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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阿尔乔姆。”

“打开,我叫你打开。”

“站长有令……任何人都不能出去。”

“你当我白痴吗?什么叫‘任何人’?我是‘任何人’吗?”

“这是命令!为了车站安全考虑……防止辐射进入……不能开门!这是站长的命令!”

“站长是谁?我养父!给我打开。”

“你这样会害我挨训的,阿尔乔姆……”

“你不开是吧?我自己来。”

“喂……站长好……对,在岗……阿尔乔姆在这儿呢……对,您家那位。我该怎么办?是!我们等着您。”

“学会打小报告啦,啊?你行啊,尼基塔,起开!我非开不可,说什么我也得上去!”

这时候从警卫室又蹿出两个人,挤到阿尔乔姆面前,用身体挡住大门,不落忍地轻轻推他。阿尔乔姆从昨天一早到现在还没合眼,顶着两个黑眼圈,早就身子疲软,哪里是警卫的对手——当然警卫也没打算跟他打架。看热闹的人逐渐聚拢,有脏兮兮的、头发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小男孩,有全身浮肿、两条胳膊因为在冰水里不停浆洗衣物而冻得青紫的妇女,还有来自右侧隧道的累得半死、随便什么热闹都想凑的养猪场工人。人群交头接耳,视线在阿尔乔姆身上若即若离,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

“他总是上去上去的,上去干啥?”

“可不是!每次都闹着要开门,门外面可是有穿堂风——从地表灌下来的!真是该死……”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再怎么说,他可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啊……包括你的孩子们。”

“他是救过我们没错,可如今呢?他想干什么?他自己愿意吸射线,还非得把我们也拽上!”

“关键是他上去干啥呀?简直胡闹嘛!”

人群忽然被劈开,迎面走来一人。此人胡子拉碴,脑袋两侧所剩无几的花白头发如桥梁一般跨越头顶的地中海,但面孔棱角分明,线条刚硬,身体仿佛钢板或橡胶做的,如同一个大活人被生生地风干了一般,连声音听起来都像。

“都散了!听见没有!”

“站长!苏霍伊站长来了!赶紧让他把儿子带走吧!”

“萨沙叔叔……”

“你怎么又来了,阿尔乔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把门打开吧,萨沙叔叔。”

“我叫你们散了,没听见吗!有什么好看的?你,跟我来!”

阿尔乔姆没动,反倒一屁股坐地上了,花岗岩地面光滑而冰冷,他把背靠在墙上。

“别闹了!”苏霍伊光动嘴唇不出声地呵斥道,“本来就已经议论纷纷了!”

“我得去,必须得去。”

“上面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好去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萨沙叔叔?”

“尼基塔!你还傻愣着干啥!赶紧把人群散开!”

“是,站长!……都散了!都散了!有人想找不痛快吗?”尼基塔连轰带赶,把人群驱散。

“你说的都是胡话!听着,”苏霍伊把一直提着的那口长气吐出来,整个人像个撒了气的皮球,瘫坐在阿尔乔姆身边,“你出去是白白送死。你以为那身衣服能挡得住辐射?屁!它就跟个筛网一样!花裙子都比它管用!”

“那又怎样?”

“哪个‘潜行者’上去得像你这么勤?……你算过剂量吗?你说,你想活还是想死?”

“我确信,我听见了。”

“我确信,你那是幻听!没有人能收到你的信号,阿尔乔姆!还要我跟你讲多少遍?一个人都没剩了,只剩下莫斯科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

“我不信。”

“你以为我管你信不信吗?!我只管你会不会掉头发!会不会尿血!你那玩意儿会不会烂掉!”

阿尔乔姆耸了耸肩,沉吟不语。苏霍伊耐心等待着。

“我听见了。在电视塔上,在乌尔曼的电台旁。”

“怎么就你一个人听见了呢?都监听这么久了,谁也没听见过。你说你听见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上去,就这样,没了。”阿尔乔姆站起身,挺直了腰杆。

“我想抱孙子。”苏霍伊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你想让你孙子在这儿生活?在地下?”

“是地铁。”苏霍伊纠正道。

“是,地铁。”阿尔乔姆没反驳。

“他们在这儿也能过得挺好,至少能健康地生下来。可如果……”

“叫他们把门打开,萨沙叔叔。”

苏霍伊死死盯住泛着黑色光泽的花岗岩地面,仿佛在上面找什么东西。“你没听见人们是怎么说你的吗?说你疯掉了——在电视塔上。”

阿尔乔姆撇嘴一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抱孙子,萨沙叔叔,你得先生儿子,自己的儿子,任凭你怎么管教,那样的话,你孙子也会像你,而不是像我这副鬼德行。”

苏霍伊眯起眼睛。一秒钟悄然流过。

“尼基塔,给他打开。”

