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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帕维列茨站,也没有见到一支巡逻队,只有一群流浪汉坐在离站口三十米开外的地方,用敬畏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轨道车,给他们让出了路。

“怎么,这里没人住?”阿尔乔姆问,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其实内心充满了抗拒:作为没有武器,没有食物,也没有证件的“三无人员”,他可不想只身一人留在这个废弃的地铁站里。

“你说帕维列茨站?”卢萨科夫同志惊讶地望着他,“当然有人住!”

“那怎么连个岗哨都没有?”阿尔乔姆为自己辩解。

“因为这里是帕——维——列——茨——站!”万赛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地念出地铁站的名字,“没人敢招惹它!”

阿尔乔姆想起了某位先哲的遗言: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一无所知[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名言]。一说起帕维列茨站,大家就都像是在说某个不可侵犯的圣地,还默认这是不需要解释、每个人都理应了解的事情。

“怎么,你竟然不知道?”万赛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瞧着吧,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看到帕维列茨站第一眼,阿尔乔姆就被深深震撼住了。这里的天花板是那么高,高悬在墙壁上的火把甚至无法照亮他们的脸庞,那跳动的火焰宛如神秘的极光,在众人头顶上方制造出一种空旷无垠的幻象;无数根排列整齐的细柱支撑着巨大的圆拱,无数圆拱又以奇妙的方式顶起了一座座雄伟的拱顶。

拱顶与拱顶之间的空隙里嵌满了青铜铸件,尽管光泽已经暗淡,却依然能够诉说往日的辉煌;作为那个昔日帝国几乎被人遗忘的象征,上面传统威严的图案一如当年,傲视着众生。长长一排望不到头的柱子,直插进遥不可及的黑暗之中,叫人觉得它们似乎能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一团团血红色的火光在柱子上摇曳着,火舌舔吻着大理石娇美的肌肤,直到几百步、几千步之外才被浓稠的幽暗之口吞噬,逐渐消失不见。这里的一切为何都如此巨大?难道这座地铁站曾是基克洛普[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的居所?

难道没人敢招惹她,就是因为她的美丽?

万赛关掉发动机,轨道车越滑越慢,渐渐停了下来。阿尔乔姆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这个古怪的车站。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没人敢招惹这个地方?它有什么神通?绝对不止是因为它被装点得像童话里的地下宫殿那么简单。

随着时间的推移,轨道车四周渐渐聚集了一帮衣衫褴褛的孩子,年龄有大有小。他们用忌妒的眼神盯着轨道车,其中一个孩子还跳下铁轨,壮着胆子摸了摸发动机,嘴巴里不住地啧啧称奇,直到费奥多尔把他轰走。

“好了,阿尔乔姆同志,咱们就在这里分别吧。”政委打断了阿尔乔姆的沉思,“我和同志们经过商量,决定送你一份小礼物,拿着!”说着,他将一把冲锋枪丢给阿尔乔姆,枪的前任应该是普希金站被打死的两名警卫之一。“还有这个,”他又把一只手电筒放进阿尔乔姆的手心,正是普希金站的小胡子军官用来照路的那一只,“这些都是战利品,你就别客气了,留下它们吧。我们只能在这里待一小会儿,不能久留,谁知道那些法西斯走狗追到什么地方了——好在他们不敢在帕维列茨站乱来。”

尽管已经下定决心,当道别的时刻来临,阿尔乔姆的心还是紧紧地揪了一下:万赛握住他的手祝愿他一切顺利,马克西姆拍了拍他的肩膀,费奥多尔不知该送他什么,就往他怀里塞了一大瓶酒,并且说:“年轻人,咱们后会有期。咱们都会活下来的,死不了!”

最后,卢萨科夫同志又同他握了握手,英俊刚毅的脸上表情郑重:

“阿尔乔姆同志,我有两句临别赠言。第一,相信自己的命运,正如埃内斯托·切·格瓦拉同志所说的,Hasta la victoria siempre[西班牙语,意为“为了永恒的胜利”。这是切·格瓦拉告别革命后的古巴,继续前往玻利维亚山区展开丛林武装斗争时,写给老同志卡斯楚及古巴人民的一封信中的最后一句]!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事,No pasarán[西班牙语,意为“不让他们通过”,西班牙内战时期国际纵队著名的反法西斯标语]!”

这时,全体战士都举起攥成拳头的右手,齐声重复着这句口号:“No pasarán!”阿尔乔姆唯一能做的,就是也高举拳头,用毅然决然和充满革命热情的呐喊去呼应他们:“No pasarán!”尽管他打心底里觉得这种仪式未免过于做作,却并不想因自己的成见破坏这个重要的告别时刻。看起来,他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卢萨科夫同志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自豪和满足,还隆重地向他敬了一个礼。

马达声响起,轨道车喷出一圈灰色的尾气,惹得孩子们发出了兴奋的尖叫。轨道车在孩子们的簇拥下驶进了黑暗。阿尔乔姆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在这个对他来说已经远离家园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徘徊在月台上,几只挂钟最先引起了他的注意。跟展览馆站一样,这里也有挂钟,并且不只有隧道出入口上的两只,而是很多。阿尔乔姆一下子就看到了四只。在展览馆站,时间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符号,如同书本和孩子们对学校的渴望,代表着车站居民仍在顽强抗争,他们不甘堕落,他们仍是人类。然而在这个地方,时间似乎承载着某种无与伦比的重要意义。没走几步,阿尔乔姆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首先,站内见不到任何居所,只有些废弃的列车车厢停在另一侧轨道的隧道中,从车站大厅里望过去,只能看到露出隧道的一小截,以至于阿尔乔姆差点没注意到。五花八门的小商贩和作坊在这里随处可见,却不见一顶帐篷,就连用来躲在后面过夜的屏风都没有,只有零星的流浪汉和乞丐懒散地躺在硬纸板上。车站里时不时有人赶到时钟下面,阿尔乔姆注意到,当中那些有手表的人总是神色匆匆地对着表盘上的红色数字,调校好自己的手表,再接着去忙自己的事。要是猎人也在,不知他会对此作何评价?阿尔乔姆好奇地想。相较于中国城站的热情好客,比如邀人品尝啦,兜售商品啦,把人带到私密角落谈生意啦,这里一概没有,每个人都各忙各的,也没人上前跟阿尔乔姆搭讪。他内心中最初被好奇心暂时取代的孤独感又滋生出来,并且越来越强烈。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忧伤的情绪里,阿尔乔姆又开始观察周围的人群。他期待着能在这里遇到一些带有车站独特气质的人,因为车站的生活一定会在人的气质上留下烙印。乍看起来,人们在他身边往来奔波,高谈阔论,忙碌着,争论着,跟别的车站没什么不同。不过细看之下,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里残障和畸形的青年人数量多到吓人,有的没有手指头,有的满身皮肤结痂,有的锯掉了第三只手,断口处还挂着残肢。至于成年人,往往都是秃头,而且病怏怏的。在这里几乎见不到一个健全强壮的人。他们孱弱丑陋的模样,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车站那超乎诡异的雄伟,形成了鲜明对比。

