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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说来,阿尔乔姆并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背包,也没什么其他要带的。唯一发愁的是怎么才能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把冲锋枪带出站去。他们配发的是笨重的军用冲锋枪,口径7.62毫米,枪托是木头的。展览馆站派人到邻近地铁站去时,总喜欢让他们带这种大家伙。

阿尔乔姆躺在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去理会叶尼亚莫名其妙的问题:外面这么热闹,你阿尔乔姆为什么要睡大觉?是病了还是怎么了?帐篷里很闷热,蒙在被子里就更不用说了。阿尔乔姆试着让自己入睡,可睡意迟迟不来,到最后他终于进入浅睡状态,梦境却是那样令人不安,又像是隔着毛玻璃那般模糊:梦中他到了什么地方,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说了些话,又接着跑……就在这时,叶尼亚摇着他的肩膀,悄声叫醒了他。

“喂,阿尔乔姆,有人找你……你不会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他警觉地问,“我可以把咱们的人全部叫起来……”

“没事,一切正常,就是说点事情。睡吧,叶尼亚,我去去就回。”阿尔乔姆轻声解释,他慢慢穿着靴子,直到叶尼亚再次睡去,这才蹑手蹑脚地把背包和冲锋枪往帐篷外面拖。听到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叶尼亚突然又不安地问了句:“你这又是干吗?你确定没事吗?”

于是阿尔乔姆不得不骗他说,他和一个朋友打了赌,现在不过是想把枪拿给他瞧瞧,一切都很好之类的话。

“你撒谎!”叶尼亚断言,“算了,那我什么时候该操心?”

“一年后吧。”阿尔乔姆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拉开帐篷的门帘就往月台上走。

“小子,你可真够磨蹭的。”在帐篷外等得不耐烦的波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没换衣服,只是背后多了一只大大的背包。“老天爷!你打算拖着这个累赘玩意儿穿过整个边防线吗?”他指着冲锋枪嫌弃地问。阿尔乔姆也很吃惊,因为他没从波旁身上发现什么武器。

站里的灯光已经暗淡,月台上一个人都没有。酒足饭饱之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阿尔乔姆还是走得很急,总担心路上碰到自己人。到了隧道入口,波旁拦住他,让他把脚步放慢。路上的巡逻兵留意到他们,隔着老远就问他们深更半夜的是去哪里,波旁叫着其中一人的名字,解释说有事情要办。

“听好了,”他扭亮手电,告诫阿尔乔姆,“一会儿在一百米处和二百五十米处都会碰到守卫,你要做的,就是别吱声。我会摆平他们。麻烦的是你的宝贝老古董枪没地方可藏,这破烂儿你是从哪儿挖出来的?”

二人顺利通过了一百米处的岗哨。这里的篝火快要熄灭了,只剩小小一团,火边坐着两个身穿迷彩制服的人,其中一个在打盹,另一个和波旁亲切地握了握手。

“是有生意上门吧?你小子——”他一脸坏笑。

前往二百五十米处的这一路上,波旁一句话也没说,闷着头往前走。他有点不大高兴。阿尔乔姆开始后悔和他同行了。他放慢脚步,把手指放在保险上,试了试冲锋枪是否正常。

过最后一个岗哨时,二人耽搁了些时间。也许波旁跟这里的人不熟,又也许是太熟了,管事的人一见到他,就让他在火边解下背包,把他拉到边上问个没完没了。阿尔乔姆只得百无聊赖地留在篝火边,应付着执勤队员。那几个执勤的像是憋坏了,什么都问,根本停不下来。阿尔乔姆知道,执勤的爱聊天是个好信号,因为这说明他们很无聊,也就意味着一切安好。要是有什么怪事,或是从隧道里爬出来了什么东西,或是南边有人想要突破防线,或是听到了什么可疑声音,他们就一定会聚拢在篝火边,神经紧绷地缄默着,目光紧紧盯着隧道。所以,今天一切正常。那就意味着,至少到和平大道站这一路上,可以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你不是本地人。是从阿列克谢站来的吧?”一个执勤队员盯着阿尔乔姆的脸,试探地问。阿尔乔姆牢记波旁嘱咐过的“别吱声,不要和任何人交谈”,只说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提问的人自己揣测去。值勤人员见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也就放弃了,转而讨论起一个名叫米哈伊的家伙来。这人近些天来在和平大道站做生意,和车站当局起了冲突。

终于没人搭理自己了,阿尔乔姆对此很满意。他坐在原地,透过篝火的火光观察着南边那条隧道。这条隧道跟展览馆站北边的隧道看起来一个样,都是宽敞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头,阿尔乔姆不久前还在那里面二百五十米处的篝火旁待过。单从表面上看,这条隧道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可里面的的确确又有点不一样,也许是被穿堂风裹挟出来的某种独特气息,也许是它独有的某种气氛或是氛围,让这条隧道不同于任何别的隧道,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特性。阿尔乔姆想起养父的话:地铁网里没有哪两条隧道是一模一样的,即便是同一段地铁正反方向上的两条隧道都是不一样的。这种过人的敏感来自日积月累的长途跋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养父就有,他把这种让自己引以为豪的能力叫作“聆听隧道”,还多次告诉阿尔乔姆,自己不止一次得以死里逃生,靠的就是这种敏感。至于其他许多人,尽管也在地铁里走了不少路,却没什么长进,有些人感受到难以解释的恐惧,有些人听到怪声、人声,渐渐丧失了理智。不过人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尽管隧道里总是见不着人影,里面可并不是空荡荡的。某些看不见也不易觉察的东西,会徐徐地来到人们周围,环绕住他们,将自己独有的生命填充进他们的躯体,仿佛沉甸甸的、冰凉的血液在僵硬的巨人躯干中流淌。

