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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就在这时,枪声骤响,刺破了人群欢闹的喧嚣,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和冲锋枪的扫射声。餐厅胖老板身手出人意料地敏捷,他从柜台下掏出一把小手枪,扑到帐篷门口。阿尔乔姆放下没喝完的酒,把背包往肩上一搭,拉开冲锋枪保险,一边跟在胖老板身后撤退,一边为预支的饭钱和酒钱懊恼不已——早知道能趁乱溜走就不用交钱了。十八颗子弹说不定在日后能派上大用场呢。
站在高处的台阶上,他发现楼下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惊恐到丧失了理智的人们正蜂拥着往楼梯上涌。要想下楼去看个究竟,他必须挤过人群,阿尔乔姆有点迟疑,但好奇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轨道上卧着好几具穿皮夹克的人的尸体。月台上,一个死去的女人脸朝下趴在血泊中,就倒在他脚边。他试图不去看她,忙不迭地跨过她的尸体,却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她旁边。月台笼罩在恐惧之中,许多半光着身子的人从帐篷里跑出来,不知所措地朝四下里张望。阿尔乔姆目睹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腰,捂着腹部缓缓倒了下去。
可是阿尔乔姆弄不清楚,子弹是从哪里射过来的。此时射击仍在继续,一些穿皮夹克的矮壮大汉从月台另一头跑了过来,把尖叫的女人和受惊的小贩统统推搡到了边上。他们是控制中国城站这一侧的那伙土匪,不过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凶手。放眼整个月台,却找不出究竟是谁在制造这场屠杀。
最后,阿尔乔姆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看不到凶手了:凶手躲在身边的那条隧道里。他们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并不进入车站,显然是害怕暴露自己。
事情起了变化。没时间考虑了,凶手一旦认定控制了局面,就会攻到月台上来,必须马上离开。阿尔乔姆握紧冲锋枪,用余光注视着身后,弓起身子前进。雨点般密集的枪声在大厅里回响,分不清枪声到底从何而来,是来自右边还是左边的隧道。
阿尔乔姆跑开很远以后,终于发现了隐蔽在左边隧道口处的人影。一看到他们黑乎乎的脸庞,阿尔乔姆的内心顿时生出一股寒意,立刻联想到袭击展览馆站的黑暗族:它们从来不使用武器,也不穿衣服。不过定睛一看,这些歹徒戴着黑色的头套,就是那种在任何军火市场都能买到,你要是买一支AK-47还会作为赠品送你一个的普通头套。
这时,卡卢加的增援人马赶到了,他们用轨道上的尸体作为掩护开火还击。阿尔乔姆看到,他们用枪托敲掉总部车厢的前挡风玻璃,打开了里面的子弹库,一时间枪声大作。
在车厢旁边几乎是站台正中央的位置上,悬挂着一块可以发光的地铁指示牌。阿尔乔姆抬眼搜寻着上面的信息:那伙凶手目前位于特列季亚科夫站方向上,所以这条路肯定没法走了;要是去塔甘卡站的话,则必须先回到激烈交火的区域;如此看来,去库兹涅茨克桥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困扰他的难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阿尔乔姆跳到轨道上,迎着通向库兹涅茨克桥站的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口走去。到处都没有可汗和图兹的人影儿。只有那么一次,高处闪过了一个像是可汗的身影,不过停下来一瞧,阿尔乔姆就知道自己看错人了。
往这个方向跑的不止他一人。月台上大半数的幸存者都涌进了这个隧道,鬼哭狼嚎声响成一片。隧道里到处闪烁着手电光,还有一些火把在晃动,每个人都在各自照亮各自的逃生路。
阿尔乔姆从口袋里掏出可汗送他的小手电筒,将微弱的手电光剧集在脚下,一路狂奔起来。他努力不被绊倒,渐渐赶超了一些逃亡者——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独行的女人和老人,还有拖着未必属于自己的包裹的健硕小伙子。
途中他曾两次停下来扶起别人,还陪其中一个待了一会儿。这是位白发苍苍的瘦弱老人,他背倚着隧道那凹凸不平的墙壁坐在地上,一脸痛苦地捂着心窝,边上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男孩狰狞的表情和迷离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并非正常孩子。看到这对老少组合,阿尔乔姆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尽管理智在催促自己往前走,别耽搁,可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老头发现有人在留意他们,试图向阿尔乔姆报以一个微笑,说点什么,却憋得喘不上气来。他拧着眉头合上眼睛,想要积攒些力量。阿尔乔姆朝老汉弯下了腰,可男孩突然发出恐吓的狂叫,阿尔乔姆警觉地留意到,当他冲自己呲着满口细碎的黄牙时,一串口水也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阿尔乔姆厌恶地向后退了几步,男孩也退了回去,动作笨拙地坐在铁轨上,不断地从嗓子眼里发出阵阵低吼。
“年轻……人……”老人挣扎着说,“别……怕他……他叫万尼亚……他只是……不懂……”
阿尔乔姆耸了耸肩。
“帮忙……硝化……甘油[硝化甘油是临床最常用的扩张血管的药物之一,用于治疗心绞痛、心肌梗塞]……在包里……最底下……一片……给……我……我自己……不能……”老汉无比艰难地用嘶哑的嗓音说。阿尔乔姆把手伸进那个人造皮革的包里摸索着,他摸到一个崭新的药盒,撕开那层箔纸,接住滚出的小药丸递给老人。老人艰难地挤出一个内疚的微笑,急切地说:
“我……抬不……这双手……不听使唤……舌头下面……”他恳求道,说完又合上了眼睛。
阿尔乔姆稍微有点犹豫地瞧了瞧自己的脏手,最后还是把药片放进了老人嘴里。陌生老人虚弱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一批又一批逃命的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可阿尔乔姆只看到无数的鞋子、靴子,它们脏兮兮的,有许多鞋口已经张开。偶尔有人绊倒在黑色的枕木上,前进的人群中就会传出粗鲁的咒骂声。再没有人留意到他们三个。男孩始终不曾挪动半步,自顾自地发出低沉的叫声,一个过路人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男孩叫唤得更起劲了,边用两个拳头抹着眼泪边晃身子。阿尔乔姆见状毫不在意,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老头睁开了眼睛。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非常感谢……我现在好多了……能扶我起来吗?”