宽阔的月台中央,两个长方形的开口直通到地下深处,那里就是前往环行线,也就是前往汉萨的通道入口。不过,跟和平大道站有所不同,这里既没有汉萨的边防军驻守,也没有边防检查站。阿尔乔姆并没忘记那个说法:汉萨在所有跟自己相通的邻近地铁站都设置了极为严密的管控。不对,这其中必有蹊跷,这个车站叫人困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于是,他没走到大厅另一头便停了下来。他先是花五个子弹买了一大碗烤蘑菇粒和一杯尝起来发苦的怪味水,找了个底儿朝上的装玻璃瓶的塑料周转箱坐下,忍住恶心,逼自己咽下了这些东西。然后,他起身朝那排列车车厢走去,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他的体力已经透支,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然而,眼前这辆列车跟中国城站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所有车厢都已损毁,车厢里空空荡荡,有的地方被火烧过,裸露着熔化后的模样;柔软的真皮座椅全被拆下,弃置一旁;血点子深深刻进了这里的每一处,无数空弹壳在车厢地板上闪着幽光。这里显然不是个理想的栖身之所,倒像是经受过多重炮火洗礼的堡垒。

阿尔乔姆胆战心惊地打量了一会儿那辆列车,等他回到月台上的时候,已经认不出这个车站了:货摊空了,喧嚣声停了,月台上不见一个大活人,只有零星几个流浪汉扎堆聚在中央的通道口附近。站台内明显暗了下来,方才阿尔乔姆进站方向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了,只剩大厅中央还亮着几盏灯,除此之外,就是在遥远的大厅另一头,跳动着一团算不上明亮的篝火。

时钟显示,眼下刚过晚上八点。发生了什么?阿尔乔姆忍着伤痛一路朝前跑去,只见通往汉萨通道的两边都封死了,不是普通的小门,而是坚不可摧的双扇大铁门。另一个楼梯的情形也是一样,不过其中一扇铁门还半开着,透过这扇门能看到用粗钢筋焊接成的结实的钢丝网,跟特维尔站监牢里的一个样。门后面有一张小桌子,在微弱的灯光下,一名身穿已经洗得褪色的蓝灰色制服的守卫正在桌边坐着。

阿尔乔姆便请求他放自己进去。“八点以后禁止入内,”那人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阿尔乔姆,“大门早上六点才开。”说完他就别过脸去,示意谈话到此为止。

阿尔乔姆呆住了。为什么这个车站里的生活一过晚上八点就结束了?眼下他该怎么办?那些像虫子一样在纸板壳子上乱爬的流浪汉,叫人看起来就觉得恶心,阿尔乔姆丝毫不想靠近他们。于是,他打定主意,决定去大厅另一头的篝火那边碰碰运气。

隔着很远就能看清,围聚在篝火旁的一群人不是流浪汉,而是边防士兵之类的人物:在火光的照映下,可以看出这些人个个体型健硕,身上都佩有冲锋枪。不过那边有什么好警戒的呢,就在站台上……岗哨应该设在隧道里或者车站入口处才对,越远越好,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有野兽或是土匪从那个方向冲过来,这帮人根本来不及应对,就像在中国城站发生的那样。

不过,再走近些,阿尔乔姆又留意到一件事:在篝火的后面,不时有道亮眼的白光一闪而过,光线应该是往上走的,但由于它闪得实在太快,仿佛违背了所有物理法则,一出现就被凭空截断似的,总是射到几米高的地方就消失了,永远投不到天花板上。大概是个间隔时间很久才开一次的探照灯吧,因此阿尔乔姆之前并没留意到它。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走到篝火前,他礼貌地向众人打过招呼,解释说,自己是路过此地,无意中错过了关门时间,不知可否跟他们一起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休息?”离他最近的男人讥笑道。此人留一头蓬松的黑发,有一只丰满的大鼻子,个头不高,但看起来十分强壮。“年轻人,这里可不是休息的地方,能撑到明早就是万幸了。”

至于让阿尔乔姆困惑的下一个问题,也就是“坐在站台中央的篝火旁有何危险”,男人并没有给出回答,只转身冲闪光的地方点了点头。其余的人则一直忙于交谈,对阿尔乔姆毫不理会。最后,阿尔乔姆心一横,决定自己去弄明白这里的状况,径直走向了探照灯。

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却也让心中的很多疑问有了答案。

大厅的尽头有一间小屋子,它像是人们偶尔能在通往换乘通道的自动扶梯附近看到的那种小岗亭,四周摞着成堆的沙袋,有些地方还用厚重的铁皮进行了加固,有一名警卫正忙着给某件看上去威力惊人的武器扯下外罩,另有一名警卫待在控制室里。那台闪个不停的探照灯就安装在控制室的屋顶上,光线是射向上方的。上方!阿尔乔姆循着光线抬头望去,发现那里既没有挡板,也没有屏障,竟是露天的,一段直通地面的自动扶梯紧挨着控制室。准确地说,探照灯就是用来探照扶梯的。光线不安地扫过每一层台阶和侧板,像是想要揪出藏在黑暗中的什么人,可是出现在视野中的,只有生满褐色铁锈的灯架和受潮后已经成片剥落的天花板,再往远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切都豁然开朗。

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地方并没有那种用于将地铁站和上面的世界分隔开来的常见的金属挡板,下面没有,上面也没有。这个车站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的世界之下,车站居民不得不时刻生活在外物入侵的威胁当中。他们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饮用着被污染的水,这或许就是它带着一股怪味的原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里天生畸形的年轻人要比别处——比如展览馆站——要多得多,以及为什么这里的成年人也都病恹恹的:车站居民的头顶直接暴露在辐射线中,他们的身体活活受到摧残,日渐虚弱,最终被怪病侵蚀。

不过,这显然还不是车站面临的唯一威胁。否则,该怎么解释整个车站一过晚上八点就陷入了死寂?篝火旁那个黑头发的守卫说“能活到早上就是万幸”又是什么意思?

阿尔乔姆犹豫了一阵,走向了控制室里的那名守卫。

“晚上好。”听到阿尔乔姆的问候,那人给出了回应。

此人五十岁上下,但是几乎已经谢顶,只有耳鬓和后脑勺还留着硕果仅存的几根白发,他胸前挂着双筒望远镜和口哨,啤酒肚在紧绷的普通防弹背心下无可遮掩。此时,他正用一对黑眼珠好奇地望着阿尔乔姆。

“坐吧,”他指着身旁的沙袋对阿尔乔姆说,“那些家伙只顾自己开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无趣得很。咱们不妨来聊聊天吧,是什么人把你眼睛弄成这个样子的?”

