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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他们还是没回。周二没回,周三没回,周四也没回,而周四是约定的最后期限。第一哨所昼夜执勤,哨兵哪怕听到了微弱的呼救,哪怕看到了阴暗潮湿的隧道墙壁上的微弱反光,站台也会立即派出突击队前往纳希莫夫大道站方向。
紧张气氛与时俱增。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英战士们须臾不敢合眼。平素用来打发时间的那副纸牌,已经在警卫室的抽屉里躺了两天。平日里的闲聊先是为焦虑的低声交谈所取代,最后又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个人都期待着率先听到回归商队脚步声的回响。因为,这关系到太多东西。
地铁塞瓦斯托波尔站早已被居民锻造成了一座碉堡。这里的每一位居民,从五岁娃娃到耄耋老者都会使用武器。这座布满机枪巢、铁丝网甚至由铁轨焊制的菱形拒马的堡垒站台,看似坚不可摧,实则随时可能陷落。
其阿克琉斯之踵是经常性的弹药不足。
塞瓦斯托波尔站人每天遭遇的那些,换作其他任何站点的居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弃站而逃,像耗子逃离被淹没的隧道那样。即便是强大的汉萨同盟,在核算了必要开支之后,也未必会同意调动兵力保卫塞瓦斯托波尔站。不错,它的战略意义的确重要,但终究得不偿失。
在地铁世界,电力十分昂贵。而塞瓦斯托波尔站居民修建了全地铁最大的水电站之一,他们可以通过向汉萨供应电力以换取成箱成箱的弹药,在此之外还能有所结余。然而,他们中的很多人为此所付出的不仅仅是弹药,还有自己伤痕累累的生命。
地下水,塞瓦斯托波尔站的祝福与诅咒,从四面八方向它流过来,仿佛冥河之水托举着摆渡人卡戎那条朽败的船只。地下水转动数十个水磨机的桨叶,这些水磨机是本站的能人自发研制的,被安置在了隧道、人工空洞、地下河道,总之,被安置在了所有工程勘探队所及之处。它们不仅为本站台提供光和热,还兼顾着环线三分之一站点的需求。
与此同时,地下水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削弱着防御,腐蚀着接缝处的水泥,在主厅墙壁背后淙淙地唱着催眠曲,企图麻痹站台居民的警惕性。也正是因为地下水,站台才投鼠忌器,不敢对闲置不用的区间进行爆破,以致噩梦般的变异物种源源不断地拥入塞瓦斯托波尔站,如同一只长不见尾的巨大蜈蚣爬向绞肉机。
站台居民,这座在阴间航行的幽灵战舰的船员们,注定要每日不停地检修船身不断出现的窟窿。他们已经航行了太久,但能让他们停靠休憩的码头根本不存在。
不仅如此,他们还要阻击从地表切尔坦诺沃大道和纳希莫夫大道拥进来的怪物。它们顺着通风井爬下来,随着排水沟污浊的急流冲下来,从南部隧道奔过来……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与塞瓦斯托波尔站人为敌,不遗余力地想把他们的庇护所从地铁版图上抹去。而塞瓦斯托波尔站人则誓死捍卫自己的站台,仿佛这是他们在全宇宙唯一留存下来的东西。
不管塞瓦斯托波尔站的工程师再怎么心灵手巧,不管战士们再怎么身经百战、英勇无畏,假如没有弹药、探照灯泡、抗生素和绷带,他们也守不住自己的家园。没错,塞瓦斯托波尔站的确可以发电,而汉萨也愿意出高价购买电力,但汉萨毕竟还有其他的供电商和自己的电源,而塞瓦斯托波尔站人倘若断了外部供给,连一个月也未必撑得住。最可怕的,就是弹药用光。
护卫森严的商队每周都会去谢尔普霍夫站,以汉萨商人开立的信用贷款采购一切必需品,随后毫不耽搁地立即返程。只要地球还在转,地下河还在流,地铁还未坍塌,这个规矩就不会更改。
但这次商队却耽搁了,而且超出了允许的极限,所以很明显:发生了某种可怕的、无法预见的不幸,某种无论是全副武装的精英护卫队,还是跟汉萨领导层多年疏通的关系都无法阻止的不幸。
若是通信还在,一切都不至于绝望。但通往环线的电话线不知出了什么故障,通信早在周一就断了,派出排查故障的工程队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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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的绿色灯罩下面,一盏电灯泡低垂在圆桌之上,照亮了发黄的纸页,上面用铅笔画着表格和图表。灯泡很暗,只有四十瓦,倒不是图省电,而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不喜亮光。烟灰缸里堆满了廉价自卷烟的烟头,刺鼻的灰蓝色烟雾徐徐飘起,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方聚成一团团散漫的烟球。