这时,执勤队员们停止了交谈,全都用目光在篝火十步开外浓稠的黑暗中搜寻。阿尔乔姆终于明白养父说的“隧道第六感”的含义了。自从记事以来,他就没去过比这儿更远的地方。他知道,在那火光描画出的模糊边界之外,除了深红色的、晃动的火光照出的阴影之外,一定还有别人。不过此时此刻,他恍惚了。他似乎觉得,生命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彻底终结了,再往前便什么都没有,只有漆黑的死寂,你若大叫,回应你的便只有自己低沉的回声。

不过,要是你一直坐在那,捂上耳朵,不再死盯着隧道深处,非得从那里找些什么的话,就可以试着把目光融进黑暗,直到它完全融化在黑暗之中,让自己成为这头巨兽的一部分,成为这个庞然大物的一个细胞。到那时,会有那么一种微弱的旋律,穿越喧嚣的外部世界,绕过你的听觉器官,渗入你的指尖,直接流淌进你的头脑——那是一种属于这个地下世界深处的超自然的声音,它模糊不清,叫人难以捉摸……可它绝非从阿列克谢站到里加站隧道里的爆裂管道传出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单调噪音,而是完全另一种声音:纯澈,悠远……

阿尔乔姆徜徉在这条宁静的旋律之河中,猛然间,他领悟了这个现象的本质——尽管还不清楚原理。在这个过程中,他靠的是自己苏醒的直觉而非理智,这种直觉大概是自己在听到爆裂管道的噪音那一刻被唤醒的。从那个爆裂管道里喷出的气流里应该带有麻醉剂,类似乙醚[无色透明液体,极易挥发,主要作用为全身麻醉,若一次大量接触,早期会出现兴奋,继而产生嗜睡、呕吐、头痛、易激动或抑郁等不良反应]什么的,会迅速沿着隧道扩散开来;气体在管道里时产生了病毒,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污染的,翻腾个不停,一直膨胀到把管道撑裂,把裹挟着让所有生物感到难受、恶心和疯狂的病毒,喷洒到外面的世界……

突然之间,阿尔乔姆感到自己已经站在解开某个重大问题的门槛上。似乎在那最后半个小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摸索中,就在自己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时刻,突然间揭开了一个神秘的面纱,那面纱下面,是一个所有理性生命都不知道的惊天秘密。而这个由几代人钻入地下建造起来的荒诞小世界的本源,也同样就掩盖在那面纱下面。

想到这儿,阿尔乔姆有些怕了,这就像是他为了知道门后的秘密,就透过大门上的锁孔朝里窥望,结果却发现从里面放射出了灼眼的光线;若要打开这扇禁忌之门,强烈的光束也会无可阻挡地迸射出来,把胆大妄为的开门者烧成灰烬。而这道光束,就是“真知”。

所有的思虑、感受和不安拧成一股旋风,猝然席卷了阿尔乔姆的身心。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他吓坏了,退缩了。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他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感受到,这只是一个幻象的戏法而已。怀着释然和失望并存的复杂感受,他审视着自己,看到那美妙的景象在眼前稍纵即逝,那凌厉而美丽的地平线迅速暗淡消融,于是他的头脑中再度弥漫起了熟悉又纠缠的迷雾。他害怕面对真知,他退缩了。现在,掀开的面纱重重地落下,也许是永远地落下了。他头脑中的风暴一如开始那般骤然平息,残留空虚和疲惫。

阿尔乔姆呆坐在原地,浑身战栗,努力想要弄清楚幻想与现实的交界点——假如这些感受都存在于现实的话。慢慢地,他的意识被忧虑的苦楚填满,那个启示,那个最最本源的启示已是唾手可得,可他却打不定主意,拿不出面对真相的勇气。如今他一辈子都要留在黑暗中徘徊了,因为他放弃了这唯一一次沐浴真知之光的机会。“真知究竟是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想要给自己匆忙而怯懦的退缩附加一点价值。他太投入了,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大声说出了这个词。

“小伙子,真知就是光明,而无知就是黑暗!”一名执勤队员欣然解释道,“我说得怎么样?”他得意地朝同伴们挤了挤眼。

阿尔乔姆惊呆了,直愣愣地望着那人,好在这时波旁赶了回来,一把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又忙着和众人道别,说他们很想多待一会儿,可是必须得走了。

“要当心!”这儿的指挥官指着阿尔乔姆的冲锋枪,严厉地说,“你可以从我这里把武器带出去,不过回来的时候不能再带着它了。我可是有言在先。”

“我不是跟你说过,糊涂虫……”正当二人匆匆离开火堆的时候,波旁气冲冲地对阿尔乔姆耳语道,“回来的时候,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挨揍我也不管。我就知道,就知道会这样,混蛋!”