两个人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

“你瞧,我们什么像样的事情都做不了,”他指着头顶的大洞,伤心地说,“那里需要的不是铁片,而是混凝土。铁片我们已经试过了,压根没用。一到秋天雨水就泛滥,水越积越多,到最后就会把铁板压塌……这种事发生了很多次,死了不少人,打那以后我们就不去管它了。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人人自危,跟其他站一样,我们得时刻警惕着那些畜生在夜里爬进来。白天它们从不来,要么在睡大觉,要么正相反——忙着在地面上晃荡,等到天黑以后,它们就索命来了。于是,我们这儿养成了规矩,八点过后所有人退进通道里,那里是我们的生活区,站台这块地方主要是做买卖。稍等……”他突然不说话了,摁下操控台上的一个按钮,探照灯发出明亮的光芒。

雪白的灯光扫过三台扶梯,掠过天花板和墙壁,然后熄灭了。

这时候男人才用手指指着探照灯扫过的天花板,压低声音说道:“那上面就是——至少曾经是吧——帕维列茨火车站,一个被诅咒的地方。我不知道它的轨道通向哪里,不过现在那个地方正发生可怕的事情。有时候会传出怪声,那声音能让你全身的寒毛奓起来。而且,它们会爬到下面来……我们管这些爬下来的畜生叫‘外来的’。”他停顿了一分钟才说,“是从火车站里爬下来的,模样并不算太吓人。不过有好几次,这些‘外来的’里强壮些的,都已经越过了这道警戒。看到我们停在轨道上的废旧列车了吗?它们已经到了那里。决不能放它们到下面去,那里都是女人和孩子,要是这些‘外来的’爬到了那里,就全完了。我们男人都清楚这一点,把列车团团围住,打死了好几头畜生。可我们自己也损失惨重,去十个人只能活下来两个。还有个‘外来的’逃脱了,一路爬到了新库兹涅茨克站,到了早上我们想要追捕它,就循着它留下的厚厚的黏液去追,结果发现它爬进了一条下行的分支隧道,我们就不敢追下去了,我们遭受的损失已经够多了。”

阿尔乔姆想起一件事:“我听说,从没有人袭击过帕维列茨站,是真的吗?”

男人郑重地点点头:“当然了,谁会来招惹我们呢?要不是我们死守着这道防线,那些畜生早就在地铁里爬得到处都是了。所以没人招惹我们。汉萨还把几乎整条通道都给了我们,只在通道最末端的尽头设了他们的工事。他们还给我们武器,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替他们守门嘛。跟你说,他们就爱让别人当替死鬼!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阿尔乔姆,好的,我叫马克。稍等一下,那里有东西……”说着,他再次点亮了探照灯,却一无所获。一分钟后,他不确定地说了句:“不对,我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

危险临近的强烈感觉瞬间击中了阿尔乔姆。他学马克的样子,死死盯着上空,可看到的只有几盏破灯的影子。阿尔乔姆仿佛感受到,那刺眼的光芒封印住了许多邪恶的幽灵。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自己可笑的幻觉,不料,光线刚刚掠过,其中一个鬼影竟然微微动了一下。

“等一等……”阿尔乔姆压低声音说,“再照一下那个角落,那儿有道巨大的裂缝,快……”

就在这时,在很远的扶梯中间位置,有个巨大而纤瘦的东西,之前一直仿佛被光线钉住了一般,这时突然抖动了一下,随即猛扑下来。马克用哆嗦得快要不听使唤的双手捧起哨子,拼命吹响了它,与此同时,围坐在篝火边的所有人都一个激灵跳起,飞奔了过来。

阿尔乔姆这才发现,那里还有一盏探照灯,灯光稍弱,却巧妙地跟一挺不寻常的重机枪组合在了一起。阿尔乔姆还从没见过这种武器:它有长长的枪管,枪管末端是个喇叭口,瞄准镜上缠着些网状物[瞄准镜的镜面反光可以暴露狙击手的位置,因此有经验的狙击手会在瞄准镜上缠上网状物降低反光,还不影响观察和射击效果],油光锃亮的弹链里填满了子弹。

“它在那儿,靠近十点钟方向!”此时已经坐到马克身边的瘦男人用探照灯对准那个东西,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快,望远镜……莱哈!十点钟方向,右侧!”

“收到!好吧,小可爱,该咱们上场了,你可要给我稳住了!”机枪手一边嘟囔着,一边把机枪对准了隐藏的黑影,“把它干掉!”

机枪喷射,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十点钟方向上的吊灯被击落在地,摔了个粉碎,那个东西在高处发出一声惨叫。

“看来打中了。”瘦男人断定,“好吧,再照过去瞧瞧……躺在那儿呢。你完蛋了,捣乱鬼。”

可是,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那东西一直在高处发出痛苦的呻吟,那竟是一种接近人类的声音。阿尔乔姆听得毛骨悚然,他提议一枪结束那东西的痛苦,得到的回答却是:“既然你想,你就去做吧。这里可不是靶场,小子,我们得节省每一颗子弹。”

换班后,马克和阿尔乔姆走到篝火旁坐下。他就着火光点燃一根卷烟,若有所思。接下来,阿尔乔姆听到了一场谈话。

“莱哈昨天给咱们说的那帮克里希纳[“克里希纳”是印度教中崇拜的黑天神]教的信徒,”一个低脑门、大脖子的壮汉用低沉粗重的声音说道,“他们聚集在十月平原站,正打算潜入库尔恰托夫研究所[该研究所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莫斯科创立,其研发了世界上第一枚热核弹头以及最早的供潜艇和破冰船使用的核反应堆,开辟了世界上第一座工业性原子能发电站]炸毁核反应堆,让所有人同归于尽,不过暂时他们还在积蓄力量。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四年前我的一段经历,当时我还住在萨维奥洛沃站。有一天,我打算去白俄罗斯站办事,那时我在新村庄站有接应,所以我是直接从汉萨过去的。我很快就赶到了白俄罗斯站,见到了我的伙计,办妥了事儿,然后我想着该去喝一杯。那个伙计对我说,你要多加小心,这里经常有醉鬼失踪。我对他说,得了吧,快闭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最后,我们俩干掉了整整一瓶酒。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他在地上边爬边喊:‘我是月球车1号!’等我酒醒过来的时候,圣母玛利亚!我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着东西,脑袋也剃光了,躺在一个小屋子里,很可能是以前的警察局。我心想,这下可倒了大霉了。半个小时后,进来一群恶魔,他们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到一个大厅里。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所有地名都被揭掉了,墙上涂得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是血渍,火在燃烧,整个地面都被掘开了,底下是一道很深的坑槽,最深处有二十来米甚至三十米。地面和天花板上画着星星,知道么,像是小孩子一笔画下来的那种?我心想,或许是落在红线手里了?我扭头看了看,不像。他们把我推到坑槽前,那里垂着一根绳子,他们用冲锋枪指着我,叫我顺着绳子爬下去。我朝下望去,见下面有好多人正拿着铁钎和铲子挖坑。他们把土用绞车运上来,再倒进翻斗车里拉走。我算是走投无路了,这些手持冲锋枪的家伙是一伙疯子,从头到脚都文着文身,我猜测自己是掉进某个犯罪组织的老巢里了,这个组织像是在挖地道想要逃跑,这帮小混混就是他们的打手。”