站长擦擦额头,抬起手,用独眼看了看表盘——这已经是半小时内第五次了。然后他十指交叉,将指关节掰得咯吱响,吃力地站起身来。
“该做决定了,再拖下去毫无意义。”
一位身材敦实的老者,身穿带斑点的粗呢上装,头戴破了洞的蓝色贝雷帽,坐在桌子对面,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呛得咳嗽起来。他一边用手驱赶烟雾,一边不满地皱着眉头道:“我再说一遍,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南部隧道我一个人手也抽不出来。闭塞区间受到了极大冲击,正在勉强支撑。最近一周那边已经负伤三人,重伤一人,这还是增援之后。我不能让你削弱南边。不仅如此,还得不时增派两个三人小组的侦察兵过去,巡逻通风井和交接处。至于北边,除了接应队的三名战士,没有多余人手。你要能找,就自己找去。”
“你是外围守备指挥官,你去找,”站长粗鲁地答道,“我有我的事。无论如何,一小时后搜救队必须出动。你要知道,我跟你考虑的范畴不一样。不能只想着解决眼皮子底下的问题。万一那边真有大麻烦呢?”
“照我说,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你也太沉不住气啦。5.45的子弹[5.45毫米口径子弹是用于AK-74突击步枪的小口径子弹,杀伤力极强。俄军铁皮子弹盒规格为35厘米长,15厘米宽,可容纳5.45毫米口径子弹1080发。——译者注,下同]咱还有两盒没开封的,撑上十天绝对没问题。另外,我枕头底下还藏着一些呢。”指挥官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结实的黄牙,“问题不在于弹药,在于人手。”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问题在哪儿吧。再过两星期,要是供应还解决不了,那我们就不得不关闭南部隧道的气密门,因为没有弹药我们根本守不住。那样的话,三分之二的水磨机都没法检修,过不了一个星期全得出故障。一旦电力供应中断,汉萨的人肯定大为光火。往好里说,他们会另找供电商,往坏里说……已经五天了,隧道里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万一发生了坍塌、破裂呢?万一我们已经被切断了呢?”
“别瞎说!动力电缆还好好的,电表走得也正常,说明汉萨还在用我们的电。要是发生了坍塌,你肯定当时就感觉到了。就算有人搞破坏,他也会掐电线,而不是电话线。至于隧道,如今有谁会上咱们这儿来呢?咱们混得最好的时候都没人来,光是纳希莫夫大道站就把外人给吓住了。而那些强盗呢,肯定忌惮我们的威名——我们每次放一个活口回去可不是白放的。所以说,别担心。”
“你说得倒轻巧!”站长抬起扣在空眼窝上的眼罩,擦去脑门沁出的汗珠。
“我给你三个人,没法再多了,真的。”指挥官语气稍微松软下来,“别再抽啦,我不能吸二手烟,你是知道的,对你自己身体也不好!咱还是喝点茶吧……”
“这个倒是可以有。”站长擦擦手,拿起话筒,“我是伊斯托明,给我和上校来点茶。”
“把执勤军官也叫来吧,”上校摘下贝雷帽,“我跟他交代一下抽调人手的事儿。”
站长伊斯托明的茶非同一般,是来自展览馆站的极品特供。这茶跨越了整个地铁,先后被汉萨征收了三道关税,到达此地已是价值不菲,几乎没人喝得起。就连伊斯托明本人,之所以能够享用这种奢侈品,也多亏自己在多勃雷宁站有关系。他跟那里一个管事的一起打过仗,从那以后,每月一次,从汉萨返回的商队领队都会雷打不动地带回一小包包装精美的茶叶,伊斯托明每次都是亲自去取。
一年前,茶叶供应出现了断裂。塞瓦斯托波尔站听说了令人恐慌的传闻,说展览馆站乃至整个橙线都面临着新的可怕威胁:一群前所未见的突变体怪物从地表侵入,据说它们黑黢黢的,会读心,会隐身,而且根本打不死。谣传展览馆站已经陷落,汉萨为避免入侵炸毁了和平大道站方向的隧道。茶叶价格飞涨,后来曾一度断货,令伊斯托明茶瘾难耐。过了很长时间,商队才重新开始定期给他带回珍贵的香茗。还有什么能比喝上这口茶更享受的事呢?