阿尔乔姆沉默着,波旁说了什么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养父曾经说过的话。养父认为,每条隧道都是独特的,唯一的,为了解释这一点,养父曾说:任意一条隧道都有自己的旋律,要学会倾听。养父这句话大抵不过是漂亮的措词,可回味起自己刚才坐在火边的感受,阿尔乔姆觉得,就是这样的,他真的感受到了!只要他去倾听,实实在在地去倾听,他就能听到……隧道的旋律!不过短暂的记忆很快就模糊了,半个小时过后,阿尔乔姆已经无法肯定这一切真的发生过,还是火光引发的幻想。

“好吧……你应该不是故意的,就是脑瓜子木了点儿,”波旁用和解的语气说,“要是我的态度不好,还要请你原谅。这份工作总叫人神经过敏。好了,看来咱们顺利过关了,这就很不错了。现在咱们要一直走到和平大道站,路上不停了。到了那儿咱们再休息,顺利的话很快就能走到。过了那里,麻烦可就要来了。”

“咱们这么走能行吗?我的意思是,出展览馆站的时候,我们都要组队,至少三个人,否则就不走,在我们那里,后卫是必不可少的,因为……”阿尔乔姆说着,回头望了望。

“不错,小子,成队走自然有成队走的好处,不论是有后卫还是别的什么。”波旁解释道,“不过依我看,劣势也是实实在在的。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是会付出生命代价的。我过去也怕过。别说三个人,我们以前组团的人数还要多,不满五个人都不走,有时甚至六个人或者更多。你以为这样就行了?一点用都没有。有一次,我们带了好多货物,为此还带了保镖:两个人走在前面,三个人走在中间,还有一个人殿后,这排场够大了吧,我们要从特列季亚科夫站一路走到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站。就是那么一条隧道。我一进去就感觉不对,里面有一股子腐烂味……还有雾。只能看得见人影,离得五步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手电筒压根不起作用。于是,我们决定在殿后的人腰带上系一根绳子,然后连到中间的人,最后是前面的人,一个连一个,这样就不会在雾里走散了。我们就这么走着,一切都很正常,也很平静,我们悠悠闲闲地往前挪,反正也走不快,一路上也没有遇见别的人,我当时想,应该不到四十分钟就能走到吧……”

“然后呢,四十分钟就走到了?”阿尔乔姆客套地随口问道。

“根本没到四十分钟啊,小子。有个叫托梁的走在中间,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问了后面那人什么问题,可后面没有回答。托梁等了等,又问了一遍,可后面还是没有回答。托梁二话不说就往回拽绳子,可一下子就把绳子末梢拽到了跟前。绳子是被咬断的,千真万确,是被咬断的,绳子末梢还粘着些湿嗒嗒的东西……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我们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任何响动都没有。当时我和托梁并排走在中间。他给我看了看绳子末梢,两条腿已经哆嗦个不停了。我们大叫起来,当然了,没人应答。已经没有人可以回答我们了。我们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往前狂奔,飞快地跑到马克思主义者站。”

“或许他是跟你们开玩笑呢?”阿尔乔姆抱着一丝希望问。

“开玩笑?或许吧。不过后来再也没人见过他。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了一点:要是你今天活该完蛋,怎么样都会完蛋,保镖什么的也帮不了你,顶多也就是让你完蛋得慢一点。自从那次以后,除了一条隧道——也就是从苏哈列夫站到屠格涅夫站的那条,那里情况比较特殊——其余的隧道我都选择找一个搭档,两人同行。这样,要是碰上事还能互相拉一把,行动起来也更快。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咱们能进入和平大道站吗?我还带着这个——”阿尔乔姆指了指自己的冲锋枪。

“走这条线就能进。走环线肯定进不去,你光着屁股都进不去,带着武器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咱们用不着去那儿。咱们不会在那边儿久留的,歇歇脚就走。你是不是……从没去过和平大道站?”

“小时候去过,长大后就再没去过了。”阿尔乔姆承认。

“既然这样,我就给你上上课。简单说吧,那里压根没有哨卡,没人需要这个。那里是个大市场,没人住在那儿,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那里能通到环线,也就是说,通到汉萨的地盘……所以,尽管咱们这条线上的和平大道站是无主的,可还是有汉萨的士兵在那里巡逻,维持秩序。你一定得低调行事,明白吗?不然他们会把你撵出去,并且禁止你进入他们任何一个站,那可就惨了。我们到了以后,你就爬上月台,安安静静地坐着,管好你这个大家伙,”他指了指那支饱经风霜的老枪,“不许在任何人面前嘚瑟。到了那儿我要跟别人商量些事情,你必须坐着等我。到了和平大道站,咱们再谈谈,该怎么通过那条见鬼的隧道到苏哈列夫站去。”