“不过紧接着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地铁里要是有地方连条子都没有,那该是什么鬼地方?于是我对他们说,我恐高,在绳子上我会一头摔下去,就没用了。他们商量了一下,就让我留在地面上,往翻斗车里装拉上来的土。”

“他们给我铐上手铐,绑上脚链,叫我这么干活。我始终没闹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这事绝对不简单。我还算是幸运的,”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那些身体弱小的人一旦倒下,就会被拖到楼梯口去。后来我有一次打那儿经过,看到那里竖着一截木桩子,跟以前红场上对付德国佬的玩意儿一模一样,上面立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木桩子四周全都是血,好多砍下来的脑袋插在一根根木棍上。我差点吐出来。我心想,不行,我必须赶在自己被晾在这里之前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坐在探照灯前的瘦男人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用嘶哑的声音问。

“这个问题,后来我问过跟我一起装土的那些人。你猜他们怎么说?——魔鬼!明白了吗?他们认为,世间的末日已经降临,而地铁就是通往地狱的窗户。还有转世轮回什么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是通往地狱的大门。”冲锋枪手纠正他。

“好吧。地铁是通往地狱的大门,地狱本身还在更深的地方,魔鬼在那里等待着他们。而他们要想抵达那里,就得把路挖通。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儿了,也许他们已经挖通了。”

“那是什么地方?”冲锋枪手问。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后来我逃出来了:趁守卫不注意,伙计们把我藏进翻斗车,在我身上撒上土。车子走了很久,然后我被抛进一个深坑,摔昏过去。等我醒过来,我就开始爬,一直爬到也不知是什么轨道上,然后就顺着轨道继续往前爬。这条轨道和另一条轨道交叉了,我在交叉口上又晕了过去。后来有人救了我,我醒过来就已经人在橡木站了,明白吗?我的救命恩人已经离开了,真是个好人。至于那是什么地方,你们自己想去吧……”

接着,他们又讨论起一则流言,说是在伊里奇广场站和罗马站[这是同一地点的两个换乘站,离帕维列茨站不远]出现了传染病,死了好多人,不过阿尔乔姆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地铁是通向地狱的大门,甚至可能是地狱的最外圈,这个念头把他吸引住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奇幻的画面:成百上千的人像蚁巢里的蚂蚁一样往来穿梭,用他们的双手永无休止地挖着,也不知会挖到哪里,直到有一天,他们当中某人的铁钎触到无比绵软的泥土,径直掉落下去,就意味着地狱和地铁终于连通为一体。这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腾着,始终挥之不去。

接着他又想到,帕维列茨站跟展览馆站的情况几乎是一样的:它时刻面临着地上怪物的侵扰,孤立坚守着。要是它坚持不住了,那些怪物就会在地铁里散得到处都是。照此看来,展览馆站的境遇并非个例,这也打破了他的预期。不知道这样的车站在地铁里还有多少,它们各自坚守,并非为了整个地铁的安宁,而是为自己的栖身之所而战……你可以后退,退到车站中央,炸毁身后的隧道,可你们的生存空间也将随之缩小,在那块巴掌大小的土地上,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不得不为抢夺生存空间而自相残杀。

不过,倘若展览馆站果真没有特别之处,倘若还有其他出口能通往地面……那意味着……阿尔乔姆猛地强迫自己打住了思绪。这个想法很危险,不能再深想下去了,这不过是你的软弱发出的声音,狡猾、谄媚、步步诱导,好让你中止这趟旅程,放弃任务。软弱没能从正面迎头击倒阿尔乔姆,这一次它试图从后面突袭了。决不能让它得逞,他没有回头路。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开始倾听人们交谈。他们先是讨论了一个叫普希卡的不知道又赢了什么,后来哑嗓子男人开始讲述中国城站遭到一伙歹徒袭击,打死了不少人,好在卡卢加线上的兄弟们及时赶到,收拾了他们,迫使那伙歹徒撤退到了塔甘卡站。阿尔乔姆刚想指出那不是塔甘卡站,而是特列季亚科夫站,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干瘦男人却接过了话茬,说起中国城站已经完全脱离了卡卢加线的控制,如今从属于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新崛起的集团势力。于是哑嗓子男人和他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战,成功地让阿尔乔姆打起了瞌睡。这一次他什么梦都没有做,睡得很沉,连让众人惊跳起来的警报声都没有把他吵醒。

警报过后并没有枪声响起,大概只是虚惊一场。

一觉睡到差一刻早上六点,马克才叫醒了他。

“起来吧,完事了!”他快活地晃动着阿尔乔姆的肩膀,“走,带你到昨晚没进去的通道去瞧瞧。身份证有吗?”

阿尔乔姆摇摇头。

“这也没关系,有办法。”马克信誓旦旦地说。他果真做到了: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站在通道里面了,门口的守卫轻声打着呼哨,把玩着掌心的两颗子弹。

这条通道非常长,甚至长过了车站本身。沿一面墙壁立了一溜帆布屏风,亮着明晃晃的小灯泡。“托汉萨的福。”马克笑道。另一面墙壁却被一排高不过一米的低矮隔板围住了。

“它可是整个地铁站里最长的通道之一!”马克自豪地说,“你问这些隔板的用处?你竟然不知道?那玩意儿可是有名得很!来我们站的人有一半都是奔着它的!再等等,现在还早,还得过一会儿才开始。到了晚上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呢,车站也关门了,人们也闲下来了,不过,白天有跑得好的也说不定。难道你真的从没听说过这个?咱们这儿可是有名的赛老鼠赌场!我们管它叫作赛鼠场。我还以为是个人都知道呢。”发现阿尔乔姆并没有同自己开玩笑,他倒显得很惊讶,“怎么样,你好这口吗?我可是个玩家。”

阿尔乔姆当然爱看这种比赛,但是从不执迷。况且他睡过了头,深感时间紧迫,内心正充满了负罪感。他等不到晚上,一刻也耽搁不起,已经白白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必须赶紧上路了。可是要去波利斯就得先穿过汉萨,如今这是他绕不开的一道坎。