伊斯托明取过一只镶着金边、局部已经掉漆的陶瓷茶杯,给上校斟了一杯茶,嗅着芳香的茶雾,愉悦地眯起了自己的独眼,然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吃力地坐到椅子上,开始用银茶匙叮叮当当搅拌糖片。
两人默不作声地专心品茶,只有忧郁的叮当声回响在烟气缭绕、灯光幽暗的办公室内,足足有半分钟之久。随后,这种宁静被骤然打破,歇斯底里的警报声从隧道方向闯入——
“警报!”
上校以相对于自己年龄而言不可思议的敏捷腾身而起,冲出房门。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随后自动步枪相继响应,一支,两支,三支……钉了铁掌的士兵靴在站台上响成一片。上校那洪亮的男低音已经飘到了远处,他在下达各种命令。
伊斯托明站起身,伸手去够架子上那支锃亮的警备自动步枪,突然腰部一阵剧痛,他“啊呀”一声撑住腰,烦躁地一甩手,坐回椅子上,呷了口茶。在他对面,上校还没来得及喝的茶已经不再冒热气了,那顶蓝色贝雷帽也被落下了。伊斯托明对着贝雷帽撇了撇嘴,对着帽子继续刚才的争论,仿佛那帽子是上校本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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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瓦斯托波尔站流传着不少关于邻站——切尔坦诺沃站[切尔坦诺沃站,俄文为Чертановская,字面意思为“魔鬼之站”]名称由来的黑色幽默。尽管水磨机全部分散在两个站台之间的隧道深处,但从来没有人想过为了方便起见,占据并开发荒废的切尔坦诺沃站,像合并卡霍夫卡站一样把它合并过来。为了维修隧道深处的发电机,工程师分队只有在重兵护卫之下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切尔坦诺沃站,即便如此,在一百米开外就再不敢向前一步。每次出这种任务,除了那些最顽固的无神论者,几乎所有人都会偷偷地画个十字,有些人甚至会提前跟家人道永别。
这是个不祥的站台,这一点所有人在五百米开外就能感受到。曾几何时,无知无畏的塞瓦斯托波尔站人派出了几组重装突击队,幻想着开疆扩土,但每次顶多回来一半人,更多的时候则是全军覆没。侥幸逃回来的士兵全被吓得一个劲儿打嗝儿,哈喇子流到下巴颏,坐得离篝火那么近,衣服都快被燎着了,身子仍止不住地打冷战。他们使劲回想自己所遭遇的,但他们的回忆彼此之间出入很大。
据传言,在切尔坦诺沃站后面,有一些侧面支线离开主隧道向下延伸,通往由天然洞穴组成的巨大迷宫,那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怪物,塞瓦斯托波尔站人称其为“祭坛之门”。不过,这当然只是想象,毕竟从来没有一个活人亲眼见过。倒是有这么一件事:据说在开发这条线路之初,有个规模庞大的侦察队拿下了切尔坦诺沃站,发现了祭坛之门。侦察队随身携带了一台发报机,有点类似于有线电话。通信员通过这部电话联络了塞瓦斯托波尔站,说他们正站在一个几乎垂直向下的狭窄通道的入口处。话音刚落,听筒里就传来一阵阵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充满恐惧的哀号。在接下来漫长的几分钟里,围在听筒前的站台领导只听到侦察队员的哀号声一个接一个地终止,直至通信完全中断。没有一个人试图开枪射击,似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对付眼前的威胁常规武器根本无济于事。最后一个停止哀号的是侦察队长,来自中国城站的雇佣兵,一个喜欢收集敌人小拇指的亡命徒。他距离被通信员丢掉的话筒显然较远,很难分辨出他嘴里喊的是什么,但根据他临死前的呜咽,站长猜测那是祷告词——而且是信神的父母教给小孩子的、最简单的那种。
自那以后,针对切尔坦诺沃站的一切探索计划都被叫停,人们甚至一度打算放弃塞瓦斯托波尔站,迁往汉萨。这个被诅咒的站台似乎构成了地铁世界的界桩,划定了人类领地的界线。盘踞在那个站台之后的生物着实令塞瓦斯托波尔站人不堪其扰,但它们毕竟不是打不死,如果防御组织得力,这些入侵还是相对容易打退的,而且做得到几乎零伤亡,但前提是弹药必须充足。
个别情况下,偷袭岗哨的怪物十分凶悍,只有爆破弹或者高压捕捉网才能对付。但更多时候,巡逻兵们需要应付的那些畜生虽不至于这么恐怖,却也极度危险,人们管它们叫“吸血蝙蝠”。
“头顶还有一只!那边!”