在阿尔乔姆的搀扶下,老人努力站了起来。阿尔乔姆把枪换到另一只肩上,拎起老人的包。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到男孩跟前,叫他站起来。男孩不情愿地哼唧着,可一见阿尔乔姆靠过来,就又发出凶狠的嚎叫,口水再次顺着他撅起的嘴唇流出来。
“瞧,这药是我刚买的。”老头忍不住解释道,“我是专程来买药的,这种药在我们那儿买不到,也没人卖,更不好求人带。我的药刚好没了,我在路上吃光了最后一片药,却被拦在了普希金站外面。知道吗,那里如今是法西斯分子的地盘,只要想到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听说,那帮家伙还想把地铁站的名字改了,改成希特勒站或是席勒站什么的……他们根本都不知道席勒是谁,得咱们这样的文化人才知道!想想看吧,那些佩戴着纳粹标志的坏家伙把我们拦在车站外面,还起劲地笑话小万尼亚,这可怜的孩子,得了这样的病,又能回应他们什么呢?我急坏了,心脏也出了毛病,他们才放我们过来。我这是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您知道,我是特意把药藏这么深的,万一有人搜查也发现不了,不然又是一堆麻烦。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这种药的用途……然后就听见枪响了!小万尼亚看到鸡肉串就挪不动腿了,我只好拼尽全力拖着他往外跑。
“要知道,我的心口起初还疼得不厉害,我想着,或许挺一挺就过去了,不用吃药,这些药如今可是像金子一样宝贵。到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撑不住了,可还没来得及找药我就不行了。小万尼亚什么都不懂,我试过教他在我发病时拿药给我,教了很久还是教不明白,不是自己把药片吞了就是把别的东西塞给了我。我对他说谢谢,冲他笑,他也冲我笑,您知道吗,是发自心底的笑,还有开心地哇哇乱叫,可就是不会给我拿。上帝不会让我出事的,不然就没人照顾他了,没法想象没了我他可怎么办!”
老头用讨好的眼神望着阿尔乔姆,不停地说啊,说啊,这让阿尔乔姆的境况十分尴尬:尽管老头已经拼了命地蹒跚前行,可阿尔乔姆还是觉得他们走得太慢,并且越来越慢,三个人不断被其他人超过去,身后马上就没人了。小万尼亚一摇一摆地走到老人右边,紧紧攥住老人的手,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表情。他不时抬起右手,指着被慌张的逃命者丢弃或遗落的东西,或者眼前那越来越黑的隧道,兴奋地哇哇乱叫。
“不好意思,年轻人,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咱们一直在说话,可还没互报姓名呢……阿尔乔姆?很高兴认识你,阿尔乔姆。我叫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没错,波尔菲里耶维奇。我父亲名叫波尔菲里,要知道,这是个不常见的名字,在苏联时期他还被一些组织询问过,因为那个时候人们取的名字通常就那么几个:弗拉基连或是斯大林什么的……您从哪里来?展览馆站吗?我和小万尼亚是从路障站[位于塔甘卡―红普列斯妮娅线上的站点,毗邻普希金站]来的,之前我就住在那边,”老汉腼腆地笑笑,“您知道吗,我以前住的那栋房子很高,就盖在地铁站旁边……恐怕您已经不记得房子长什么样了吧?敢问您多大了?哦,当然了,这些都不重要。我在那栋房子里有一套两居室,而且在很高的楼层,从那里能看到市中心的美景。我的房子不大,但是舒适极了!您知道,地板自然是橡木的,跟所有房间一个样,还有个带煤气炉的小厨房。上帝啊,一个煤气炉!现在看来有它是多么方便啊,不过那个时候人们都嫌弃它,只想用电热炉,而我是因为攒不够钱才用煤气炉的。你一进门,就能看到右边墙上挂着幅丁托列托[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的油画复制品,用镀金的画框装裱着,美极了!屋里面有一张真正的床,床上有枕头和床具,始终都是干干净净的。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有一盏可以伸缩的台灯,灯光明亮极了。最重要的,是我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架,父亲留给我很多藏书,我自己也爱买书,这既是工作需要,也是个人爱好。唉,我跟您说这些干什么呢?您恐怕不会对一个老头子的这些絮叨感兴趣吧……可我一直还在想念这些东西,尤其是那张桌子和那些书,非常非常想念,不知怎么近来我还越来越想念那张床。这里可享受不到了,要知道,我们那时候睡的都是手工木头床,如今却只能随便铺块破布睡在地上。不过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里——”他指着胸口说,“最重要的是内心,而非外在。最重要的是让内心始终不变,始终不甘堕落,别去管这世道变成个什么鸟样子!——不好意思。不过啊,要说睡在床上的滋味,那可真的是……”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阿尔乔姆也摆出了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尽管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住在高楼上是什么感觉,风景是什么样子的,怎么可以不走台阶,而是乘坐一种叫作电梯的东西在几秒钟之内升到高处。
趁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停下来喘口气的间隙,阿尔乔姆决定抓住机会,把谈话引到有用的话题上。毕竟自己还打算从普希金站(或者该叫希特勒站?)转到契诃夫站,再从那儿前往他朝思暮想的波利斯。
“难道说,普希金站里的那些人是真正的法西斯?”他问。
“什么?法西斯?啊,是啊……”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是真的,您知道吗,那些人全都剃着光头,缠着袖章,可吓人了?在车站入口和站台里,随处都挂着一个标志:红圈里面一个黑叉。这个标志在过去的意思是‘禁止通行’,我寻思着是他们弄错了。可这个标志实在太多了,随处可见,我就壮着胆子问了问。原来,这是他们的新标志,意思是不让那些黑色的人进去还是什么的,总之挺傻的。”
听到“黑色的人”,阿尔乔姆打了个寒战。他惊恐地望着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小心地问:“难道那里也有黑暗族了?难道它们已经到那里了?”他心乱如麻,头脑在飞速地旋转:怎么会这样,自己出来连一个星期都不到,难道说展览馆站已经失陷了,黑暗族已经攻到了普希金站?难道自己的任务宣告失败了?是自己来晚了吗?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不,这不可能,他们一定是把别的什么危险误传成了这样,一定是谣传!不然一切就全完了……
听到他的问题,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谨慎地盯着他,不易觉察地往边上退了一步,警觉地问:“很抱歉,请问您是哪一种思想阵营的?”
“基本上,我哪种都不是。”阿尔乔姆说,“怎么了?”
“那你对其他民族有什么看法?比方说,高加索人?”