说完,波旁又陷入了沉默,不再理睬阿尔乔姆。这条隧道不算太差,地面有些潮湿,一股细细的黑色水流正顺着铁轨流向他们的目的地。然而没过多久,从边上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声和刺耳的抓挠声,在阿尔乔姆听来,这声音就像钉子划过玻璃,叫人厌恶到浑身发抖。这些小畜生,尽管还没现身,就已经让人感知到了它们的存在。

“老鼠……”阿尔乔姆憎恶地从嘴里吐出这个词,感到浑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老鼠依然会钻进他夜晚的噩梦中。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他的母亲连同整个地铁站的人全部被鼠群湮没,葬身其中。这段记忆几乎已经从他脑海中隐去了。然而真的隐去了吗?不,它只是隐藏得更深了,像是一根没有被蹩脚的外科医生及时取出的钢针,潜入体内,开始了流浪。起初它潜伏起来按兵不动,不会让人感觉到痛苦,也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某一天,在未知力量的推动下,它开始活动,以毁灭性的姿态穿过动脉和神经末梢,摧毁致命器官,给人造成难以承受的痛苦。有关那一天的回忆,鼠群的贪婪、无名的疯狂和盲目的残暴,还有当时内心的惶恐感,像钢针扎进阿尔乔姆潜意识的深处,在夜里折磨着他。只要一想到这些畜生,一闻到它们的气味,他的身体就会产生条件反射,像受了电击般抽搐不止。对于阿尔乔姆和养父来说,或许对于那天轨道车上另外四名幸存者来说也是一样:他们是所有地铁居民当中最害怕老鼠,也是最憎恶老鼠的人了。

展览馆站里遍布着捕鼠夹和鼠药,几乎没有老鼠,阿尔乔姆都忘了它们长什么样了。不过出了站情况就不一样了,老鼠随处可见。在决定踏上征途的时候,他兴许是忘了这回事,也可能是刻意不去想。

“怎么,小子,你怕老鼠?”波旁揶揄道,“不喜欢老鼠?你可真娇气啊……好好适应吧,我们这里到处都不缺老鼠……不过这不算什么,甚至是件好事情,起码饿不着肚子。”说完,他挤了挤眼,阿尔乔姆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不过说真的,”波旁变得严肃起来,“没老鼠的地方才叫人害怕。要是一个地方连老鼠都留不住,就意味着有更可怕的东西存在。小子,要是这种东西不是人类,那可就吓人了。要是一个地方老鼠满地跑,就意味着那里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明白了吗?”

阿尔乔姆并不想向这个家伙透露自己内心的恐惧,默默地点了点头。这里的老鼠并不算太多,它们忙不迭地从手电的光束下逃离,几乎无法看清楚。有一只恰巧落到阿尔乔姆脚下,阿尔乔姆感到靴底在触及坚实的地面之前,踩到了一团柔软光滑的血肉。伴随着令人生厌的轻微碎裂声,脚下传来一声惨叫。这意外让阿尔乔姆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险些连人带满身装备摔倒在地。

“别怕,小子,别怕,”波旁鼓励他,“这算不了什么。在这个粪坑子里还有两条隧道,里面老鼠满地乱窜,人只能踩着铁轨走。经常是你一路走着,脚底下就咔吧咔吧响个不停。”波旁粗鲁地大笑起来,对自己这番话的效果大为满意。

阿尔乔姆浑身抽搐了一下,强忍着一声不吭。两只紧攥的拳头明确传达出他的心意:要是现在就能一拳揍在波旁那张咧着大嘴的笑脸上,该有多好啊。

这时,远处突然隐约传来一阵喧嚣声。阿尔乔姆立刻忘记了自己的委屈,端起冲锋枪,冲波旁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别紧张,一切正常,咱们就要到和平大道站了。”他拍了拍阿尔乔姆的肩膀,安抚道。

尽管已经事先从波旁口中得知,和平大道站是没有哨卡的,可是远远看不到标志边界的微弱篝火,沿途也没碰上任何路障,就这么径直进入了另一个地铁站,阿尔乔姆还是不大适应,感觉很新鲜。当他们快要抵达隧道出口的时候,喧嚣声更嘈杂了,也看得到从站里发出的微光。

终于,隧道左面的墙上出现了一副铁制阶梯和带扶手的踏板,能让人上到月台上去。波旁的马蹄靴把铁梯子跺得砰砰响,没走几步,隧道突然往左来了个弯折——和平大道站到了。一束明晃晃的白光猛地打在他们脸上,这光在隧道里完全看不到。边上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前坐着一个身穿灰不拉几的奇特制服的人,头上还戴了一顶老式军檐帽。

“欢迎。”他移开光束,冲他们招呼道,“是来做生意的,还是过境?”

