,忽觉四下里十分的静,平日里的人声此时都惬止了,难道都去过圣诞了?这时,她听见有自鸣钟的声音响起,数了数,竟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圣诞这日子真没意思,聚在一起听钟打十二下,哪一天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瑶自己上床睡了,夜里并不知道薇薇回来。早上起来买菜,见她睡着,床前扔着新买的长统靴,衣服也是乱扔着,真有些一夜狂欢的意思。她轻轻下楼出门,路灯刚灭,天色有些阴,是在作雪,看起来却像通宵未眠的疲惫。路上走着匆匆的行人,有迎面过来的,王琦瑶便在他们脸上看见过圣诞的痕迹。她觉着,人人都过了圣诞,只有她除外,可她无所谓。她买了菜,拿了牛奶,还买了豆浆、油条,就往回走。一路上就有许多上学的孩子,脸冻得通红,啃着冰冷的早点。想来他们的父母也是刚从圣诞舞会上回家,来不及为他们烧早饭的。太阳在阴霾后面,透出滞重的光。王琦瑶回到家,房间里还是走时的情景,薇薇蒙头睡着。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气弥漫在屋内,叫人心头烦乱。王琦瑶想起今天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几点。便退到厨房,自己烧早饭吃。从窗里看见对面人家在收拾房间,进进出出的。还有一扇窗户里,伸出一竿洗净的衣服,又关上了窗户。那衣服在阴冷的空气中,永远不会干的样子。然后,送早报的来了,自行车铃响着。弄堂里嘈杂起来,一天开始了。

这天,薇薇睡到中午还不起来,两顿饭都没吃。王琦瑶不想与她费口舌,就随她去。一点来钟时,张永红却来了。薇薇翻个身睁开眼睛,人躺在被窝里,听她们说话,并不插嘴。王殇瑶少见她这么安静的,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要。因睡足了觉,脸色很红润,披散了头发,懒得像一只猫。王琦瑶问张永红,昨晚有没有去过圣诞夜。张永红不解地说:什么圣诞夜,听也没听说过。王琦瑶便慢慢告诉她圣诞节的来历。张永红认真听着,提了些无知的问题,让王琦瑶解释。薇薇也听着,一声不出。天明着,屋里有些暗,不是夜色的那种暗,而是遮蔽得挺严实,于是便觉着温暖的暗。张永红听了半天说:咱们这些人有多少热闹没赶上啊!王琦瑶就说:你们还有时间呢,像我,连时间也没了。张永红不同意道:你已经赶过了,怎么好和我们比。王琦瑶安慰她;这就好比看戏,上场演过了,要停一会儿,下一场就开幕了。张永红说:可别停得太久了呀!王琦瑶说:怎么会太久,锣鼓家什都敲起来了,你看这人,昨晚不就疯了一夜?她指了指薇薇,薇薇往被窝里一缩,露出双眼睛,还是不说话。王琦瑶就告诉张永红,薇薇昨天跟小林去过圣诞,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的。张永红朝薇薇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房间里又暗了一些,也暖了一些。王琦瑶起身到厨房去烧水,这边两个人却是无话,默默的,一个躺,一个坐。薇薇闭着眼睛,睡着的样子。张永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王琦瑶回来,屋里似乎又暗了一成,连人都看不清了。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像在酝酿什么心事似的。忽然,被窝里发出一声笑,极短促的。王琦瑶和张永红朝那边看去,却见薇薇整个头都埋进被窝了。王琦瑶问:笑什么?先是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也是忍着笑的:不可以笑吗?

王琦瑶不再理薇薇,转过头来问张永红,同她那男朋友关系如何了?张永红很不愿提的表情,说已经断了。王琦瑶晓得是这结果,还是怔了怔,想说什么,又想什么都说过了。张永红却又开口,数出那男朋友的一堆坏处,都是要不得的。王琦瑶听罢后不觉笑道:张永红你的眼睛真是锻炼出来了,看人入木三分。张永红没听出她话里的刺,有些忧郁地说:是呀,我大约是有毛病了,十分钟的热情一过去,样样都看不入眼了。王琦瑶说:你是经的太多,就像吃药,吃多了就会有抗药性,不起作用;交人交多了,反交不到底了。张永红说:我反正是弄僵掉了!话是这么说,骨子里还是透着得意,毕竟是她挑人家,不是人家挑她,僵也是人家僵,她是有余地的。王琦瑶看出她的心思,在心里说:会有掉过头来的一日。她看张永红缺乏血色几近透明的脸上,已有了憔悴的阴影,那都是经历的烙印。一次次恋爱说是过去,其实都留在了脸上。人是怎么老的?就是这么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画的恰是沧桑,是风尘中的美,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王琦瑶看着张永红替她整理毛线的纤纤十指,指甲油发出贝类的润泽的光,皮肤下映出来浅蓝色的脉络,有一股撑足劲的表情,王琦瑶有些为她难过。张永红开始说一些马路传闻,无非是偷情和杀人两个题目。薇薇从被窝里又伸出头来,眼睛睁得溜圆地听,王琦瑶就斥责道:你过了一个圣诞夜,倒像是值了个夜班,还要我们来服侍你吗?薇薇听了并不回嘴,王琦瑶不觉有些诧异,就看她一眼。她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天是真的黑了,一开灯,有些满屋生辉的。张永红就说要走,薇薇也不起来,王琦瑶送她到楼梯口,返身进厨房烧饭。见那北窗外雾蒙蒙的,还有盈耳的沙沙声,仔细看,才知是下雪珠了。王琦瑶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倒是像圣诞节了。忽听薇薇在房间里叫她,先是不理她,而后还是走了出去,问她有什么事,难道还要把饭送到她床上?薇薇不答她的话,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说,小林向她提出要结婚。王琦瑶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然后问;什么时候?薇薇脸背着她说:春节。虽然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已是定局,可却从未正式论过婚嫁之事,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真到了眼前,也还是意外似的。王琦瑶想:薇薇都要出嫁了,真是光阴如梭啊!她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一时竟无语以对。不知停了有多少时间,耳边响起薇薇急躁的声音:他爸爸妈妈下星期就要请我们吃饭,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王琦瑶猛醒过来,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是你们自己好的,什么时候问过我。薇薇却还是逼着问同意不同意,王琦瑶这才轻叹一口气道:我怎么会不同意呢?这是好事情。薇薇说:这算什么好事情!王琦瑶不说话,站起身,走到屋角,搬开樟木箱上的杂物,打开箱盖,将里面的羊毛毯,羽绒被,鸭绒枕,一床一床搬出来,摆了一大片,然后说:我多少年前就为你准备的。说罢眼泪流了出来。薇薇也哭了,却是嘴硬,不说一句软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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