“这跟高加索人有什么关系?”阿尔乔姆大为困惑,“总的说来,我对民族的事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有法国人、德国人,以前还有美国人。不过他们大概都已经没了吧……至于高加索人,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了解。”他难为情地说。
“他们所谓的‘黑色的人’,就是高加索人。”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解释说,他也不知道阿尔乔姆是不是在装傻逗自己。
“可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那些高加索人都是正常的人啊!”阿尔乔姆问,“今天我还看见过几个……”
“他们再正常不过了!”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的语气缓和下来,“可那些歹徒认为高加索人跟他们不一样,就迫害他们。这帮泯灭人性的家伙!您能想象吗,他们在轨道的天花板上吊了好些钩子,当中一个钩子上挂了个人,一个大活人?小万尼亚紧张坏了,用手指着那人直叫唤,就被那群畜生给盯上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孩转过身,用浑浊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老人。这让阿尔乔姆觉得,男孩甚至能听懂一部分他们的谈话。然而当他发现没有人再次提他名字时,男孩很快就对老人失去了兴趣,转而去研究铁轨上的枕木了。
“既然我们说到了民族,总的说来,他们是真的很崇拜德国人,毕竟他们的意识形态就是德国人发明的,您一定明白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急促地说。
阿尔乔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便点了点头。
“要知道,那里到处都悬挂着德国鹰徽和纳粹标志,不用说,还有德文的希特勒语录,有关英勇啦,荣誉啦之类的标语。他们还经常游行或者行军什么的。当时我们站在那里,我正在告诫小万尼亚不要得罪那些人,就看见他们在月台上唱歌游行,唱的都是灵魂的伟大、对死亡的蔑视什么的。他们的德语学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德语就是专为这种话而生的。我会说一点德语……您瞧,我还记了几句……”说着,老头收住步子,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油迹斑斑的记事本,“这就好,烦请您给我来一点光照……它在哪儿呢?啊,找到了!”
借着昏黄的灯光,阿尔乔姆看到本子上仔仔细细地誊抄着一些轻盈飞舞的拉丁字母,外圈还描着花边的装饰:
Du stirbst. Besitz stirbt.
Die Sippen sterben.
Der einzig lebt— wir wissen es
Der Toten Tatenruhm.[在现实中,这段话刻在德国城市卡尔斯鲁厄(Kalsruhe)的一座龙骑兵纪念碑上,据称出自冰岛神话传说集《埃达》(Edda)]
阿尔乔姆也会拼读拉丁字母,他曾在车站图书馆里发现一本早年的中学课本,并且自学过。他不安地回头扫了一眼,又把手电光打在本子上,然而却一个字都没看懂。
“这是什么?”他问。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正忙着把本子塞回衣袋里,催着小万尼亚继续赶路——不知怎么了,小万尼亚固执地僵在原地,不满地叫唤起来。
“这是一首诗,”老人似乎有点气急败坏地回答,“是为了纪念战争中的逝者。我的能力也翻译不了诗歌,它的大意是这样的:你会死去,你的亲人都会死去,你所拥有的终将消散。只有一样东西永流传,那就是对于光荣的战死者的美名。”用俄语念出来一点气势都没有,是不是?要是用德语念,那可就不一样了!Der Toten Tatenruhm!让你起一层鸡皮疙瘩!是啊……”他突然不再说话了,似乎对自己的失态有些难为情。
这之后,三人默默走了很久。阿尔乔姆又急又恼,他们恐怕是垫底的了,也不清楚身后是什么情况,甚至他们走着走着还在隧道中央停下来,傻里傻气地念起了诗。不过,虽然这么想,嘴巴却颠来倒去地念着这首诗的最后几行,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曾和自己一起去过植物园站的男孩维塔利克。维塔利克是被一伙想从南边隧道强取地铁站的强盗开枪打死的。那条隧道一直很危险,维塔利克刚满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于是也被安排在了那里。当时阿尔乔姆十六岁。他们整夜都在商量着去找叶尼亚,因为叶尼亚有个熟悉的烟草贩子刚进了一批特别的新货。然而,子弹击中了他的脑袋,只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孔,却削掉了他半个后脑勺。他就这么死了。“你会死去……”不知怎么的,阿尔乔姆突然又想起了猎人和苏霍伊的谈话,想起了苏霍伊的那句:“可万一什么都没有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什么都留不下。当然会有人记得你,不过持续不了太久。“你的亲人都会死去。”——这会是什么样呢?阿尔乔姆打了个大大的寒战。所以当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再度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有些高兴。
“您不会恰好跟我们同路吧?就到普希金站?难道您要进站?我的意思是,离开轨道到车站月台上去?我十分,十分不建议您这么做,阿尔乔姆。您无法想象发生在那里的事。要不,您跟我们一起去路障站吧?我无比乐意能同您好好聊聊天!”
阿尔乔姆不得不再一次含糊地点点头,胡乱搪塞过去:他不能把自己的路线和任务告诉第一次见面的人,哪怕这位毫无恶意的老人也不行。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见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又不吭声了。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很久。身后听起来并无状况,阿尔乔姆终于放下心来。很快,远处开始有亮光闪烁,起初还很微弱,然后越来越亮。库兹涅茨克桥站就快到了。
阿尔乔姆对当地的规矩一无所知,他决定藏起武器以防万一。他把枪用汗衫包好,塞进了背包最深处。
库兹涅茨克桥站是个有人烟的地铁站。在距离进站口大约五十米远的隧道中央,有一个检查站,是的,检查站只有一个,不过探照灯是有的,机枪点也是有的——尽管探照灯现在已经关闭闲置了,唯一的一挺机枪也蒙上了苫布。机枪的旁边坐着个胖男人,身上的绿制服都已经磨破了,正捧着个军用碗吃一碗烂粥。还有两个穿着相似制服的人,肩上扛着笨重的军用冲锋枪,正在检查从隧道进站的人的证件。这条队伍不算太长,都是从中国城站逃出来的人,就在阿尔乔姆陪着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和小万尼亚慢慢挪步的时候,他们超了过去,排在了前面。
两名警卫极不情愿、磨磨蹭蹭地放行。有个小伙子被拒了,茫然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时走到警卫身边求情,可那名检察员每次都把他推开,然后叫下一个人上前接受检查。