趁波旁阐明来意的空当儿,阿尔乔姆四处打量起这座地铁站来。紧挨轨道的站台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从月台里面却投射出柔和的黄色灯光,照亮了一道道拱门。一种突如其来的别样情绪击中了阿尔乔姆的胸腔,促使他想要赶紧办妥所有进站手续,好去瞧瞧拱门后面的那一方天地,去瞧瞧这令人感到无比熟悉而安适的灯光,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尽管阿尔乔姆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种光,但这份投在拱门上的柔光却让他恍惚间回到了从前,无比久远的从前。他的眼前莫名浮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那是一间充满温暖橘色灯光的小屋,在宽大的长沙发上,一个年轻女人正半倚着读一本书。她的脸隐在满墙的彩色粉笔画之中没法看清,她旁边的窗框是深蓝色的……这幅画面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留下了疑问,搅动了他的心。刚才看到的是什么?难道站内微弱的灯光可以唤起潜意识里尘封已久的童年片段?难道那个安详地读着书的年轻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阿尔乔姆再也等不及了,他把证件往检查员手里胡乱一塞,也不顾波旁反对,就答应将自己的冲锋枪临时寄存起来。他急不可耐地循着光亮奔去,如飞蛾扑火般奔向柱子后面那个喧嚣无比的集市。

跟展览馆站、阿列克谢站、里加站三个站相比,和平大道站有所不同。富强繁盛的汉萨联盟赋予这里更好的照明条件,绝非应急灯能比。而阿尔乔姆自记事以来去过的所有地铁站都只用应急灯。事实上,在很久以前应急灯甚至连真正的灯都算不上。这座地铁站所使用的,是低功率的白炽灯。一条电线横穿过整个月台的天花板,上面每隔二十步远就悬挂着一只灯泡,在见惯了暗红色应急灯、摇曳的篝火和微弱的手电筒的阿尔乔姆眼中,它们实在太不寻常了。这正是照亮过他孩提时代的光,早在他们还生活在上面那个世界的时候。沉睡多年的诸多回忆被一一唤醒,他迷离其中不可自拔。来到月台上,阿尔乔姆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奔向汹涌的人潮,而是背靠柱子伫立着,单手遮住眼睛,从手指缝里痴痴盯着这些灯,直到双眼生出了刺痛感。

“怎么,你这是疯了不成?干吗要这样盯着它们看?是不想要眼睛了吗?你要是变成个瞎子,我可不会管你的!”这时,耳边响起了波旁的声音,“既然你那把古董枪已经交给他们了,那就好好转转去吧,去瞧瞧这里有什么新鲜的……盯着那些破灯泡算怎么回事!”

阿尔乔姆丢给波旁一个满含敌意的眼神,不过还是乖乖照做了。

站里的人并不算太多,可是个个都在扯着嗓子喊,有讨价还价的,招徕生意的,吆喝事情的,嗓门一个赛过一个地大,怪不得还在半路上就能听见集市的喧嚣了。两条铁轨上各有一辆废弃的列车,人们把许多节车厢改成了住所。月台上,沿两侧摆起两排摊位,售卖各式器具:一些摊位把商品码得整整齐齐,一些摊位却胡乱堆放着。地铁站的一头矗立着一道铁门,这里曾是通往上面的出站口;另一头是一排移动防护网,防护网的外围堆积着成垛的灰色沙包,显然是一个火力点。一条白色布帷从天花板垂下,上面画了个棕色圆环,是地铁环行线的象征。防护网后面就是通向环行线的路,那里有四条短短的上行扶梯,连接着强大的汉萨联盟的领地——所有外来者都无法踏入的禁地。不论是防护网之外,还是地铁站里,都有汉萨的边防士兵巡逻,他们身着质地优良的防水迷彩制服,头戴配套的军帽,背上斜挎着短冲锋枪。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的迷彩竟是灰色的。

“他们的迷彩怎么是灰色的?”阿尔乔姆问波旁。

“吃饱了撑的呗。”波旁鄙夷地说,“你先去逛逛,我得和别人谈点事情。”

地摊上什么新奇东西也没有,无非是些茶叶、香肠、手电蓄电池、猪皮大衣和外套,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书,大多是毫无遮掩的色情杂志,这里还兜售一种半升的瓶装可疑液体,瓶身的标签上用飞扬的字体写着“自酿酒”几个字。的确没有卖大麻的,放在以前它可是随处都买得到的。就连那个鼻子发青、泪水涟涟的可疑“自酿酒”瘦子摊主,当听到阿尔乔姆问有没有哪怕一点“那东西”的时候,都直接把他臭骂一顿。摊位上最常见的商品是木柴——枝节粗大的劈柴和树枝。这些木柴是那些探险者从上面带回来的,它们燃烧得特别持久而充分,几乎不会产生熏烟。在这里,所有货物你都能用色泽闪亮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尖头子弹换到,因为这永远是世上最受欢迎和使用最广泛的武器。五粒子弹能换一百克茶叶,十五粒子弹能换一条香肠,二十粒子弹能换一瓶自酿酒。这里的人们给它们取了个爱称――“枪子儿”:“嘿,小伙子,瞧这件皮衣多棒!也不贵,只要三百个枪子儿它就是你的了!好吧,二百五十个成交怎么样?”