让他去吧,让他去送死吧。混蛋。

尼基塔默默地执行了命令。阿尔乔姆满意地点点头,走进隔离室,扭头对苏霍伊说:“我很快就回来。”

苏霍伊撑着墙壁站起身,将微驼的后背转向阿尔乔姆,踽踽而去,鞋底把脚下的花岗岩打磨得更加光亮。

隔离室的大门咣当一声锁死。隔离室内,天花板上寿命二十五年的一盏灯泡骤然亮起,白晃晃的,像冬日寒阳一样反射到四周脏兮兮的瓷砖上。除了一面铁皮墙,隔离室整个用这种瓷砖包裹起来。

一张破了洞的塑料凳子——可以坐着它休息或者踩着它系鞋带;衣钩上挂着一身皱皱巴巴的防化服;地上一道排水沟,一盘橡胶软管——那是消除放射性污染用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军用背包;墙上挂着一个蓝色话筒,就像老式电话亭的那种。

阿尔乔姆钻进防化服,衣服松松垮垮的,根本不像是他自己的。他从背包里取出橡胶防毒面罩,费劲儿地套到头上,眨几下眼,让眼睛适应模糊的椭圆形目镜,然后摘下话筒:“准备就绪。”

一阵儿咔嚓咔嚓,铁皮墙——实际上是气密门——缓缓升起。一股湿冷的风猛灌进来,阿尔乔姆打了个冷战。他把背包扛到背上,背包很沉,感觉像背了个大活人。向上延伸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台阶已经被鞋底磨得溜光。展览馆地铁站(因附近的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而得名)位于地表六十米以下,航空炸弹的威力刚好波及不到。当然,假如当年莫斯科被核弹头击中的话,这里早就变成了一个大基坑。不过,核弹头全都被部署在城市高空的反导弹系统拦截,只有一些碎片雨点般砸进土里。尽管带有强辐射,但至少不会爆炸。莫斯科因此得以幸存,不过如同活着的法老变成了木乃伊:双手双脚都还在,甚至还有笑容……

至于其他没有反导弹防御的城市,就没这么幸运了。

阿尔乔姆调整了一下背包,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用粗大的手指将过于宽松的皮带收紧,向上走去。

****

雨点重重地砸在铁皮头盔上,仿佛直接敲在阿尔乔姆的头上。雨鞋在泥泞中跋涉,斑斑锈迹汇成溪流向下流去。空中雨云密布,闷得透不过气。四周的楼房空空荡荡,如同被时间啃光的骨架,整个城市一个人影都没有。这座城已经死去二十年了。

光秃秃的、湿嗒嗒的、浸泡在水里的两排树木站成了一条林荫道,路的尽头就是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的巨大拱门。曾经,在这些古希腊神庙般的殿堂里孕育着伟大未来的希望。伟大未来似乎指日可待,就在明天。不承想,明天变成了末日,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变成了死亡之地。

两年前这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活物,如今全都死绝了。总有人承诺说什么地表辐射很快就会下降,到时候就可以陆续回归了,说什么你看地面上的突变体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它们不也是活物嘛,虽说是突变的……

结果却事与愿违:极地冰壳消融,地球变得如同蒸笼,地表辐射激增。突变体惊惶四蹿,没来得及跑掉的全死光了。人类龟缩到地下,在地铁站偷生,不敢到任何地方冒险。人类所需求的并不多,其求生本能胜过一切老鼠。

辐射剂量计嘀嘀作响,给阿尔乔姆计算剂量。“以后再也不带它了,妈的!”阿尔乔姆在心里骂道,“知道剂量又能怎样?有个屁用!在事情没做完之前,它就算是爆掉我也不能回去。”

“让他们说去吧,叶尼亚!说我疯了也罢,精神分裂也罢。他们当时又没在电视塔上。他们连一步都不敢离开车站,上哪儿知道去?‘疯了’……我把它们全给炸死了……我不是说了吗,就在乌尔曼在电视塔上转动天线、调试频率的那一瞬间,有一个声音,我真的听见了!——该死!不是他妈的幻听!怎么就不信我呢!”

立交桥在他头顶矗立,沥青路带波浪般起伏。汽车以各种姿态被抖落下来,有的四轮着地,有的四轮朝天,并以这样的姿态僵死在现场。

阿尔乔姆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沿着高架桥吐出的粗糙舌头向上走去。走得并不远,一公里,或者一点五公里。在另一条舌头处,矗立着一栋名为“三色旗”的高楼,之前被涂成了喜庆的白、蓝、红三色,而此时时间已经将它们全部涂改成了灰色。

“为什么不信?就是不信,没有为什么。是,没有人听到过呼叫。可他们是在哪儿监听的呢?在地底下。没有一个人会上到地面来监听……是不是?你自己想想:这可能吗?难道除了我们之外,全世界就没有一个人幸存?嗯?胡扯!纯属胡扯!”