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被彻底搜查一番。他们亲眼看到一个男人因为身上搜出了一把未申报的马卡洛夫手枪,被揪出了队伍,他试图争辩,结果被捆起来带走了。
阿尔乔姆有些惊慌,预感自己要遇上麻烦了。见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正诧异地望着自己,便把自己也有枪的事悄悄告诉了他。可老人只镇定地点了点头,承诺他不必担心。阿尔乔姆半信半疑,更好奇老人凭一己之力要怎么摆平这件事,可老人却冲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此时警卫把一个五十多岁女人的塑料行李袋倒了个底朝天,这个倒霉的妇人当即嚎啕大哭,直呼警卫为恶棍,声称他们不配活在世上。
阿尔乔姆打心底里认同她的说法,不过并没有显露出来。警卫层层筛查,终于满意地吹响口哨,从女人脏兮兮的胸罩里搜出几个手榴弹,等着女人解释。
阿尔乔姆相信,女人会立马搬出孙子当救兵,说出一段感人的故事来,比如他是个电焊工,需要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用作自己焊接仪器上的某个配件;要么,这些手榴弹就是她在路上捡到的,她正打算交给相关部门处理。可这位妇女的行为更加直截了当:她后退几步,压低嗓子咒骂了两句,然后撒腿跑回隧道,隐在了黑暗中。机枪手见状,放下饭碗,端起了机枪,却被年长的警卫用手势制止了。机枪手失望地叹口气,继续捧起碗来吃粥。
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准备好自己的护照,往前跨了一步。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名年长的警卫,刚还不客气地把那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女人的包袋翻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却只匆匆扫了一眼老人的证件,对小万尼亚更是丝毫没有理会,仿佛他并不存在。轮到阿尔乔姆了,他把备好的证件递给留小胡子的瘦子警卫。那人仔仔细细地审核着护照的每一页,盖章的地方更是用手电照了又照,还把阿尔乔姆的长相和证件照片反复比照了不下五遍,嗓子里不时发出怀疑的哼唧声。阿尔乔姆只得摆出一副无辜模样,将友好的微笑挂在脸上。
“你的护照怎么是苏联制式的?”到了最后,警卫没挑出毛病,只得一本正经地问了这个问题。
“统一办证的时候我还小。等到我办证的时候,我们那管事的只能找得着什么样的就给我什么样的了。”阿尔乔姆解释。
“不合规矩,”小胡子皱起眉头,“打开包。”
这时,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凑到警卫近前,悄声说:“康斯坦丁·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名年轻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位非常、非常体面的青年,我个人可以为他担保。”
警卫打开阿尔乔姆的背包,把手伸了进去,阿尔乔姆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却听那人冷冷地说:“五个。”阿尔乔姆一时摸不着头脑,而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子弹,快速清点出五个,丢进了警卫斜挎的行军包里。
然而,警卫康斯坦丁·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仍在阿尔乔姆的背包里摸索着:显然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因为从他的脸上闪现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十五个。”小胡子冷冷地说。
阿尔乔姆无路可退,只好乖乖点头,又数出十个子弹丢进那人的挎包。警卫脸上的肌肉依然纹丝不动(阿尔乔姆不禁要为此人钢铁般的耐力暗暗叫好),只往边上挪动了一步——通往库兹涅茨克桥站的大门终于向阿尔乔姆打开了。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阿尔乔姆一直同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争让不休。老人坚决拒收阿尔乔姆还给他的五个子弹,声称自己欠阿尔乔姆的比这要多得多。
库兹涅茨克桥站和一路上经过的大多数车站并无区别,也是一样的大理石墙面,花岗岩地面,不过这里的拱门倒是特别,修得又高又宽,给人格外敞亮的感觉。
最让阿尔乔姆惊讶的事情在于,车站两侧轨道上全部停满了列车!庞大的车身长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占满了整个车站。
车厢里柔和的灯光透过各式各样的窗帘弥漫出来,令人倍感舒适,车门全都敞开着,像是做好了迎客的准备……在阿尔乔姆的意识里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画面。是啊,对于疾驶的列车和明亮的玻璃车窗的记忆实在太久远了,那是属于童年时代的记忆,遥远而模糊,迷离而飘渺。那些记忆总是这样:当你试图回想一些细节,从记忆深处打捞一些片段,那些难以捕捉的情景却倏地沉入遗忘之河,随之流去……阿尔乔姆长到这么大,也只见过堵在里加站隧道出口处的列车,还有中国城站和和平大道站里那些残存的车厢。
阿尔乔姆愣在原地,着迷地望着列车,数着车厢,这无数节车厢一直延伸进月台另一头的昏暗之中,通向红线的通道就在边上。在电灯光晕的笼罩下,可以看见一条鲜红的横幅自天花板垂下,横幅底下站着两个身子笔挺的机枪手,穿着同样的绿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由于离得太远,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小,简直像是两个玩具兵,叫人觉得好笑。
早在阿尔乔姆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候,他曾有过三个这样的玩具兵:一个是指挥官,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正回头高喊着什么,大意是号召部下随自己冲锋陷阵;另外两个则站得笔直,冲锋枪握在胸前。这三个玩具兵想必不是一套,没法配合在一起玩:指挥官已经投入战斗,面对自己的战士忘我高呼,可另外两个却不为所动,跟红线上的那两名守卫一样,压根感受不到战斗已经迫在眉睫。说来也奇怪,阿尔乔姆对这几个玩具兵记得真切,却一点也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
库兹涅茨克桥站内的秩序还算井然。和展览馆站一样,这里也是靠应急灯供亮。顺着天花板是一排不知做什么用的金属架子,或许是车站以前的照明装置吧。除了列车,这个车站里就没有什么惹眼的东西了。
“我常听说,地铁里有不少特别美的车站,见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一个样子。”阿尔乔姆向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表达了自己的失望。
“那您可就错了,年轻人!这里的确有一些特别美的车站,美得叫您难以置信!就拿环行线上的共青团站来说吧,那是一个真正的宫殿!”老头热忱地想要说服他,“您知道,那里的天花板上描绘着巨幅彩画,上面画着列宁和那些……哦,瞧我这话说的!”
