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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说过长脚是个夜神仙,不过子夜不回巢的。曾经有一晚,他结束了一段夜生活,看看时间还早,又余兴未休,骑车走过平安里,不知不觉就弯了进去。见王琦瑶那扇窗亮着,以为那里一定聚着人,度着快乐的时光,心里便激动起来,赶紧朝后弄骑去。这时,他看见后门口正停下一辆自行车,原来是老克腊,他正要叫,却见老克腊径直开了后门进去,门轻轻地关上了。长脚想:他怎么会有这后门的钥匙?虽然生性单纯,但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叫门,而是退出了后弄。走过前弄时,再往上看一眼,见那窗户上的灯光已暗了。长脚低头看看表,是十二点整。平安里已没有一点灯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岖的影的边缘。这夜晚有一点怪异,连深请这城市夜生活的长脚,也感到了神秘叵测,心里受到压力,还有一些骚乱。楼房上空狭窄的夜幕,散布着一些鬼健似的,还有着一些锻语似的夜声。长脚感到了这城市的陌生和恍熄。红绿灯在没有车辆行人的十字街头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纵的。难得有个赶路人,更是人怕人,赶紧走开算数。长脚觉得这夜晚就像一张网,而他就是网里的鱼,怎么游也游不出去的。这是有点类似于梦魔的印象,不过长脚是个没记性,早晨醒来便烟消云散,下一个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亲可爱,朋友们在一起多么好,霓虹灯都是会歌舞的。
说起来,那也是春节前的事了,大年初二这一天,他们聚在王琦瑶家,光顾着观赏老克腊和张永红打嘴仗,长脚甚至都没想起来那一回事。这一个春节,长脚过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饭,年初三他就不见了。人们都知道长脚是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见面,张永红还等待他给自己买香港最流行的时装。实际上呢?长脚正冒着寒风,坐在人家的三轮卡车斗里、去洪泽湖贩水产。身上裹一件工厂发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车都是抢道的,只见碗口粗的灯光扫来扫去,粗暴地打着赠在车斗里的夜行人。满耳是卡车的发动机声,夹杂着尖厉的喇叭,路边不时出现翻倒的车辆Z边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人。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天是偌大一个天,地是偌大一个地,人是天地间的小爬虫,一脚就可踩死的。人在此种境遇里,是很容易产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标似的。贩水产的生意是有大风险的,前途未卜,长脚把他最后一笔钱押在这上面了。这几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么回上海去见他的朋友们,还有张永红呢?
这时候,上海正盛传着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传,一传十,十传百,不走样也走样。人们说长脚这一去不会回来了,他的表兄弟为他办了移民手续。也有说他是去正式接受遗产,就算回来,也今人非昔人了。张永红便有些不安,心里暗暗算着他离开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纪,早该是婚嫁之龄。近一年来,自己也渐渐地专注于这个人,这也是唯一的人选了。她想着自己的归宿,就越发惦念长脚。他一去数日也没个消息,谣言则满天飞,她真有点坐不住了。这一日,她想去王琦瑶家散散心,刚到王琦瑶后门,却见老克腊从里面出来,就问:王琦瑶不在家吗?老克腊不置可否,反问她有没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张永红想:到哪里散心不是散心?便掉头跟他去了。两人也没走远,就进了隔壁弄堂里的"夜上海",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很僻静的。张永红原想着老克腊会问起长脚,自己该如何回答,不料他并不提起。心里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服,好像被他让了一步棋的感觉,就有意地说起长脚。说他到了香港忙昏了头,只来了一张明信片什么的.老克腊听了说:长脚去了香港吗?张永红这才发现他其实不知道这事,心里便怪自己多事,有些尴尬。老克腊却不察觉,与她商量着点什么菜。正谈着,有一个人绕过一张张的桌子朝他们走来,停在面前,一抬头,见是王琦瑶。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妆,头发在脑后盘紧,穿一件豆绿色的高弹棉薄棉袄,显得格外年轻。她笑盈盈地说:真巧啊!怎么在这里遇上你们俩。张永红虽是不明白什么,可也觉得了不对劲,心里打着鼓。老克腊却几乎支持不住,脸变了色,停了一下说:坐吧!王琦瑶说:我不打扰你们。说罢便坐到对面角落,靠窗的单人小桌前坐下,又转过脸向他俩微笑一下。这样,他们这三人就坐了两张桌子,渐渐地来了客人,将他们之间的几张空桌坐满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可这有什么用?彼此的眼睛里其实谁都没有,只有对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去的。
这顿饭不知怎么过去的,吃的不知是什么,说的不知是什么,店堂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终于走出"夜上海",到了马路上,车辆如梭,行人也如梭,更是茫茫然。他也不知怎么和张永红分了手,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他决定去找他的朋友们。他已经离开他们很久了。他知道这样的星期天下午,他们通常是在做什么,就往那地方骑去。果然就找到了他们,正准备去哪个大酒店去游温水泳,于是便参加进去。青年男女五六人,一径去了。
游泳池上方,弥散着一层雾气,看出去的人和物,虚无缥缈。声音也虚无缥缈,在穹顶下措里借懂地撞击着。他在池子里来回游着,透过防水镜,看见蓝色的水流一股股地穿行回流。水从身体上滑过的感觉也很好,告诉你身体的力量和弹性。他离开他的朋友,一个人在深水区游,有一些值闹声传来,隔世的远。身体内有一些混浊的东西渐渐在运动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从游泳池出来,乘观光电梯下楼,已有几盏灯初亮,在暮色中闪烁。俯视之下的城市,此时此刻有一股温和的表情,对一切都很包容的样子。天空中还有霞光,渐渐暗下去,却散播着暖意。他有些激动,涌起一些欢悦的情绪。老克腊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还是一颗现在的心。电梯降落,他的激动也平息下来,余下的是一点亲情般的感动。这时候,他想起了王琦瑶,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的心很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是了结的时候了。