照明灯从棚顶支架脱落,吊在一根电线上悠悠荡荡,活像绞刑犯的尸体吊在绞索上。白惨惨的灯光洒在岗哨前的空地上,时而将吸血蝙蝠那鬼祟干瘪的身形从黑暗中掏出,时而又将它们再次隐入黑暗,时而又猛然捅到哨兵的眼睛里。诡异的影子在周围跳来跳去,时而收紧,时而绷直,时而抽搐,时而扭曲——人的影子和兽的影子纠缠在一处。
岗哨的位置设计得很好,刚好位于隧道交会处。末日战争爆发之前不久,地铁建设局启动了一项改造工程,但未能竣工。在这个枢纽处,塞瓦斯托波尔站人建设了真正意义上的小型碉堡:两个机枪巢、一点五米厚度的沙袋掩体、菱形拒马、轨道拦路杆、高压捕捉网以及精心设计的警报系统。然而,这次入侵的吸血蝙蝠如潮水般前赴后继,防线眼看顶不住了,随时可能崩溃。
机枪手嘴里嘟囔着,鼻孔里吹出带血的泡沫,惊惧地望着被鲜血染红的手掌。佩切涅格机枪周围的空气热得直发颤。接着,他像困极了似的,一头扎在身旁一位戴头盔的强壮战士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一秒钟过后,前方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鸣声,浑身灰白、干瘪龌龊的吸血蝙蝠已然逼近,伸展虬筋盘结的前爪,撑开皮肤上的皱褶,从隧道顶棚滑翔而下。这些畜生速度快得惊人,不给反应迟缓者以任何机会。因此,在此执勤的哨兵都必须是最敏捷、最勇猛的。
戴全封闭式钛合金头盔的强壮战士推开倒在他身上的鲜血淋淋的机枪手,从胸墙后面站起身来,端起自动步枪,射出整整一梭子子弹。铅弹的呼啸盖过了怪物的尖鸣,被射穿的吸血蝙蝠随着惯性狠狠砸下来,一百多公斤的躯壳重重地撞在胸墙上,沙袋扬起团团沙尘。
“好像没了……”
就在两分钟前,从头顶被截断的管道里拥出的吸血蝙蝠还像是没完没了,但眼下似乎的确消失了。哨兵们陆陆续续试探着从掩体中钻出来。
“担架抬过来!医护兵!赶紧把他送回站台!”
干掉最后一只吸血蝙蝠的强壮士兵给自动步枪插上刺刀,开始不慌不忙地巡查交火地带横七竖八的蝙蝠尸体。他用靴子照准蝙蝠尖牙利齿的巨嘴狠踹,又用刺刀快速精准地刺入它们的眼睛。一遭走下来,才背靠在沙袋上,脸冲隧道,掀起头盔脸甲,对准军用水壶猛灌一气。
这时,站台派出的增援部队才匆匆赶到。外围守备指挥官也赶来了,粗呢上装敞着怀,喘着粗气,嘴里骂骂咧咧:“妈的,叫我上哪儿给他抽三个人出来?难道叫我从心窝子里掏吗?”