他立刻闭住嘴巴,又悄悄向阿尔乔姆解释:“车站里到处都是索科利尼基线的奸细和密探——就是红线,不好意思,我习惯叫它以前的名字……所以在这个地方要少说话。当局看似独立,也不想招惹红线,所以红线要是想要他们交出什么人,他们就会乖乖照办,更别说暗杀了。”说到这儿,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些,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咱们得找个地方歇歇脚,说真的,我累坏了,依我看您也是在强撑。咱们休息一夜再接着赶路吧。”
阿尔乔姆点点头。这一天他的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阿尔乔姆始终无法将眼睛从车厢上挪开,他艳羡地叹了口气,跟着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离开了。耳边不时传来车厢里愉快的笑声和交谈声。经过车门的时候,阿尔乔姆看到许多操劳了一整天的男人正站在车门口,边抽烟边和邻居闲聊着一天里发生的事;老太太们则围坐在桌边,在一盏电线缠绕如麻的小灯下喝茶;孩子们在周围跑来跑去。这个场面在阿尔乔姆眼中也很不寻常:展览馆站的气氛总是很紧张,人们随时准备着应对各种灾难。是啊,到了晚上,人们也会相约在友人的帐篷里,安静地坐上一坐,可绝不会像这样,所有大门洞开,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大人们串门走动,孩子们嬉戏奔跑……这个车站的生活实在太安逸了。
“他们在这里怎么过活?”阿尔乔姆追上老头,忍不住问。
“怎么,难道您不知道?”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惊讶又不失礼貌地说,“这里可是大名鼎鼎的库兹涅茨克桥站!这里有地铁里最好的技术人员,他们的技术相当了得。索科利尼基线的人把设备拉到这里来让他们修理,就连环行线的人也慕名而来。这里就这么富起来了。要是能住在这里该多好啊!”他憧憬着,叹了口气,“可是他们的要求也很苛刻……”
阿尔乔姆还幻想着,自己也能在车厢的沙发床上睡一觉,幻想却破灭了。只见车站大厅的中央支着一排大帐篷,跟他们在展览馆站住的帐篷倒是很像,在最靠前的那顶帐篷上精心描着两个大字:旅馆。边上是一条由逃亡而来的人组成的长队。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却把一个管理员叫到一旁,打点了一下,密语般地低声说了些“康斯坦丁·阿列克谢耶维奇”什么的,问题就解决了。
“咱们的在这儿。”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小万尼亚高兴得直叫唤。
帐篷里居然有茶,还是免费的。地上的床垫柔软极了,叫人一躺下就不愿再起来。阿尔乔姆半倚在床垫上,小心地吹着热茶,聆听着老头的话语。老头顾不上喝茶,闪着兴奋的目光,侃侃而谈:“有些站其实已经脱离红线管辖了。这一点没人会说出来,红线也永远不会承认。不过大学站已经脱离他们控制了,大学站后面那些站也全是一样!如今红线的势力范围到运动站为止了。您知道吗,运动站之后是一条相当长的隧道,那里曾有一站叫麻雀山站,可是后来关闭了……正是从麻雀山站起,铁轨延伸到了地面上,要通过一座桥。可是桥在爆炸中损毁了,直到有一天桥塌了,掉进了河里,自那时起,红线几乎就和大学站断了联系……
阿尔乔姆抿了一口茶。他预感自己即将听到某桩神秘而不同寻常的事,由地铁西南角那片分离出红线的区域所引发的后续故事,故而整个身心都在为之欣喜不已。小万尼亚自始至终在埋头啃自己的手指甲,不时满意地欣赏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接着啃。阿尔乔姆看他的眼神里几乎生出了好感,对于男孩适时的沉默,他很感激。
“要知道,在我们路障站有个小圈子,”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到了晚上我们就聚在一起,有时候也会有人从一九〇五年街站过来,眼下普希金站驱逐了所有异见人士,所以安东·彼得洛维奇就投奔了我们……我们的聚会没什么正事,就是普通的文学聚会,偶尔也会谈点儿政治……要知道,在路障站,受过教育的人同样不怎么受待见,你听过那句话吗——知识分子就是没用的第五纵队[第五纵队是1936―1939年西班牙内战期间,隐藏在后方的反共和政府的间谍、叛徒等总称。现在泛指被帝国主义和其他侵略者所利用的,在敌方内部进行破坏、颠覆活动的组织]……所以我们的聚会也是暗中进行。雅科夫·约瑟夫维奇曾说过,大学站其实还存在,只不过那里的人成功封锁了隧道,如今那里也有人住。但那些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你知道,那里曾有座莫斯科大学,车站就是以它命名的。据说,有很多教授和学生都得救了。如今那里成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集合地……唔,这大概只是臆想罢了。他们还说,那里是由受过教育的人管理,有一名校长领着三个车站,每个车站各有一名系主任,所有管理人员定期更换。那里还在搞科研——要知道,全都是大学生、研究生和教授!文化也不像咱们这里一样已经消亡了,他们没有忘记咱们的思想遗产,一直都在记录着……安东·彼得洛维奇甚至还说,他有一个工程师朋友曾偷偷告诉他,他们已经找到了到上面去的方法,他们发明了一种防护服,有时候他们的侦察兵还会出现在地铁里……这些事情听起来是不是够离奇的?”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直视着阿尔乔姆的眼睛,眼神中饱含忧愁和疲惫,却依然流露出最后的希望。
阿尔乔姆轻咳了一声,用尽可能叫人信服的口气回答:“哪离奇啊?听起来完全可能!比方说,我就听说有个叫波利斯的地方,那里也是……”
“波利斯——没错,一个神奇的地方。不过现在谁还会去那儿呢?据我所知,那里的议会权力已经移交给军方了……”
“哪个议会?”阿尔乔姆扬起了眉毛。
“你不知道?波利斯是由最具权威的人士组成议会管理的。在那个地方,最具权威的人士要么是图书馆的管理员,要么是军人。对于列宁图书馆的事你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没必要多说。波利斯的另一个入口曾经开在国防部大楼里,据我所知,至少是旁边吧,所以当时有不少将领疏散到了那里。最初很长一段时间,是军人把持着波利斯的政权,可是人们不太喜欢他们混乱的统治,流血事件时有发生,这是他们跟红线打仗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双方达成让步,就有了这个议会,并且议会由两派组成:图书馆派和军方派。当然了,这个组合挺奇怪的,要知道,那些军人恐怕之前从没见过几个活的图书馆管理员呢。两拨人就这么凑在一块了。这两派永远在打架,今天你上去了,明天我下来了。跟红线打仗的时候,枪杆子的作用比笔杆子更重要了,军方派就占了上风。和平年代开始以后,政权又回到图书馆管理员手上。权力就像个钟摆,始终在他们之间摆来摆去。听说,眼下是军方派更占上风,他们重启了一些规矩,包括宵禁和禁止某些生活娱乐。”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微笑道,“现在去那里的路可不比去翡翠之城[出自经典童话故事《绿野仙踪》。故事中,小姑娘桃乐茜被龙卷风带进了魔幻世界,只有翡翠之城的魔法师才能帮她找到回家的路。一路上,桃乐茜和朋友们冲破重重阻挠终于来到翡翠之城]容易——这是我们私下里对大学站和它周边地铁站的戏称——你要么得经过红线,要么得经过汉萨,都不是轻易能过去的。在法西斯分子到来之前,你可以从普希金站转到契诃夫站,再从那儿沿隧道直达博罗维茨基站。这条隧道很不好走,不过我早些年误打误撞走过一次,也闯出来了。”
阿尔乔姆感到机不可失,连忙追问这条隧道难走的原因。老头不情愿地回答:“要知道,在这条隧道的正中央,停着一辆烧毁的列车。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知它如今还在不在。当时我看到有许多尸体或躺或坐在座位上……太恐怖了。我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问过几个朋友,也没人说得清。要越过这辆车很难,想从列车旁边绕过去是不可能的,因为隧道已经开始坍塌,列车周围的地面都塌陷了。在这个车上,我的意思是在车厢里,发生了各种可怕的事情,我很难解释,要知道,我是个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那些玄幻的说法……现在我什么都不相信了。”