“我恐怕待不到晚上了,”他说,“我得赶去……林地站。”

“那你就得经过汉萨,”马克眯缝起眼睛,说,“可你打算怎么经过汉萨呢?别说签证了,连个身份证你都没有。朋友,这种事我可帮不上你了……不过我倒是有个好点子,帕维列茨站的头儿——不是我们站的,是环线上那个站的——可是我们赛鼠场的忠实粉丝,他的那只老鼠名叫海盗,没少跑第一,很给他长脸。每晚他都会带着保镖闪亮登场。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跟他单挑。”

“可我有什么能当赌注的?”阿尔乔姆反问。

“就赌你自己,输了就给他当仆人。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用你下注去赌。”马克两眼放光,“咱们赢了,签证到手;输了的话,你照样能去那儿,不过怎么脱身就看你自己的了。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阿尔乔姆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主意。让自己卖身为奴,况且还是为了只跑输了的破老鼠,这可真够叫人害臊的。他决心再找找别的法子去汉萨。他发现了几个不苟言笑的边境巡逻兵,他们穿的也是灰色迷彩服,跟和平大道站的汉萨士兵是一样的。接连几个小时,他始终围着他们打转,想跟他们搭上话,可他们总是不理不睬,直到最后,有个士兵轻蔑地管他叫“独眼龙”(这种叫法有失公正,因为他的左眼已经能睁开了,尽管还是疼得要死)并且建议他滚蛋,阿尔乔姆这才放弃了徒劳的努力,转而开始在车站里寻找那些最阴暗最多疑的人物——武器贩子也好,毒品贩子也罢,只要是能把他“走私”到汉萨就行。即便阿尔乔姆许以自己的冲锋枪和手电筒,也没人肯一口应承下来,并且个个都大言不惭地要求他先把枪和手电给他们才做考虑。

折腾到晚上,阿尔乔姆陷入了无声的绝望。他一屁股坐在通道里,品尝着失败者的沮丧。与此同时,通道里渐渐热闹起来,大人们下班回来,与家人共进晚餐,孩子们叽叽喳喳,在催促声中上床睡觉。终于,大门关闭了,人们从帐篷里和屏风后面走出来,聚到小小的赛道旁边。要想在这三百多人里找到马克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人们都在为海盗今晚的表现打赌,赌普希卡有没有机会赢它一局,其他老鼠的绰号偶尔也被提及,但是显然只有这两只最具竞争实力。

主人们拎着笼子里的爱鼠往起点走去,每一个都志得意满,胜券在握,唯独不见环线帕维列茨站的头儿。马克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阿尔乔姆甚至担心他需要执勤,来不了了——那他还赌个什么劲呢?

终于,通道另一头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在两名冷面保镖的护卫下,只见一个戴眼镜的胖老头迈着沉稳的步子走来。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只蓄着两撇浓密的小胡子,身穿剪裁合体的黑色西服,还搭配了一条真正的领带。一名保镖提着个红绒布做底衬的方形笼子,有个灰色的东西在里面窜来窜去,想必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盗了。

这名保镖带着海盗站在了起点上。小胡子老头径直走到裁判长桌前,毫不见外地赶走了副裁判长,重重坐了下去,展开了愉快的交谈。第二名保镖背对主人站守一旁,两腿分开,两手放在胸前的黑色微型冲锋枪上。看这老头的架势,别说跟他对赌了,即便靠近他都叫人害怕。

就在这时,阿尔乔姆看到了马克。他穿得邋里邋遢,挠着好久没洗过的头,吊儿郎当地朝那两位绅士走去,并向裁判长解释着什么。他离得太远,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的语气,看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小胡子老头先是激愤到涨红了脸,后来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直到最后摘下眼镜拿布擦了又擦,终于不满地点了点头。

阿尔乔姆挤过人群来到起点,马克就站在那里。

“一切都天衣无缝!”他搓着两手,快活地说。

阿尔乔姆询问他们都谈了些什么,马克只好细细解释,说刚才自己跟老头长官打了个私赌,赌自己新养的老鼠能在第一轮就跑赢海盗。作为筹码,不得不把他阿尔乔姆押上了,只要赢了,他们俩都能拿到自由进出整个汉萨的签证。当然了,那个头儿对这个提议断然拒绝,声称不做奴隶交易(阿尔乔姆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又补充说,考虑到此等放肆行径理应受到惩罚,要是他们的老鼠输了,他们俩就必须到环线上的帕维列茨站去清理一整年的厕所。要是赢了呢,就如他们所愿,把签证给他们——他当然是怀着百分之一百的自信,认为这种可能性为零。他之所以答应,就是想要惩罚一下这两个自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赖。

“那你有自己的老鼠吗?”阿尔乔姆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马克有把握地说,“它可是一头真正的野兽,能把那个海盗撕成碎片!你知道它今天是怎么从我这儿逃走的吗?险些就让它成功了!我快要追到新库兹涅茨克站才把它逮住。”

“它叫什么?”

“叫什么?好问题,该怎么叫它呢?不妨就叫它火箭吧,”马克提议,“火箭——叫起来气势够足吧?”

要说比赛比的是谁家的老鼠把对手撕成碎片,阿尔乔姆是不信的,可他什么都没说。可是,当他得知马克的老鼠今天是头一回上场的时候,他终于没法镇定了:“您哪来的自信,认为它能赢?”

“我相信它,阿尔乔姆!”马克的声音很激动,“你知道吗,我盼着有一只自己的老鼠已经盼了很久了?我押过别人的老鼠,结果都输了,那个时候我就心想:没关系,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有自己的老鼠,它准能给我带来成功。我等了很久,盼了很久,因为这事儿没那么轻巧,得拿到裁判长的准许,哎呀,可真叫人烦透了……我又想,我这大半辈子都过完了,说不定哪天就被那些‘外来的’吞进肚子了,要么就自个儿死翘翘了。这么看来,我可能再也不会有自己的老鼠了……后来你就出现了!这次我心想:就现在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要是你现在还豁不出去,那你活该玩一辈子别人的老鼠。我下定决心,既然玩,那就玩一票大的。当然了,我也想帮你,不过请原谅,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然后我就去找那个老家伙了,我对他说:我的老鼠要和你的海盗单挑!他气急败坏,让裁判长取消我的老鼠的比赛资格。后面的结果你就知道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输了就得清理一年的厕所。”

“可咱们的老鼠输定了!”阿尔乔姆发出绝望的呐喊。

马克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笑着说:“万一赢了呢?”