再到王琦瑶家的时候,已是晚饭过后,王琦瑶见他来,就站起替他泡茶。将茶杯放在他面前时,他看见她平静的脸色,不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有些放心,又有些不相信。正想着话应该从何说起,却见王琦瑶走到五斗橱前,开了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一个雕花木盒,转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见过这盒子,记得上面的花样,也知道它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此时此地的意思。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话了。她说这么多年来,她明白什么都靠不住,唯独这才靠得住,她向这盒子示意了一下;万般无奈的日子里,想到它,心里才有个底,现在,她说,现在她想把这个底交给他了,她已经没多长的岁月,要说底的话,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担心,她不会叫他拖几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会陆多久的;倘若一直没有他倒没什么,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觉得脱了底,什么也没了。她渐渐语无伦次,越说越快,脸上带着笑,眼泪却缓缓地流下来。流也流不多,只左眼里的一滴,像是干涸的样子。她一边说一边将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则用手挡着,感觉到她的力气,不得不也用了力气。她说:你不要吗?你大概是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我来打开给你看。于是就要打开,他用手按住盖子,触到了她的手,手是冰凉的。他不由握住这手,眼泪也下来了,心里觉着凄惨得很,不晓得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王琦瑶挣着手,非要开那盒子不可,说他看见了就会喜欢,就会明白她的提议有道理,她是一片诚心,她把什么都给他,他怎么就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王琦瑶的话像刀子一样割他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泪。他想他今天实在不该再来,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瑶的可怜,这四十年的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他没赶上那如锦如绣的高潮,却赶上了一个结局,这算是个什么命啊?最后,他是用力挣脱了走出来的。短短一天里,他已经是两次从这里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他手上还留有王琦瑶手的冰凉,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他想,这地方他再不能来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蒙蒙,暖湿的阴霾笼罩着城市,街道上盛开的雨伞是雨季里的花朵,伞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长脚终于回来了。这一走可是不短的时间,关于他的流言早已经平息,张永红等他等得绝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腊与她消磨时间,她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她甚至盟发过向老克腊移情的念头,只是凭她的聪敏,足够了解老克腊的真实心情。她窥出他找她不过是为排遣某一桩难办的心事。他从不说,她也从不问,这种识相的态度自然使他产生好感,但这好感不是那好感。因此,她便也极早扼止了那个念头。这一日,老克腊说有一件事情托她,她问什么事,他就交给她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说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瑶家时,交给她便可。张永红想说: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暗忖老克腊与王琦瑶会有什么瓜葛。却不敢乱想,往哪想都是个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情,也容不下别人的了。她接过钥匙往包里一搁,与老克腊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分手。回家时路过平安里,想弯进去交一下钥匙,可进弄堂却见王琦瑶的窗户黑着,便想改日再来,就退了出来。过后的几日里都有些想不起来,有一回想起来又有事情没时间,于是就决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长脚悄然而至。
长脚给张永红带来一套法国化妆品,还有一顶窄檐女呢帽。两人来到"梦咖啡"里坐下,就着桌上一盏蜡烛灯。张永红絮叨着别后的一些事情,长脚却变得话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里的张永红,是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人回来,魂还在飘荡。这烛光摇曳,轻声慢语,又喝了一点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虚的,烟开去又融在一起,光色交映,是朦胧的辉煌。他长脚却是在这辉煌的边边上,最沉暗的一点上,因此他怎么看也看不见自己,自己已经消失了。这地方不愧为"梦咖啡",是忘我的境界。长脚渐渐兴奋起来,开始说起香港。灵感来临了,香港呈现在了眼前,他看得多么清楚啊!他告诉张永红这,又告诉那,这些日子的经历真是丰富得了不得。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现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结婚这一桩喜事。他说他们的婚礼应当到泰国的曼谷去举行,或者到美国的旧金山举行。在这些地方,全有着他父亲晚豪华宅评,都是婚礼的好地方。张永红也激动起来,眼睛闪着泪光。虽然是讲究实际的头脑,可也挡不住这里的梦幻气氛。那蜡烛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远沉不下去,也燃烧不尽。溶化的蜡永远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着那一丛梦幻之火。
这晚上,这小别重逢的两个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后,买单结账,起身要走时,张永红忽又想起一件事,她从皮包里掏出两把钥匙,笑着说:你看怪不怪,老克腊要我把这钥匙交给王琦瑶,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长脚接过钥匙看了看,心里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张永红说: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谁知她是高兴是不高兴。于是就告诉长脚在"夜上海"的一幕。长脚其实并不在听,只顾端详这钥匙,又听张永红说:干脆你去交吧!他说好,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然后两人走出了"梦咖啡"。将张永红送回家,他一个人骑车走在马路上,不知不觉地向王琦瑶家骑去。骑进弄堂时,黑暗里好像又有老克腊的身影在前边,径直走进那一扇后门里,他骑到门前,没有下车,用脚支着地,然后掏出钥匙,选择其中一把插入锁孔,钥匙在锁孔里灵活地转动了半周。