“您这是跟谁呀,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一位哨兵盯着指挥官问。
“还能有谁,伊斯托明!非让我立即派三个侦察兵去谢尔普霍夫站,他担心商队。可你让我上哪儿找去?你瞅瞅眼下这形势……”
“商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抱着军用水壶的强壮士兵头也没回地问。
“没有,”指挥官说,“但其实也没过多久啊。再者说了,到底哪儿更要紧?假如今天我们丢了南部隧道,一周以后,就算商队回来了也不会有人迎接他们了!”
强壮士兵晃了晃脑袋,陷入沉默。指挥官又发了一通牢骚,然后问哨兵们,谁愿意去谢尔普霍夫站?牢骚归牢骚,人手该派还得派,不然站长那边绝对没完,非得为这事把他烦死。
但强壮士兵仍旧一言未发。
人手很快就凑齐了——哨兵们早就在这儿待腻了,再者说,还有什么能比这儿更凶险的呢。
报名者总共有六个,上校从中挑选了三个在他看来战斗力最弱的。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明智的,因为被派去谢尔普霍夫站的这三个人,再无一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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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救商队的三人侦察小组已经出发三天了,上校总感觉背后有人窃窃私语,到哪儿都能觉察到质询的目光。本来聊得热火朝天,只要他从旁边一过,立刻鸦雀无声。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会被令人窒息的沉默所笼罩,在这沉默当中,上校听到了要求解释的无声抗议。
作为外围守备指挥官,他只需恪忠职守,确保外围防御。他只是战术家,而非战略家。当每一位士兵都不可或缺时,他完全没有权利将他们分散,派去执行可疑的甚至是无谓的任务。
就在三天以前,对于上述想法他还深信不疑。而眼下,当一切恐慌的、怀疑的、敌意的目光在他背后狠狠鞭打时,他的信念开始动摇了。轻装简行的侦察小组原本一昼夜之内便可往返汉萨,这还是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战斗以及在独立小站的等候时间。三天杳无音信,这就意味着……
上校将自己反锁在自己的小屋里,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开始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逐一思忖商队和搜救队可能遭遇的任何情形。
在地铁世界,除汉萨军队之外,人人对塞瓦斯托波尔站敬畏有加。自从几个目击者见识了塞瓦斯托波尔站人为生存所付出的高昂代价之后,他们的故事就被口口相传,后来再经过倒爷们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塞瓦斯托波尔站便名声在外了。站台领导层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声望对本站台有利而无害,便借势造势,大肆渲染。情报员、商队、潜行者、外交官统统被官方授意,散播关于塞瓦斯托波尔站的谣言,越恐怖越好。谣言涉及到的不仅仅是站台本身,也包括站台之后的整段地铁线路。
几乎没有人能够看破这层烟幕,意识到塞瓦斯托波尔站的诱人之处与真正价值。最近几年,只有两伙不知死活的毛贼试图突破哨卡,但站台强大的战争机器不费吹灰之力就碾碎了前来冒犯的乌合之众。
即便如此,被派出搜救的三人小组在出发之前仍收到了明确指示:一旦出现威胁,切不可与敌交战,要尽快返回。
纳戈尔诺站是最大的障碍之一,这个站台虽不像切尔坦诺沃站那样怪物扎堆,却同样凶险可怕。再就是纳希莫夫大道站,那里的顶部气密门无法完全闭合,经常有怪物从地表侵入。但塞瓦斯托波尔站人并不打算炸毁这一出口,因为本站台的潜行者还要从这里出入地表。只身穿越纳希莫夫大道站绝无可能,但三人小组应该足以应付可能出现的怪物。