裁判长那凌厉的目光扫过人群,他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参赛老鼠的名单。火箭排在倒数第一,不过马克对此毫不在意。海盗赢得了最多的掌声。至于火箭,由于马克正用两手托着笼子,所以只有阿尔乔姆为它鼓了鼓掌。此时此刻,阿尔乔姆仍期待着奇迹的发生,能让自己逃脱那个悲惨结局……还有散发着恶臭的化粪池。

裁判长手里的发令枪一响,主人们纷纷打开了笼子。火箭第一个蹿了出来,阿尔乔姆的心快活地跳了一下。可等到其他老鼠都在跑道上撒着欢儿地你追我赶、冲刺向前的时候,火箭却愧对了自己闪亮的名字,躲在离起点五米远的一个角落里再也不肯出来。驱赶老鼠属于违反规则的行为,阿尔乔姆小心翼翼地看了马克一眼,担心他会悲痛欲绝。不过,从他努力装出的表情看来,他更像是那名为了不让船落入敌手而下令沉船的巡洋舰舰长——阿尔乔姆曾在展览馆站的图书馆里和伙伴读到过那么一本残破不全的书,书里写的是俄罗斯人和什么人打仗的故事,当中就有这样的情节。

两分钟后,第一批老鼠冲过了终点。海盗赢得了冠军,某只没名没姓的老鼠拿了第二,普希卡跑了第三。阿尔乔姆扫了一眼裁判席,就看见小胡子老头正拿眼镜布擦去秃脑门上激动的汗珠,一边跟裁判长讨论着比赛结果。他满心希望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和马克,可就在这时,老头突然笑着拍了拍脑门,然后勾勾手指招呼马克过去。

眼下,阿尔乔姆的心情跟在特维尔站上绞刑架时相差无几,仅仅是没那么强烈罢了。他吃力地挤过人群,跟着马克走向裁判桌,内心安慰自己说,不管怎样,眼下进汉萨的门票是有了,到时候只要找个办法逃脱便是。

一通羞辱是躲不掉了,就让该来的来吧。

马克和阿尔乔姆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高台上,小胡子老头面向人群,简单说明了三人的赌局,然后大声宣布,按照事先的约定,这两个输家要从今天开始打扫公共厕所,为期一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名汉萨守卫,在保证他未来一年的人身安全和到期奉还后,就缴了阿尔乔姆的械。接着,在众人的呼哨声和哄笑声中,他们二人即刻被押往环线。

跟另一边的同名车站一样,走出环线帕维列茨站的换乘通道,你就站在车站大厅的中央了。不过两个车站的共同点仅限于此。这边的车站留给人的印象相当怪异:一方面,这里的天花板很低,连根像样的柱子都没有,只有等距排列的拱门,而且每道拱门的宽度和它们的间距是等同的。如此看来,还是另一边的帕维列茨站更善待建筑师,似乎那边的土质要软一些,可以打穿,而这边的地下都是坚硬顽固的岩石,要想凿开别提有多费劲了。

不过,这里倒是没有特维尔站那种叫人压抑窒息的氛围,也许是因为站里足够亮堂,墙上装点着明快的图案,拱门两侧还雕刻着仿古石柱,跟《古希腊神话》里的插图一个样。总之,对于被迫来此的劳工来说,这里还不算是最糟糕的地方。

自然,作为汉萨的地盘,这里无处不散发出汉萨的气场,让人一望便知。首先,这里异常洁净舒适,天花板上,柔和的光芒透过玻璃罩倾洒下来,那是无数只巨大的灯泡在同时发光,完全不同于阿尔乔姆在其他车站看到的形单影只的小灯泡。车站大厅不像隔壁车站那么空旷,不过大厅里一顶帐篷也没有,只有许多张工作台,上面堆着山一样高的新奇玩意儿,每张工作台后面都坐着一名身穿蓝色工服的工作人员,空气中有一股子好闻的淡淡的机油味。看来这里的工作时间要比另一个帕维列茨站久。墙上挂着汉萨的白底棕环标志,还有某个名叫A. 斯密关于提高劳动生产力的名言警句[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1776年出版《国富论》一书,他认为“劳动生产力上最大的改进,以及运用劳动时所表现的更大的熟练、技巧和判定力,似乎都是劳动分工的结果”]。在一面最大的旗帜下,摆着一张玻璃展示桌,两名站得笔挺的仪仗队士兵分列两旁。经过它时,阿尔乔姆故意放慢了脚步,想要看看玻璃下面摆放的究竟是何方圣物。

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红丝绒的衬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两本书,几盏微型小射灯无限怜爱地为它们照亮。其中一本书是个大部头,保存得非常好,黑色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国富论》,亚当·斯密著。另一本书已经快被翻烂了,纤薄而残破的封面满是用细纸条补过的痕迹,上面用粗体字写着:《人性的优点》,戴尔·卡耐基著。

阿尔乔姆从没听说过这两个人,所以他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另一个问题上:车站的长官老头用来给爱鼠垫窝的那块红绒布,是不是里面这一块的余料呢?

车站的一条轨道还在正常运行,不时有载着货箱的轨道车驶过。这些轨道车大多是手摇式的,机械车只见到一辆,它冒着黑烟在站里停了停就开走了。在它停靠的短暂空隙里,阿尔乔姆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盯着坐在车里的那帮精壮士兵,他们统一身着黑色制服和黑色条纹衫,每名士兵的头上都佩戴着夜视仪,胸前挂着奇特的短款冲锋枪,身上裹着厚厚的防护服。他们的长官抚摸着双膝上硕大的深绿色防护头盔,跟几名身穿灰色迷彩服的车站守卫聊了两句,轨道车就消失在隧道中了。

另一条轨道上则停着一辆完整的地铁列车,它甚至比阿尔乔姆在库兹涅茨克桥站见到的那辆还要好。那些窗帘已经落下的车厢,应该就是人们的生活区域了;还有一些没挂帘子的车厢,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的书桌和桌上的打印机,桌子后面坐着的似乎是些公职人员,车厢的门牌上写着“中央办公室”。

这个车站给阿尔乔姆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它并不像另一个帕维列茨站那样使人震撼,后者自带的那种阴郁而神秘的华美气息,总能让退化的地下人对先辈的卓绝才能发出一声惊叹。不,这个车站丝毫没有沾染到那种气息。这里的人们仿佛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远离一切正在环线之外滋长的疯狂荒诞的生存方式。在这里,日子是从容不迫的,生活是完善有序的,工作结束就好好休息;年轻人无暇借毒品麻痹自己,而是忙于钻营事业——越早开始事业,越能占领先机;人们不必害怕衰老,不必担心自己在垂垂之年会被丢进隧道里去喂老鼠。这就是汉萨吝惜和不情愿扩员的原因了。天堂的入场券总是一票难求,只有地狱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的。