他又回复到原位,拔了出来。这时他发现这无星无月的午夜,其实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门扇上陈旧的纹理和裂缝。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你只要细想想,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还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你就能找到这光的源头。他把钥匙提在手心里,出了弄堂,王琦瑶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时分,长脚带了一盒化妆品,去了王琦瑶家。一上楼梯,他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王琦瑶在睡午觉,见他来才起身。长脚看她脸色枯黄,问她是哪里不舒服。王琦瑶说是胃寒且有肝火,说着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拦住了,要自己去倒,并且问要不要帮她把药端来。王琦瑶说还须十分钟方可煎毕,长脚这才坐定。谈了一会儿保养身体,又谈了一会儿香港,十分钟已经过去,立即起身去厨房关火倒药。忙了一阵,还差点烫了手脚,才将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进去,放在王琦瑶的床前。等她吃下药去,又含了一块糖去苦味,就将那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说是老克腊让他顺便捎来的。一看见这两把钥匙,王琦瑶"哇"一声竟把喝下去的药连同嘴里的糖一并吐回到碗里。长脚慌忙站起,走过去帮她捶了一阵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瑶笑说:真是现世,对不起长脚,今天没办法招待你,改日吧。长脚说,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她病得这样,身边怎能没人。于是就陷在她身边,说些闲话给她听。到了傍晚时,又要去灶间烧饭,在煤气灶前站了一会儿,却无从下手。这时王琦瑶撑着走进来,说还是她来吧。长脚实在爱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两碗面条下出来了,还单独为长脚蒸了一碗响鱼肉饼,王琦瑶自己只吃面条。半碗面条吃下,王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我的样子!长脚说:发有什么,一排就没。一说罢就真地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捱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长脚道:要我说,一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推怎么样?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见面。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菜,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些酒水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花,房间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推了,只是那一个人来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没来,菜也没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阳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谣,有一些新的,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地远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
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推,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会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他还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会正酣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是灯光,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还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么也算到过了,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他心里无喜也无悲,水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有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她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零八落。朋友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脚最后一个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长脚一出门,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声"再见",轻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瞒了一下,他抬头看天,天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开了自行车的锁,颤颤微微地出了弄堂。
这一夜的热闹是给平安里留下印象的,习惯早睡的人们都以为是彻夜的灯火,这在平安里可算是个不平凡的事情,为它的睡梦增添了光色。人们睡醒一觉睁眼看见王琦瑶的窗口,还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们也看见王琦瑶的窗口,心想:还在闹呢!然后,睡觉的睡觉,上班的上班。其实这才十二点呢,下一点的事情人们就都不知道了,更别说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三点是最平安无事的钟点,连虫子都在做梦。这时的睡梦特别严实,密不透风,一天的辛劳就指望这时候恢复了。淮海路的路灯静静地亮着,照着一条空寂的马路。平安里深处只有一盏铁罩灯,有年头了,锈迹斑斑,混混饨炖的光。就是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有一条长长的人影闪进了平安里,是长脚的身影。长脚悄无声息地在王琦瑶的后门停了车,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锁的那一霎,有"味"一声轻响,却也无碍,根本打不破这大世界的沉静。他踉起脚尖,学着猫步,一级一级上了楼梯,拐弯处的窗户,有天光进来照着他,就好像照着另一个他。他令自己都吃惊地灵巧,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毫不碰撞地转了出来,上了又一层楼梯。现在,他站在了王琦瑶的房门前。灶间的门开了半扇,透进一道天光,将他的身影技在房门上,也像是别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后摸出了第二把钥匙。