这番话让阿尔乔姆联想起索科利尼基线上那些隧道里的怪声。终于,他忍不住把一路上自己这支小队的遭遇和波旁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头,犹豫了一下,又把可汗给他的解释也尝试着复述了一遍。
“瞧您说的,瞧您这都是在胡说些什么呀!”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打断了他的话,两道眉毛拧成了疙瘩,“这种事我已经听过了。您还记得我提起过的雅科夫·约瑟夫维奇吧?他是个物理学家。他曾向我解释过,这种心理现象会在人体受到次声波[频率小于20赫兹的声波叫作次声波,它可对人体造成危害,引起头痛、呕吐、呼吸困难等症状]干扰时发生。这个频率的声音人耳是听不到的,我的脑袋不好使,没记错的话是7赫兹上下……这种声波可以由一些自然变化而自我引发,像是地质构造运动什么的,我当时没有仔细听……至于亡者的魂灵?并且在下水管道里头?纯属一派胡言……”
这个老头挺有意思。他所讲述的一切,阿尔乔姆全都是头一回听说。老头看待地铁的角度也很特别,完全是另外一种老派有趣的角度。看得出,一切触及灵魂的话题,都会让他感到不适,和过去那些时日没有区别。阿尔乔姆想起苏霍伊和猎人的那次争论,便问他:
“那么,您觉得我们……人类,还能回去吗?回到上面?我们能活到回去那一天吗?”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老头的要害。老头一下子瘫软下去,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喃喃道:“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但是还有别的地铁系统啊,我听说,在圣彼得堡、明斯克还有诺夫哥罗德都有。”阿尔乔姆罗列着记忆中的城市名称,尽管这些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空洞、不具有任何意义的词汇。
“啊,列宁格勒[圣彼得堡在苏联时期的旧称]——多么美丽的城市!”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悲伤地叹了口气,“您可知道,那里的伊萨克大教堂、海军部和它的尖顶有多么美妙,多么精致!还有夜晚的涅瓦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欢笑着,还有舔着冰激凌的孩子,身材苗条的年轻姑娘……空气里飘着音乐……尤其是到了夏天,那里的夏天很少有好天气,不过在好天气的日子里,你能看到明媚的太阳,瓦蓝的天空……连呼吸都畅快起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阿尔乔姆身上,眼神却穿过他,交融于另一个飘渺的幻象之中了。在这个幻象中,一座半朦胧的雄伟的建筑物轮廓,正从黎明破晓前的迷雾中浮现出来。阿尔乔姆仿佛觉得,只要自己一转身,也能看到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阿尔乔姆决意不去打断他的回忆。
“是啊,除了莫斯科地铁还有其他地铁系统,或许还有其他幸存者住在那里……可是想想吧,年轻人!”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伸出食指指向空中,“多少年过去了,一丁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找咱们需要找这么多年吗?不,”他垂下头,“回不去了。”
就这么沉默了将近五分钟,老头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叹了口气。他更像是自言自语而非回答阿尔乔姆的问题,说了句:“上帝啊,我们毁掉了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帐篷里寂静无声。两人的低声谈话让小万尼亚觉得了然无趣,他昏昏睡去,微张的嘴巴不时轻轻砸吧两声,或是发出小狗一样的惊叫。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没有再说一个字。尽管阿尔乔姆相信他没睡着,却并不想打扰他,于是径自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本以为在经历过这惊险漫长的一天后,睡意会顷刻袭来,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却毫无睡意。刚刚还觉得柔软的床垫,现在硌得人腰疼,阿尔乔姆不得不翻来覆去调整身体才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老头忧伤的话语始终在他耳边萦绕,“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那亮闪闪的大街,宏伟的建筑,再也体会不到夏日暖风拂过发梢和脸庞时的神清气爽,还有老人所描绘的那种天空——现在的天空,是走在隧道里时,头顶上那块被无数腐朽天线裹挟得高低不平的天花板,未来也还是这样——老头是怎么说的?瓦蓝?澄澈?……那样的天空可真奇怪,倒是跟阿尔乔姆在植物园站时看到的情形一个样:它不是天鹅绒蓝色,是淡蓝色的,上面缀满了星星,闪耀着光芒,叫人赏心悦目……那些建筑都高大极了,却并不显得逼仄,它们明亮轻盈,仿佛是由甜美的空气幻化出来的;它们直插天际,几乎脱离了地面,其轮廓在天穹中隐现。四下里到处是人群!阿尔乔姆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中国城站里的人已经够多了,也没有这里的人多。在这些巨大楼宇之间的空地上,全都是往来穿梭的人群。还有许许多多吃着东西的孩子,他们吃的大概就是冰激凌吧。
阿尔乔姆甚至想要拉住其中一个孩子,求他也让自己尝两口——他还从没吃过真正的冰激凌呢。他很小的时候,是那样渴望尝一尝冰激凌的味道,却无处可买,过去的甜食制品厂早已成了霉菌和老鼠的乐园。为什么这些舔着美味的小孩子总是笑着躲开他呢?他们的动作是那么敏捷,他甚至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到后来,阿尔乔姆也分不清自己的意图了:是咬一口冰激凌,还是看看孩子们的脸,好弄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有脸……他突然怕了。
渐渐地,建筑物那轻盈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阴暗,不一会儿就逼近了阿尔乔姆的头顶上方,还在继续朝他靠近。阿尔乔姆仍在追逐那些孩子,他开始有一种感觉,孩子们不是在快活地大笑,而是不怀好意地笑,似乎预感到他要倒霉了。他使出浑身力气抓住一个男孩的衣袖,男孩挣脱着,像遇见鬼一样反抗,阿尔乔姆紧紧箍住他的喉咙,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竟然是小万尼亚。男孩咆哮着,龇着牙,不住地晃动脖子,想要去咬阿尔乔姆的手。慌乱中,阿尔乔姆一甩手把他丢了出去,男孩跪在地上,猛地蹦了起来,扬起脑袋,发出骇人的嚎叫,那声音跟阿尔乔姆在展览馆站听到过的黑暗族的叫声一模一样……就在这时,正四处乱跑的孩子们突然全部停了下来,他们并不看他,只缓缓侧过身子,朝他聚拢过来。在他们背后,已经变得漆黑的楼宇大厦在上升,并且似乎也在向他靠近……孩子们在越来越窄的建筑物间隙里挤成一团,他们跟着小万尼亚嚎叫起来,那叫声充满了野性的仇恨和冰冷的哀伤。最后,他们终于把脸扭向阿尔乔姆:他们没有脸,只有黑色的肉皮,上面是一张豁开的大嘴和一对没有眼白和瞳孔的眼珠,闪闪发光。
突然,阿尔乔姆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本身并不强烈,又被此起彼伏的嚎叫声盖过,让他很难听得清楚。它持续不断地重复,重复,阿尔乔姆尽量不去想那些越来越近的孩子,辨识着这个声音,他终于听出来了——“你必须离开。”这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阿尔乔姆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是猎人。
他睁开眼,掀开被子。帐篷里又黑又闷,脑袋里像灌了铅似的,思考变得迟钝而艰难。阿尔乔姆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是该起床上路了,还是应当翻个身继续做个美梦。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角,放他们进站的那个警卫探进头来。是康斯坦丁……这人的全名是什么来着?