“我终于属于这里了!”马克满意地打量着四周,快活地说。

月台尽头有个玻璃间,挂着“值班室”的牌子,里面还坐了一名守卫。一根刷红白漆的挡杆从隔间旁边伸出,横拦在轨道上。每当有轨道车开到跟前,车上的人都要规规矩矩地刹住车,等着守卫步伐傲慢地走出值班室,检查过文件,有时还要验一验货,这才抬杆放行。阿尔乔姆注意到,不论是边境守卫还是海关检查员,每个人都以岗位为豪,显然都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工作有谁不喜欢呢。

绕过一堵围挡(有条小路从这里延伸进隧道),拐进一条走廊,来到职工宿舍区,两人终于见识到了他们的工作场所。被浸渍得泛黄的瓷砖令人作呕,即便配备了真正的座圈,抽水马桶里也是不忍直视,工作服脏得令人发指,铁锹上也覆着一层恶心东西。单轮手推车装满了就推走,车轮绕着“8”字来来回回,把脏物一车车倾倒在不远处一个很深的坑道里。那股不可思议的恶臭,会钻进你的衣服,从发根到发梢占领你的每一根头发,渗入你的皮肤,让你觉得,它就是你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并将永远伴随你左右。这股恶臭会吓跑你的同类,让他们在看到你之前,只消闻到你的气味就扭头离开。

枯燥的工作让第一天就变得格外漫长。阿尔乔姆觉得,自己和马克将永远活在诅咒里,无限重复着掏、运、倒,再掏、再运、再倒的动作,一车清空又是一车,循环往复,永无休止。活儿终究是干不完的,因为公厕的访客总是源源不断。不论是这些如厕的人,还是那些站在宿舍入口和坑道附近的守卫,都毫不掩饰对于这两个可怜的掏粪工的厌恶。一看到他们俩,人们就捏住鼻子,嫌弃地闪到一边,更有甚者,先要鼓足胸膛深吸一大口气,为的是靠近他们时不用闻他们身上的臭味。看着他们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阿尔乔姆不禁有些诧异:难道这些臭烘烘的屎尿不都是从他们肚子里排出来的吗?他们何必要如此决绝地急于跟这档子事情撇清关系呢?

一天的劳动下来,虽然戴着厚厚的粗布手套,两只手还是给磨得掉了一层皮。阿尔乔姆发觉自己看清了人的本性和生命的意义。

如今,在他眼里人不过是台消化食物和制造粪便的高级机器,几乎无间断地运转一生,并无“意义”二字可言——如果“意义”这个词指的是某种终极目标的话。吞下尽可能多的食物,尽快完成消化并排出渣滓,这套运转过程就是意义了,管它是烟熏猪肉排、油焖多汁蘑菇还是烤松饼,所有消化不完的残渣废料统统免不了腐烂变质。于是,随着一代代人类的生息繁衍,人性的特质最终被抹杀得一干二净,他们成为了人情味沦丧的机器,用排泄出的腐烂变质的渣滓,取代他们亲手摧毁的一切美好。

阿尔乔姆憎恨人类。他对众人的厌恶,并不比众人对他的厌恶少。至于马克,他逆来顺受,还时不时地说些诸如“这不算什么,我早就听说初代移民会很辛苦”之类的话给阿尔乔姆打气。最紧要的问题在于,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们却始终找不到逃跑的机会。逃跑的可行路线并不复杂,只要绕过倾倒脏物的坑道,跳进隧道,就能一路跑到多勃雷宁站了。可是这里戒备森严,插翅难逃。晚上他们要到公厕边的仓房里过夜,夜里门是上了锁的;白天他们片刻不能离岗,况且月台进站口的玻璃间里总是坐着一名警卫。

已经是进站后的第三天了。时间在这里不再是二十四个小时,它的流逝像蜗牛爬过一样缓慢,是一秒接着一秒的无尽噩梦。阿尔乔姆习惯了没人走过来跟他说话,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的命运。他仿佛不再属于人类,而是变成了某种丑陋不堪的活物,人们看他的眼神里不仅带有厌恶和嫌弃,还有某种不易察觉的亲密联系——这个事实让他们害怕,更滋长了他们的恨意,似乎他会把丑陋传染给他们,似乎他——成了个麻风病人。

起初制定的几个逃跑方案最终一一落空。阿尔乔姆的思维开始麻木了,凝滞了。当理智不再是生活中的必需,这份理智便蜷缩起来,连带卷走了一连串的情感和觉知,在他意识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安顿下来,结成了茧。

他一刻不停地进行着机械劳动,工作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射运动,无非是那么几个动作:掏、运、倒,再掏、再运、再倒,倒完了就赶紧回去,好接着掏下一个。他的梦不再鲜活,梦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都是无休止的跑,掏,倒,倒了,再掏,再跑。

第五天傍晚。阿尔乔姆正推着手推车往前走,却被滚落的铁锹绊倒,连人带车摔在地上,脏物泼了一地,也弄了他一身。他慢慢爬了起来,与此同时,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没有跑去找木桶和擦布,而是不慌不忙地朝隧道入口走去。眼下他感觉自己真是糟糕透了,恶心透了,没人能受得了他身上的馊味儿。说来也巧,平日里向来有人把守的坑道这会儿也不见一个人影。关于被追捕的问题,阿尔乔姆一刻也没有多想,迈步走上了轨道。他顾不上低头看路,但走得还算稳当。就这样,他的两条腿越走越快,几乎飞跑起来。不过理智此时还没有重新控制他的身体,依旧龟缩在角落里不敢归位。背后没有传来叫喊声,也没有追兵的脚步声,只有一辆载着货物的轨道车,伴着只能照亮方寸前路的昏暗车灯,在他身边吱吱嘎嘎开了过去。阿尔乔姆这时只需贴在墙上,并不碍事。车上的人或许并没有发现他,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在意他,他们的目光在他身上匆匆掠过,没有人张嘴发出动静。

突然,体内有股不容违抗的力量促使他平躺下来——糊了满身的恶臭屎尿赋予了他隐身功能,这下他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补充点体力了,意识也开始慢慢苏醒。他做到了!他的出逃不按常理出牌,充满了巧合和偶然,可他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从那个鬼地方跑出来了,甚至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太奇怪了,太惊人了,眼下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觉得,哪怕只是动一动念,流露出想要冷静分析一二的意图,奇迹的魔力就会顷刻间消失,巡逻队的探照灯束马上就会打在他的背上。

隧道尽头有了光亮。他放慢脚步,一分钟后,他走到了多勃雷宁站的入口。

边防警卫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猛扇着空气,只敷衍地问了句“是来修下水道的吗?”就匆匆放行。进来了,现在必须接着往前走,尽快离开汉萨的地盘,趁警卫队还没有反应过来,趁背后还没有想起嗒嗒的军靴声,趁预警的枪声还没有响彻空中……要快。

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不去看任何人;他用皮肤感受着挂在身上的屎尿糊,它们在他周围打造出一个隔离屏障,让他在车站拥挤的人群中畅行无阻,很快就要走到出站的检查站了。现在他该怎么说?免不了一番盘问,免不了要查护照,该怎么应付才是?