难道是发生了坍塌?地下水倒灌?敌特破坏?汉萨不宣而战?眼下是他,而非伊斯托明,必须给失踪的侦察兵们的家眷一个交代。这些女人找到他,像群被遗弃的小狗,用可怜兮兮而又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他,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承诺和安慰。他也必须给那些仍然信任他、至今保持沉默的士兵一个交代。他还必须安抚所有惊惶不安的居民,他们每天傍晚收工之后就会聚集在站台钟表旁,计算着商队离站的时间。
站长说,最近几天越来越多的人问他站台为什么调暗了照明,并要求恢复之前的亮度。但事实上,谁也没有调低电压,灯泡仍然保持全功率工作状态。其实并非站台变暗了,而是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加重了,即便最明亮的水银灯也无法将其驱散。
与谢尔普霍夫站的电话通信仍未修复,自商队离站的一个星期时间里,和很多的塞瓦斯托波尔站居民一样,上校也失去了地铁居民最难能可贵的情感——对于人的亲近感。
当电话通信还在时,当商队定期出发并且在一天之内往返汉萨时,塞瓦斯托波尔站的每一位居民都来去自由,他们笃定地坚信,五站地之外便是大地铁世界,文明,人类……
这种心境像极了从前那些极地勘探者:他们为了科学探索或者高额报酬,自愿深入北极荒原,自绝于人类世界,忍受长年累月的极寒与孤独。尽管距离人类世界数千公里,但只要无线电通信还在,便仿佛近在咫尺;更何况,每月一次,空中必能传来飞机的轰鸣,用降落伞为他们投下装有罐头焖肉的食品供给箱。
但如今,承载他们站台的冰山一角脱落了,每过一小时都越漂越远,向着莽莽冰原,向着漆黑的深海,向着未知与虚无。
期待被一再辜负,上校心中对于商队和搜救队命运的隐约担忧逐渐变成了一种悲哀的信念:所有这些人,他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该怎么办?再从外围守备抽调三名战士,跟上回一样将他们抛向未知的凶险,甚至于必然的死亡?——这无异于让他们白白牺牲,丝毫无济于事,他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那么,关闭气密门,封锁南部隧道,将部队收缩集结?——似乎又为时过早……唉,要是能有人替他做出决断该有多好——因为任何决断注定都是错的。
上校叹口气,打开一条门缝,觑见四下无人,将卫兵叫到跟前:“给我来根烟……这可是最后一根了,以后我再怎么管你要也别给我了!还有,别对任何人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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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佳,一个碎嘴的胖大婶,戴着破了洞的绒毛头巾,围着满是污渍的围裙,端来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菜,哨兵们一个个立刻生龙活虎。土豆、黄瓜、番茄,是地铁世界最难得的美味,除了塞瓦斯托波尔站之外,恐怕只有在环线或者波利斯的一两家最高级的餐厅才能享用到。不光是因为蔬菜水栽法所需要的复杂装置,还因为很少有站台舍得像塞瓦斯托波尔站这样,将大把大把的电力挥霍在丰富士兵的食谱上。
即便本站领导层的餐桌上,也只是逢年过节才见得到蔬菜,通常它们都只用于宠爱站台的孩子们。伊斯托明费了好半天唇舌才说服厨房,在每逢单号供应的猪肉之外,给战士们又加了一道炖土豆,外加每人一个番茄,以便激发斗志。
这一招十分奏效:只要娜佳一出现,笨拙地从肩头取下自动步枪,揭开锅盖,哨兵们脸上的皱纹就立刻舒展了。吃着这样丰盛的晚餐,再没有人愿意继续关于失踪的商队和耽搁的搜救队的扫兴话题了。
一个棉袄上戴地铁肩章的白发老头儿,一边搅拌着铝盆里的土豆一边说:“也不知怎么的,今天我一整天都在想共青团站,真想再去那儿看看,那儿的马赛克多美啊!照我说,那是全莫斯科最美的站台。”
“得了吧荷马,那是因为你在那儿住过,所以才觉得它最美。”一个头戴护耳皮帽、胡子拉碴的胖子立刻反驳道,“新村庄站门窗上的彩色玻璃呢?马雅科夫斯基站的圆柱和天花板上的壁画呢?”
“我最喜欢革命广场站。”一位安静沉稳的狙击手大叔难为情似的说,“我自己也知道这很蠢,但革命广场站那些雕像:严肃的水兵、飞行员、牵着警犬的边防军人……我打小就最喜欢那个站台!”
“这怎么就蠢了?那些青铜士兵本来就挺可爱的。”娜佳刮着锅底的剩菜,冲一旁高喊,“喂,队长,再不来晚饭就没啦!”