看到柜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排枪子儿,阿尔乔姆想起养父有一次对他说:“我曾读到过,卡拉什尼科夫为自己的发明感到自豪,因为他的冲锋枪是世上最受欢迎的枪。他是这么说的:‘我为我的发明能够保卫祖国安宁而感到幸福。’谁知道呢,要是我发明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恐怕我早就疯了。想想看吧,多亏你的发明,成就了世界上这么多的血腥屠杀!这可比断头台可怕多了。”

一粒子弹就是一条命。一条血淋淋的命。一百克茶叶就值五条人命。一条香肠呢?是啊,一点不贵,不过才值十五条人命。优质皮衣今日有折扣哦,才要三百条人命,算了,二百五十条命就卖给你了,还省下了五十条人命。这个集市一天的营业额,大概抵得上整个地铁网所剩居民人数的总和了。

“喂,有什么发现?”波旁边走过来边问。

“没什么有意思的。”阿尔乔姆回敬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净是些破烂玩意儿。啊,小子,这个粪坑里以前可是有那么一些好地方,能买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一走近,他们就争相招呼你:‘来瞧瞧吧,武器、毒品、姑娘、办证……’”波旁不禁发出一声赞叹,接着冲汉萨的旗帜点点头,“可是这帮杂种把这里管得死死的,这个不行,那个不许……好了,咱们去取回你的古董枪,该继续赶路了。前面就是那条该死的隧道了。”

阿尔乔姆取了枪,二人在南边隧道入口前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这里一片昏暗,波旁特意挑选了这个地方,好让眼睛先适应光线。

“给你说实话吧,这一趟我心里没底。我从没遇上过这种情况,所以不清楚要是咱们撞上那档子事,我会变成什么样。呸呸呸,算我没说过。可是,要是真遇上了……要是我变成了个鼻涕虫,或是聋子,也还没什么。不过依我看,进去以后每个人都会出现不同的反应。我们的人再也没回来,至少没回到和平大道站。我琢磨着,他们可能哪儿都没去,咱们今天还能遇到他们。所以你要做好准备,你毕竟还太嫩……要是我开始抽风,大嚷大叫,想要伤害你……这可就不妙了,明白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行吗!”波旁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显然经历了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你这小子看起来不错,应该不会朝人背后开枪。进入隧道后,我就把我的枪也给你。你得当心,”他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阿尔乔姆,“可别跟我闹着玩儿!我这人最没幽默感。”

说完,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把裹缠着旧塑料袋的冲锋枪。也是一把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不过这枪和汉萨巡逻兵背上的枪一样短,不同于阿尔乔姆的古董枪,它以折叠枪托和喇叭形扩口短管取代了长枪管和瞄准镜[阿尔乔姆使用的应该是RPK-47班用机枪,为AK-47的重枪管型号,枪管比普通自动步枪要长;波旁的枪应该是AKS-74U,为AK-74的短管型号]。波旁揭开塑料袋,把弹匣从枪上取下,扔回了背包里。

“拿着!”他把枪递给阿尔乔姆,“已经很久没拆过封了。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虽说隧道里还挺消停的……”话音未落,他便一跃而起,“好了,走吧。咱们早动身早到。”

一切都那么可怕。从展览馆站往里加站走的时候,阿尔乔姆尽管知道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可隧道里至少每天还有人来来往往,况且,一个有人烟的地铁站还在前方等待着他们。从来没有人乐意离开明亮而宁静的地方,而眼下他们却不得不这么做。即便是从里加站动身前往和平大道站的时候,尽管疑虑重重,也还能这么安慰自己:下一站就是汉萨的领地了,只要到地方了就能安心休息一下。

可这里就太吓人了。眼前的隧道伸手不见五指,笼罩在某种不同寻常、纯粹而绝对的黑暗之中,浓稠得几乎伸手可触,这黑暗就像是一块多孔海绵,贪婪地将手电筒发出的光亮吸吮殆尽,仅存一丝微光照亮脚下方寸间的地面。阿尔乔姆支棱起耳朵奋力倾听,想要辨别出那摄人魂魄的怪声出现的微弱苗头,却是徒劳:大概声音也像光一样,只能艰难而缓慢地穿透这层迷雾。就连波旁那响彻一路的马蹄靴声,在这条隧道里听起来都显得沉闷而绵软。

正走着,右边的墙体上突然出现了一处塌方——手电光全部湮没在它那黑黝黝的洞口里。阿尔乔姆费了很大功夫才明白,原来这是条分离于主隧道之外的岔路。他满脸疑惑地望着波旁。

“别怕,这里以前是一条跨线传送路线,”波旁解释,“地铁列车能经过这里直接开到环行线上,就不必再绕行了。不过汉萨的人把它堵上了,他们也不是傻子,不会留下一条开放的隧道在这里……”

此后,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很久。伴随着静谧感越来越压迫人心,到最后阿尔乔姆实在憋不住了。

“嘿,波旁,”他故作神秘地问,“听说,不久前有一支商队在这里面被小混混袭击了,是真的吗?”

波旁没有马上回答。阿尔乔姆还以为他没听到自己的问题,正打算再问一遍,这时波旁开口了:“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我当时还没来过这儿,也说不准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同样钝钝的。这些话和自己快要翻腾不动的念头——“为什么声音在这里这么难听清?”——搅合在一起,阿尔乔姆必须费尽力气才能捕捉到波旁的话音。

“怎么,难道说,后来没人见过他们?这条隧道不是两头儿都通着地铁站吗?他们能去哪里?”他追问道。事实上,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太感兴趣,不过是想听到自己的声音罢了。

几分钟过去了,波旁还没回答。这一回阿尔乔姆也顾不上催他了:自己方才那番话的余音开始在他头脑中回荡起来,他急于倾听这个回声。

终于,波旁开口了:“据说,这里面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口子。它很隐蔽,从表面上瞧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乌漆墨黑的地方,你又能瞧见什么呢?”