阿尔乔姆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下巴都快要抵到胸上了。四周的一切他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整个车站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地上铺砌得整整齐齐的深黑色花岗岩石板。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生怕听到那句“站住!”的威吓声。汉萨的边界已经近在眼前,现在……就要趁现在……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癞蛤蟆?”一个捏着鼻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该他上场了。

“我……我……迷路了……我不是这儿的……”阿尔乔姆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也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入戏太深。

“那就赶快滚,你这个臭玩意儿,听见了吗?”那声音极具感召力,几乎能把人催眠,叫人非得马上乖乖照做不可。

“行行好……我想……”阿尔乔姆哼哼唧唧地说,生怕自己演技穿了帮。

“在汉萨,禁谈条件!”那个声音很严厉,还是从远处飘过来的。

“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孩子们还小……”阿尔乔姆终于摸清了套路,开始上劲了。

“哪来的孩子?这人是疯了吧?”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波波夫、洛马科,快把这个臭玩意儿弄走!”

波波夫和洛马科都不愿弄脏自己的手,他们用枪管抵着阿尔乔姆的后背,把他赶出了站。那个上司的咒骂声不绝于耳,在阿尔乔姆那声音听来无异于天籁。

汉萨,再见!谢尔普霍夫站,我来了!

在这个车站,他终于能抬起头来了,可是环视过四周的人群,他还是选择把目光扭回地上。这里不是汉萨,他又掉落进了肮脏混乱的贫民窟,而这才是汉萨之外的地下世界的本来模样。不过,即便身处这种环境中,阿尔乔姆也还是格格不入。这副创造了奇迹的铠甲,一路上护他性命,帮他隐身,让众人忙于跑开从而掩护了他,带他闯过所有关卡岗哨的铠甲,眼下又变回了惹人厌的风干的屎尿糊。

眼下,想必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当最初的狂喜散去,那种像是被附体而获得的力量,支撑他一路从帕维列茨站抵达多勃雷宁站的力量,一下子就从他体内消失了,只留下一具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的躯壳。他口袋空空,一无所有,过去一周的劳动让他浑身散发着经久不消的恶臭。

他走到墙根,在一帮叫花子旁边坐了下来,满心以为自己不会被这样的群体嫌弃,可他错了,他们骂骂咧咧地四下散去,让他一个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阿尔乔姆感受到了寒冷。他环抱住肩膀,闭上眼睛,放空脑袋,也不知这么坐了多久,竟沉沉地睡着了。

阿尔乔姆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这条隧道比他一生中走过的所有隧道加起来还长,路弯弯绕绕,又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平直的地方永远超不过十步。他怀揣希望,想要就近找到一扇大门结束旅程。他走啊,走啊,路越来越难走,双脚磨出了血,背也酸疼,每迈出一步,身体都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可一想到出口就快到了,或许就在下个拐角,他就又有了前进的力量。后来,他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简单却可怕的念头:要是隧道没有出口怎么办?要是出口和入口都被封住了怎么办?或是有个隐形的上帝,故意把他丢在这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欣赏他徒劳的挣扎,看他像只乱咬自己爪子的老鼠那样急得团团转,再一点点地耗光力量最终倒下,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解闷儿怎么办?他不过是迷宫里的老鼠,转轮上的松鼠。他又想,既然再怎么瞎走也走不到出口,反过来,要是停住脚步会不会就自由了?于是,他一屁股坐在了枕木上,这可不是歇歇脚——就让旅程到此为止吧。四周的围墙真的消失了。“想要实现目标,完成旅程,只需停下脚步。”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就在他内心消退了。

从睡梦中醒来,阿尔乔姆就被一股莫名的焦虑笼罩了。起初他全然闹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他开始回忆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时,却发现怎么都没法把它们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梦境:这个过程还缺少一点黏合剂。而这黏合剂,就是他梦里的那个想法,它是核心,是他内心的投射,对他的意义重大。缺了它,梦境不过是一幅逃不过被撕碎命运的拙劣之作;有了它,层次才完整,意境才深远,这幅画才能成为杰作——可阿尔乔姆却想不起来了。

他一会儿搓着两个拳头,一会儿用脏兮兮的手揪住脏兮兮的头发,嘴巴里还念念有词,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用害怕又厌恶的眼神望着他。可它就是不肯出现。于是,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像是要用一根头发丝从沼泽里捞起什么东西似的,开始从记忆碎片中重塑它。终于,奇迹出现了!在灵敏地捕捉到一片记忆碎片后,他突然认出了它在梦中的本来模样:“想要完成旅程,只需停下脚步。”

对于当前我们意识无比清醒的主人公来说,这个念头是庸俗的,可悲的,根本不值一提。“想要完成旅程,只需停下脚步”?这还用说?停下脚步,旅程自然是到此为止了,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难道说,这就是答案?……难道说,这就是他此行苦苦追寻的结局?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在梦里有如天启般的想法,醒来后却变成了无用的废话……

“哦,我亲爱的兄弟!你的身体和灵魂都沾染了污垢。”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让阿尔乔姆大为意外,那个高深的想法和它引发的失望的酸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尔乔姆甚至没想到要回话:他已经习惯在自己张口前,人们就作鸟兽散了。

“我们欢迎所有孤苦伶仃的可怜人。”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它是那样温柔亲切,那样抚慰人心,阿尔乔姆忍不住朝自己左右两侧各扫了一眼,生怕这个声音是说给别人听的。

不过四周没有别人,这个声音就是说给他听的。于是,他慢慢仰起头,迎上了一个男人笑盈盈的目光。男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个子不高,淡栗色头发,绯红的脸颊,正友好地朝阿尔乔姆伸出手来。阿尔乔姆用生命渴望着这一刻。他胆怯地微笑着,也伸出了手。

“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避开我?”阿尔乔姆心想,“他竟还敢跟我握手呢。别人见了我都是有多远跑多远,他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来?”

“我会帮助你的,我的兄弟!”男人接着说,“我和其他兄弟会为你提供栖身的场所,还会帮你重获精神力量。”

阿尔乔姆刚刚点了点头,男人就忙不迭地宣布:“哦,我亲爱的兄弟,那你就随我到守望台[守望台(Watchtower),总部位于纽约布鲁克林的宗教异端组织,其主要刊物《守望台》以多种语言出版。该组织拥有自己的电台,并在全球各地设立所谓“王国聚会所”。俄罗斯于2017年4月裁定该组织为极端组织并全面取缔]会去吧。”说完,他紧紧扯住阿尔乔姆的胳膊,拽着他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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