独坐一旁的强壮战士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近篝火,拿了一份晚餐,又回到原来的位置——靠近隧道,远离人群。
“他是不是从来就没回过站台呀?”胖子朝隐没在幽暗中的那个宽肩膀的背影一努嘴,低声问道。
“他往那儿一坐就是一个多星期,”狙击手低声回答,“睡觉就在睡袋里。真不知道他的神经怎么受得了……不过,没准儿他就好这口呢。三天前,就吸血蝙蝠差点没把利纳特吃了那回,战斗结束之后,他又用刺刀把那些怪物尸体挨个捅了个遍,足足十五分钟。等他回来的时候,靴子上、枪上全是血……而他看起来可享受了。”
“简直不是人,是终结者……”一个细麻杆儿似的机枪手插嘴道。
胖子说:“我躺在他边上睡觉都害怕。你看见他那张脸了么?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跟你恰好相反,只有跟他在一块儿心里才踏实。”那个叫荷马的老头耸了耸肩,“再说你们干吗都针对他啊?他是个好人,只是性格有些古怪罢了。长得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需要漂亮的不是人,是站台!而你说的那个新村庄站,简直俗气透顶!除非喝醉了,否则那些彩色玻璃根本没法看……那也算艺术?”
“满天花板都是集体农庄的马赛克贴画,这你就不觉得俗了?!”胖子恼羞成怒。
“共青团站哪有那样的马赛克?”荷马据理力争。
“整个苏联艺术都是那些见鬼的东西,不是集体农庄,就是英雄飞行员!”胖子怒道。
“谢廖沙,不许你侮辱飞行员!”狙击手警告道。
“共青团站、新村庄站,全是狗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胖子吃了一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惊讶地盯着突然开口的队长。其余人同样哑口不言,等着听下文。队长几乎从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就算回答问题也总是惜字如金,有时候根本就不理睬。
队长仍然背对人群坐着,眼睛须臾不离隧道口,沉声说道:“共青团站拱顶太高,柱子太细,如果受到车道方向的火力控制,整个站台就跟被人攥在手心里一样,通道封锁起来也麻烦;新村庄站所有墙壁都裂缝了,再怎么修补也没用,一颗手榴弹就能把整个车站炸平了。彩色玻璃也早就没了,全碎了,易碎品。”
没有一个人敢反驳。沉默片刻,队长又抛过来一句:“我去站台。荷马跟我一起去。一小时后换班,阿尔图尔代理队长。”
阿尔图尔——那个狙击手——闻声立刻跳起身,冲着队长的背影恭敬地点头。荷马也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把散落在周围的零零碎碎全部装进背包,盆里的土豆都还没吃完。队长再次走近篝火时,已经整装待发,戴着自己那顶全封闭式钛合金头盔,背着一个超大背包。
狙击手看着两个背影——强壮魁梧的队长和瘦小干巴的荷马——在半明半暗的隧道里渐行渐远,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将身体蜷缩起来,说:“好像变冷了,再添点煤块吧?”
一路上,队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向荷马确认,他以前是否只做到助理司机,再之前是否只是一名普通的巡道工。荷马惊异地看着他,却没有抵赖。他此前总对人宣称自己做到了列车司机,至于当过巡道工这事儿,因为觉得有损颜面,一直以来他都绝口不提。
来到站长办公室门前,队长朝闪到一旁的卫兵潦草地敬了个礼,门也没敲就径直走了进去。看见他进屋,站长和上校不约而同地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两人都是蓬头垢面,疲惫的脸上满是惊诧。荷马则胆怯地停在门口,踌躇不前。
队长摘下头盔,直接放在伊斯托明的办公桌上,用手掌抚过剃得精光的脑壳。只在灯光下才能看清,他的脸被毁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左侧脸颊覆盖着大面积的疤痕,像是烧伤,眼睛只剩下一条窄缝,从耳朵到嘴角爬着一宽道弯弯曲曲的雪青色刀疤。尽管荷马自认已经熟悉了这张面孔,但此时仍和第一次看见时一样,内心涌起一股令人颤抖的寒意。
“我亲自去一趟环线。”队长连声好也没问,开门见山。
房间里充斥着紧张的沉默。荷马早就听说,队长是自由战士,跟车站领导层的关系非同一般。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位队长似乎完全不受车站领导层管辖。
包括眼下,他似乎根本不是在征求两位憔悴的老男人的同意,而是在向他们传达命令,而他们必须遵照执行。荷马又一次——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了——暗自纳罕: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上校跟站长对视一眼,本想驳回,最后却无奈地挥了挥手:“你自己决定吧,猎人。反正谁也拦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