波旁莫名有些气急败坏。阿尔乔姆好不容易才想起他们谈论的内容,为了让这场笨拙艰苦却能把他们从静谧中拯救出来的谈话持续下去,他痛苦地凝聚起思想,又抛出一个问题:“那这里总是这么……黑吗?”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小,仿佛耳朵被堵住了似的。他心里一惊。

“黑吗?这个地方一直这样。到处都是黑的。伟大的黑暗……就要降临,它将……笼罩世界,永远统治下去……”波旁从嘴巴里吐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你这句话哪儿来的,书里看来的?”阿尔乔姆说着,发觉自己要费尽力气才能听见自己的话,他也注意到,波旁的措辞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然而阿尔乔姆已经耗光所有力气,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

“书……可怕的真相……就隐藏在……古老的经卷中……里面……描金的语句镌刻于墨色纸张上……永不朽去。”波旁艰难地说着,阿尔乔姆惊觉他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波旁了。

“说得好!”阿尔乔姆几乎喊了出来,“这是哪里看来的?”

“好……美好的事物……将被推翻和碾碎,先知……将因自己的妄言……而受死……那一日即将来临……比他们最惊惧的黑暗……更加黑暗……他们的所见……将令他们的心灵饱受摧残……”波旁用低沉的嗓音继续念道。

这时,就见他突然收住脚步,猛地左转脑袋。阿尔乔姆听到他颈椎断裂的声音。他的头一下子扭到后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尔乔姆。阿尔乔姆忙不迭地躲闪。

只见波旁两眼大睁,瞳孔却诡异地缩成两个小黑点——在如此漆黑的环境下,瞳孔本应放大来接收更多光线才对。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平静状态,每一块肌肉都舒展着,就连他那一贯的讥笑也消失了。

“我死了,”他说道,“我已经不在了。”说完,他像个木头桩子般一头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声音再次钻进阿尔乔姆的耳朵。可这一次跟上次的情况不一样了:上次的声音是逐渐加强变得尖厉的,这一次却是霎时间从脚底下蹿出,骤然爆发到最强音量,并且要比上次的音量更强,直震得人耳朵发聋。阿尔乔姆躺在地上,久久无法攥紧拳头起身。于是,他像上次那样用手堵住耳朵,扯着嗓子大喊着,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紧接着,他拾起波旁掉在地上的手电筒,疯狂地在墙上搜索着,想找出制造噪声的爆裂管道,可这里的管道全部是完好的,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上方传出来的。

阿尔乔姆没有发现异常,便转身去看波旁。波旁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阿尔乔姆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惊恐地发现他依然大睁着双眼。阿尔乔姆努力思考该怎么办。他把手搭在波旁的手腕上去摸他的脉搏,哪怕脉搏已那么微弱,哪怕凌乱不均,他也要听到它……可波旁的脉搏已经没有了。眼下阿尔乔姆一心想赶快摆脱这个鬼地方,只好抓住波旁的双手,吃力地拖着他沉重的躯体往前走,甚至忘了摘下旅伴身上的背包。

往前走出几十步远,阿尔乔姆突然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一股恶臭随之扑鼻而来,令他立刻想到波旁的话:“咱们今天就能遇到他们。”他忍着不去看脚下,使出加倍的力气,死死拖住波旁,绕过了横陈在铁轨上的几具尸体。

波旁的头毫无生气地耷拉着,已经冰冷的双手不时从阿尔乔姆汗涔涔的手心里滑出。但是阿尔乔姆并没有在意这些,他不想承认波旁已经死了,他必须把他从这里拖出去。因为他答应过波旁,他们有约在先!

噪声渐渐退去,消失不见,四周又陷入了死寂。阿尔乔姆如释重负,这才让自己在铁轨上坐下来喘口气。波旁一动不动地躺在脚边,阿尔乔姆喘着粗气,绝望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庞。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艰难地说服自己站起来,拉着波旁的手腕,跌跌撞撞地倒着往前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仅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得把波旁拖到下一个地铁站。可紧接着他便两腿一软,重重摔倒在枕木上。他在地上躺了几分钟,又揪起波旁的衣领,开始往前爬。“我能到,我能到,我能到,我能到,我能到,我一定能到……”尽管自己都不相信,可他还是反复叨念着。

终于,他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他从肩上拽下冲锋枪,用颤抖的手指把枪拨到单发档,边对着南面放枪,边喊:“来人啊!”然而,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却并非人声,而是许多老鼠爪子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内心绝望的呐喊声。

阿尔乔姆一手攥着波旁的衣领,一手紧紧抓着冲锋枪握把,也不知究竟以这个姿势躺了多久,眼前竟然出现了一道光线。他抬头望去,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端着件古怪的武器。

“我年轻的朋友,”他用洪亮悦耳的声音开口道,“你应当放弃你的伙伴。他已经死透了,跟拉美西斯二世[拉美西斯二世(约公元前1303年—前1213年),古埃及第十九朝的法老。其执政时期是埃及新王国最后的强盛年代]一样。你是想待在这里,马上就跟他在天堂里重逢呢,还是让他再等等?”