房门推开了,原来是一地月光,将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长脚心里很豁朗,也很平静。他还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这房间,完全是另外的一间,而他居然一步不差地走到了这里。他看见了靠墙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橱,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等待着长脚。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去,一边在裤兜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那,忽然灯亮了。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都跃入眼睑,是熟悉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显得非同小可,他这才惊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的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你,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己的故事,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用了一只用,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长脚反问道。王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奇谈。长脚向她走近一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喝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借条。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不惜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模进房间。于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连似的,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叫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就有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据。王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脚一听这话,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蒙了,有冷汗从他头上沁出。他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看来,我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做了呢!说着,他就走回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那个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就去夺那木盒。长脚一闪身,将木盒藏在身后,说:阿姨你急什么?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这回轮到王琦瑶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来,强盗!长脚说:你叫我强盗,我就是强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无耻,还很残忍。王琦瑶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着,就是不给她盒子。这时,他已经掂出了这盒子的重量,心里喜滋滋的,想这一趟真没有白来。王琦瑶恼怒地扭歪了脸,也变了样子。她咬着牙骂道:瘪三,你这个瘪三!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是不拆穿你罢了!长脚这才收敛起心头的得意,那只手将盒子放了下来,却按住了王琦瑶的颈项。他说;你再骂一声!瘪三!王琦瑶骂道。
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枯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王琦瑶又挣扎着骂了声瘪三,他的手便又紧了一点。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长脚只觉得不过瘾,手上的力气只使出了三分,那颈脖还不够他一握的。心里的欢悦又涌了上来,他将那双手紧了又紧,那颈脖绵软得没有弹性。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她轻轻地放下,松开了手。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转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木纹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贵,是个好东西。他用螺丝刀不费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挂锁,打了开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却还不致一无所获。他将东西取出,放进裤兜,裤兜就有些发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瑶关于指纹的话,就找一块抹布将所有的家什抹了一遍。然后拉灭了电灯,轻轻地出了门。就这样闹了一大场,月亮仅不过移了一小点,两三点还是两三点。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繁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咬咬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魔。这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永无出头之日。等到天亮,鸽群高飞,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其实是含有惊乍的表情。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那鸽哨分明是哀号,只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一些悠扬。它们盘旋空中,从不远去,是在向这老城市致哀。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残骸。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