“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赶紧起来!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他是断气了还是怎么了?”这个警卫根本没留意到阿尔乔姆正惊恐地瞪着自己,他爬进帐篷,开始摇晃熟睡中的老头。
这一晃先把小万尼亚弄醒了,他发出了不满的哼唧声。警卫毫不在意,小万尼亚想去咬他的手,他反手扇了他一个耳光。就这样,老头终于被弄醒了。
“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快起来!”警卫焦急地低声唤他,“你必须离开!红线的人正要求我们把你交出去,说你是诽谤者和敌对观点宣扬者。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就算是在这儿,在我们这个破站里,也不要提大学站的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康斯坦丁·阿列克谢耶维奇,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头呼哧带喘地从床上爬起来,迷茫地晃了晃脑袋,“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宣扬什么,这种念头我想都没想过,我只不过给这个年轻人说了几句,都是私下里小声说的,没有别人在场……”
“那就把这个年轻人一起带走!隔壁车站是什么样子的,你也清楚。在卢比扬卡站,他们会把你的肠子掏出来缠在棍子上,再把你的朋友就地枪毙,好让他没机会多嘴!快,他们马上就来了,这会儿正在商量着问红线要点什么当报酬呢,你们得赶快了!”
阿尔乔姆此时已经从床上爬起来,背好了背包。他不知道事态到底有多严重,犹豫着要不要把枪拿出来,老头也行动起来,他们匆匆忙忙上了路。康斯坦丁·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直捂着小万尼亚的嘴巴,哪怕挨了咬也不松手,只痛苦地拧紧了眉头;老头则频频不安地望着他,生怕他一气之下拧断男孩的脖子。
通向普希金站这边的隧道关卡要远多于另一边的。出站后,在一百米和二百米的地方,他们接连通过了两道哨卡。在第一道哨卡处,一堵混凝土矮墙将道路拦腰截断,仅在墙边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供人出入。矮墙左部安了一部电话机,电话线直通到车站里,大概是总部之类的地方。除此以外,那里还堆着好些弹药箱和一台在一百米管辖范围内巡逻的轨道车。第二道哨卡倒是和另一边隧道里的一样,有好些沙袋,一挺机枪和一个探照灯。两道哨卡都有人站岗,好在康斯坦丁·阿列克谢耶维奇一路护送他们穿过了防线。到了边境,他用疲惫的声音说:“走吧,我再护送你五分钟,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恐怕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到这里来了。”
他们慢吞吞地走在去往普希金站的路上。分别的时候到了,警卫在黑暗中停下脚步,叮嘱道:“他们还没原谅你的旧错,你又犯了新罪了。莫斯科温同志都知道了,你听说了没有?总归得想个办法才是。过普希金站的时候你可千万当心!要尽快通过!咱们的人都怕他们!那么,再会了!”
因为不着急赶路,三个逃亡者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得罪他们了?”阿尔乔姆好奇地望着老头,问道。
“我只是非常不喜欢他们。战争开始以后,我们的小圈子编了一些稿子……安东·彼得洛维奇那时还住在普希金站,能接触到印刷机……当时在普希金站有一台印刷机,是那帮战争狂人从《消息报》[《消息报》(Известий),俄罗斯知名报纸]报社拖回来的……他可以用它印刷。”
“不过红线的边境线看上去很松啊,就两个人,一面旗,也没有工事,不像汉萨那边……”阿尔乔姆突然联想到这个。
“那当然了!这一边是很随意,因为他们边境的主要火力没有布置在外边,而是在里边,”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露出狡黠的微笑,“工事也在里边呢,外边不过是个装点罢了。”
接下来的路途,他们各怀心事,默默走着。阿尔乔姆倾听着隧道带来的感受,不过奇怪的是,对于这段隧道,还有上一段从中国城站到库兹涅茨克桥站的隧道,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些建筑毫无灵魂,留给他的只有空洞……
然后,他的思绪回到了刚才的噩梦。梦的细节已经记不得了,只留下模糊而惊悚的片段:那些没有脸的孩子,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巨型黑色建筑物。对了,还有那个声音……
就在这时,隧道前面传来熟悉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恶心的吱吱声和爪子的沙沙声。紧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肉腥味扑面而来。当微弱的手电光照到那个地方的时候,眼前的画面让阿尔乔姆恨不得回去向红线投降……
只见前面靠近墙边的地上,脸朝下成排放着三具尸体,已经被老鼠啃食得不成人样了,他们的手一律被电线捆在身后。阿尔乔姆拿袖子捂住鼻子,不去闻那股腥甜刺鼻的气味。他朝尸体弯下腰,用手电探照着。他们的衣服都被扒到只剩下内裤,尸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三人都是死于头部中弹,每个人的头发上都沾着血,尤其是在黑洞洞的枪眼附近。
“是后脑勺中弹。”尽管随时都能吐出来,阿尔乔姆还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捂住嘴巴,眼中闪现着泪光。“他们干了什么啊,上帝,他们都干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呻吟道,“小万尼亚,别看,别看,到这儿来!”
可是小万尼亚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慌。他蹲在最近的一具尸体旁,聚精会神地用手指头比划着什么,口中激动地直叫唤。
光线扫过尸体上方的墙面,照亮了一片简陋的包装纸,就粘在齐人眼高的位置。纸片上画着许多展翅老鹰的形象,还用哥特字体[一种相当华丽的印刷或手写字体,直到20世纪还被用于书写德语]写着“Viertes Reich”(第四帝国),底下一行字则是用俄语写的:“伟大帝国方圆三百米范围内,不允许黑东西出现!”同样醒目的还有“死路一条”几个大字,后面画了个被打了叉号的黑色小人。
“这帮畜生!”阿尔乔姆咬牙切齿地说,“就因为他们的发色不同?”