“帮我把他带到地铁站。”阿尔乔姆拿手遮住刺眼的灯光,用虚弱的声音请求道。

“恐怕我必须拒绝这个馊主意,”男人沮丧地宣称道,“我坚决反对让苏哈列夫地铁站变成个墓地,那儿已经够让人不舒适的了。何况,即便我把你伙伴这具毫无温度的躯壳运到地铁站,那里也不会有人体面地送他最后一程。假如他不朽的灵魂已经重归造物主所有,或是又转世投胎了——这要取决于他的宗教信仰,尽管所有宗教都半斤八两——所以,让这具尸体就地腐烂还是在地铁站腐烂,并无本质区别。”

“我答应过他……”阿尔乔姆坚定地说,“我跟他有约在先……”

“我的朋友啊!”男人皱起了眉头,“我开始失去耐心了。帮助死人可不在我的准则之内,这世上的活人都已经帮不过来了。我要回苏哈列夫站了,在隧道里逗留太久,我的风湿病都要犯了。你要是想马上见到你死去的同伴,那你就留在这儿,老鼠和其他东西会帮助你达成心愿的。如果你只是在法律层面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困扰,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协议一方死亡就视为协议作废——要是没有签署补充条款的话。”

“但我不能丢下他不管!”阿尔乔姆轻声说,试图说服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他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难道就把他留给老鼠不成?”

“看上去,他的确曾是个大活人,我毫不怀疑。”男人审慎地打量了一下尸体,表示认可,“但毫无疑问的是,眼下他是个死人了,你得承认这一点。好吧,要是你强烈希望这么做,你可以晚些时候再回来,把遗体火化,或是搞个告别仪式什么的。起来吧!”他下达了命令,阿尔乔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男人不顾阿尔乔姆反对,又扯下波旁的背包搭在肩上,这才搀扶着阿尔乔姆快步向前走去。阿尔乔姆起初走得很吃力,但每多走一步,男人那股沸腾的能量便仿佛有一部分注入了他的体内。腿上的疼痛消失了,神智也渐渐清晰起来。他端详着救命恩人的脸庞:从容貌上看他有五十多岁,整个人却惊人地充满了精神和活力。他搀扶着阿尔乔姆的那只手坚硬有力,一路上始终不曾因劳累而打颤。他那灰白的短发,精心修饰过的胡髭,都在提醒阿尔乔姆:在整个地铁系统,尤其在当下这个看不到人影的荒凉地方,这个人的外表保养得未免也太好了些。

“你的同伴遇上了什么事?”男人问阿尔乔姆,“看起来不像是遇袭身亡,倒像是中了什么毒……我无比希望,事情并非我想的那样。”他并没有指出自己在担心什么。

“不,不是别人干的……”阿尔乔姆无力解释波旁死时的种种蹊跷,他还没理出个头绪,“这事说来话长,我晚些再告诉你。”

隧道突然到了尽头,说话间二人已进入了地铁站。阿尔乔姆觉得这里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很不寻常,几秒种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这里怎么……这么黑?”他不知所措地问男人。

“这里没有政权,”男人回答,“没人给这里的居民提供照明。所以谁需要光亮,谁就得自己想办法去弄。有的人弄到了,有的人没有。不过别担心,你很走运,我属于前者。”他敏捷地攀上月台,把阿尔乔姆也拉了上去。

他们从第一个拱门拐进了月台大厅:一条长长的走道,两侧是拱形柱廊,还有常见的铁墙,被阻隔开的扶梯……除了几小簇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整个月台大都隐在黑暗中,令苏哈列夫站呈现出一片萧条和凄凉的景象。每团篝火边都聚拢了好多人,其中一部分直接和衣而睡,篝火之间的空地上净是些衣衫褴褛的人在蜷着身子睡觉。这些人全部聚在大厅中央,离隧道远远的。

男人把阿尔乔姆带到一簇篝火旁,这团篝火远离月台中央,比别的篝火烧得都要旺。

“迟早有一天,这个站会被烧得精光。”阿尔乔姆忧郁地瞧着月台,喃喃自语道。

“还有四百二十天。”男人平静地说,“所以在此之前你得离开这里。事实上,这正是我的打算。”

“你是怎么知道的?”阿尔乔姆一脸震惊地问。所有听过的有关巫师和预言家的故事,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他盯着男人的脸,想从这张脸上找出某个未知的神秘标记。

“是母体的心灵预感到了不安。”男人微笑着回答,“好了,你先睡一觉,咱们稍后再来认识一下,好好聊聊。”他的话音刚落,一股巨大的困意便朝阿尔乔姆席卷而来,从里加站隧道里的遭遇,到无数个夜晚的噩梦,到刚刚隧道里的又一场意志考验,所有的疲倦积累在一起,令他再也招架不住。他在篝火边的一块油布上倒了下来,头枕着背包,陷入一场长久无梦的沉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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