老头只是悲痛地摇了摇头,就去扯小万尼亚的衣领,可男孩只顾着研究尸体,就是不起来。
“我想,我们的印刷机仍旧需要运转。”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悲伤地说道。
三人继续赶路。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慢了,走了不过两分钟,就见墙上用红色油漆画着一只老鹰,写着“三百米”。
“还有三百米。”阿尔乔姆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狗吠声,不由产生一丝不安。
走到离下一站大约一百米的地方,一束亮光打在了他们脸上,三个人停了下来。
“两手抱头!站好了!”一个声音透过扬声器高喊。
阿尔乔姆顺从地把两手放在脑后,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则高举双手,一只手还攥着小万尼亚的手。
“我说过了,所有人两手抱头!慢慢朝前走!别耍花招!”那个声音继续咆哮着。阿尔乔姆怎么都看不清说话的人,强光直射入他的眼睛,两眼被刺得生疼,他不得不朝下看。
三个人迈着碎步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那个声音再次要求他们停在原地。探照灯终于扭向了一边。
阿尔乔姆这才看清,眼前横着一整排路障,两名壮硕的机枪手和一个腰间别着手枪套的男人站在那里。这些人都身穿迷彩服,剃着光头,歪戴着黑色贝雷帽,肩上的白色臂章格外醒目——上面是类似纳粹标志的图案,不过是三个钩而非四个。稍远的地方还有些黑影,其中一人的脚下蹲着条狗,不时发出神经质的吠叫。四周的墙壁上涂满了纳粹标志、老鹰、标语和对非俄罗斯族裔的诅咒,阿尔乔姆看不太懂,因为有一部分是用德语书写的。在一处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块被火燎过的布幅,上面画着老鹰和少了一钩的纳粹标志,几束灯光有意无意地打在一个回收标志[三箭头循环再生标志,意为“可回收物”]上,标志的中央是个不幸的黑人。阿尔乔姆觉得这大概是他们的“红角”[原文为красный уголок,来自古斯拉夫语。在俄语中,红色(красный)一词还有“美丽、美好”之意。在俄罗斯传统家庭中,“红角”是信徒与上帝交流的地方,是家中最神圣的角落,多设在东南角,通常会放置圣像画、圣像、《圣经》等宗教物品]。
这时,一名警卫往前迈了一步,将一只木棍般长长的手电筒点亮,贴到耳边,慢慢地围着三个人兜圈。他端详着他们的脸,大概是想要找出些非斯拉夫人的特征,可这三个人都是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就连小万尼亚也包括在内——尽管他的脸上带着病态。于是,这名警卫收起手电,失望地耸了耸肩。
“证件!”他说。
阿尔乔姆忙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护照。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在衣服内兜里翻了半天,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证件。
“这家伙的证件在哪儿?”警卫厌恶地指了指小万尼亚。
“您瞧,事情是这样的,这个男孩……”老头开始解释。
“安——静!叫我‘长官先生’!回答问题要简洁!”警卫两手交替把玩着手电筒,冲老头喝斥道。
“长官先生,您看到了,这个男孩有病,他没有护照,要知道他还小呢,不过您瞧,他的名字在我护照里有记录,就在这儿……”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慌了神,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他用谄媚的眼神望着警卫,试图从那人眼中找到哪怕一丝同情。
可那名警卫笔直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他的脸仿佛也石化了,看不到任何表情。阿尔乔姆恨不能杀了他。
“照片呢?”长官大人翻到护照信息页,又问。
在此之前,小万尼亚一直安安静静地站着,神情紧张地盯着远处那条狗,不时从嗓子眼里发出兴奋的嘶叫。让阿尔乔姆感到担忧的是,眼下小万尼亚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了警卫身上,冲他龇着牙齿,发出威胁的低吼。
阿尔乔姆忘了此前对小万尼亚的反感和想要狠狠踹他两脚的愿望,深深为小万尼亚眼下的安危感到担忧。
警卫不由地后退一步,恶狠狠地盯着小万尼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把这个东西弄走。快!不然我亲自动手。”
“请原谅,长官先生,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尔乔姆吃惊地听到自己在为小万尼亚辩护。
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感激地望着他。那名警卫草草翻看了一下他的护照就还给了他,冷冷地说:“您没问题,可以过去了。”
阿尔乔姆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那名警卫冷漠地转过身去,继续盘问老头照片的事。
“您瞧,事情是这样的,”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突然回过神来,给出了这样的解释,“长官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那里没有摄影师,其他车站拍照又太贵,我实在拍不起照片……”
“脱衣服!”警卫打断了他。
“您……您说什么?”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的声音在颤抖,两条腿也哆嗦起来。
阿尔乔姆取下背包,摆放在地上。他没空思考自己在做什么。总有些事情是你不想做,发誓不会做或者不让自己做的,可是它们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不等你去思考,去深入地分析,它们就发生了。这个时候你只好惊讶地抚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事情是自然而然走到这一步的。
假如自己的两名同伴被他们脱掉衣服,像三具死尸那样被带到三百米处的隧道里去,阿尔乔姆就要从包里掏出枪来,拨到连发档位上,尽可能多地把这些身穿迷彩服的畜生撂倒,直到自己倒下为止。此时此刻,除了这件事,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尽管他认识老头和小万尼亚才一天,尽管他们会把他打死,这些都不重要。那展览馆站怎么办?别再想下去了。有些事最好想都不要去想。
“脱衣服!”警卫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搜身!”
“可是,请您……”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含糊地说。
“安——静!快点!”那人喝道,为了强调自己的话,他从腰里掏出了手枪。
老头见状赶忙解开外套。警卫挪开枪口,静静地看着他脱下绒衣,笨拙地单腿蹦跳着褪掉靴子,最后迟疑地解开了裤子上的皮带。
“快点!”警卫咆哮道。
“可这……怪难为情的……要知道……”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开口道。警卫终于失去了耐心,挥起拳头朝老头嘴巴上打去。
阿尔乔姆正要冲过去,不料有两只手从背后牢牢箍住了他,他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还不及那个暴徒一半高的小万尼亚突然龇着牙,吼叫着朝那人扑了过去。那人始料不及,被小万尼亚咬住左手,前胸也挨了一拳。可是一秒钟的工夫他就反应了过来,他甩开小万尼亚,退后两步掏出枪,对准小万尼亚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空旷的隧道里回荡,震荡着人的耳膜,可阿尔乔姆还是依稀听到了小万尼亚的低声呜咽。他看到小万尼亚低垂着脑袋坐在地上,两手捂住了肚子。接着,那个警卫用脚尖把男孩踹倒在地,满脸憎恶地在他仰面向上的头上补了一枪。
“我警告过您了。”他冷冷地看着老头。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僵立在原地,嘴巴张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口中还在发出呼哧声的小万尼亚。
此时,阿尔乔姆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有股力量从他体内涌起,促使他挣脱背后正在发愣的士兵,狂奔向前,差点把那人拖倒在地上。阿尔乔姆的身手变得异常敏捷,他打开冲锋枪保险,攥紧握把,瞄准那名警卫的胸口,时间刚刚好——冲锋枪穿过背包射出了子弹。
阿尔乔姆满意地看到,那名警卫绿色的迷彩服上,已经留下了一排弹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