他不愿意看见奥斯坦金诺电视塔,但不管他怎么背过脸去,它都在边沿耸立着,就像防毒面罩玻璃上的划痕一样避无可避。黑乎乎的、湿漉漉的、在观景台处被折断的电视塔,就像谁的手握紧拳头从地底钻出,又像是某个庞然大物想要跳出地面,却陷在莫斯科的红褐色黏土里,被死死地压在地上。

“当我在塔上的时候,”阿尔乔姆生硬地将头转向电视塔的方向,“当游骑兵试图通过无线电接收梅尔尼克的呼叫时,在一片沙沙声中——我愿意以任何名义发誓——我听见有人说话!真的!”

在赤裸森林的上空飘浮着一尊巨大的双人雕像——工人与集体农庄女庄员[苏联女雕塑家薇拉·伊格娜吉叶芙娜·穆希娜(Vera Mukhina,1889―1953)创作于1937年的雕像,曾矗立在法国巴黎国际博览会苏联展览馆的顶部。世博会结束后被运回莫斯科,安放在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站门口],二者以奇特的姿势纠缠在一起,既像是在滑冰,又像是在跳探戈,却又不看彼此,好像对彼此毫无兴趣。那他们在看什么呢?从他们那个高度,能看到地平线以外是什么东西吗?

左侧还保留着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的摩天轮,硕大无比,就仿佛某个能转动地球的巨大装置上的齿轮。连同整个装置一起,摩天轮已经死掉了二十年,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上紧的发条转完了。

摩天轮上写着“850”,这是当年它被修建时莫斯科的市龄。阿尔乔姆想,修正这个数字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无人计算,时间也就会自动停滞了。

丑陋而忧郁的摩天大厦,之前被刷成白、蓝、红三色的那栋,如今变成了半个世界,耸立在眼前。不算被折断的电视塔,这栋大厦是莫斯科州最高的建筑,而这正是阿尔乔姆来到这里的原因。他仰起头,向楼顶望去,膝盖立刻一阵酸痛。

“今天能不能呢?”阿尔乔姆并不指望得到答复,他明白,上天的耳朵被云做的棉花塞住了,是听不到他的。

大厦入口大厅处的光景与其他高楼毫无二致。对讲机废了,铁门断电了,守门人的玻璃亭内卧着一条死狗,铁皮信箱在穿堂风中咯咯作响,里面既没有信件,也没有小广告——所有纸片早就被潜行者搜罗一空,点着暖手用了。停在一楼的三架德国优质电梯全部四敞大开,不锈钢的内饰亮得晃眼,似乎随便跳上哪一架,都能立刻到达顶层,这种误导令阿尔乔姆深恶痛绝。旁边是消防通道门,阿尔乔姆对门后面的情况烂熟于心,他已经算过了,四十六层楼,要一步一步爬上去。各各他山[又称髑髅地,位于耶路撒冷西北郊,相传为耶稣死难地],总是要靠爬的。

“总是……靠爬……”

背包变得有一吨重,将阿尔乔姆压向混凝土地面,令他脚步踉跄。但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迈步,像上满了发条一样,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囔着:“就算没有……反导弹……又怎么样?无论如何……总该有……有人幸存……在别的地方……不可能说,只有我们……只有莫斯科……只有地铁……你看……地面还在……没被劈裂……天空……也在放晴……绝不可能……全俄罗斯都完了……还有美国……法国……中国……更别说泰国了……它碍着谁了呢……”

自然,在阿尔乔姆二十六年的生命中,从没有去过什么法国或者泰国。他生得太迟了,几乎没有赶上旧世界;而新世界的版图要贫瘠得多——地铁展览馆站,地铁卢比扬卡站,地铁阿尔巴特站……地铁环线。但每次,当他在难得一见的旅游杂志上看到巴黎或者纽约的发霉照片时,都会打心眼里觉得,这些城市还矗立在地球的某个地方,还活着。也许,它们正在等着他。

“怎么可能……只有莫斯科幸存下来?这不合逻辑,叶尼亚!明白吗?讲不通!肯定是因为我们捕捉不到他们的呼叫……暂时捕捉不到。我们只需要继续等待,不能失去希望,绝不能……”

空荡荡的大厦不时发出声响,好像有人一样:风从阳台飞入,将门板弄得哐当作响,随后呼啸着从电梯井穿过,在厨房里、卧室里窸窸窣窣,伪装成归来的主人。但阿尔乔姆早就不再上它的当了,莫说走进去做客,甚至不会回头看上一眼。

他很清楚那些不安敲响的房门后面是什么: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只剩下一些照片散落一地,上面是无人纪念的死者,还有无论在地铁还是在阴间都用不上的笨重家具。其他楼房的窗户全被冲击波炸飞了,唯独这栋大厦的双层中空玻璃得以幸免。但时隔二十多年,窗玻璃上早已落满了灰尘,像得了白内障的眼睛。

早先还能在某间房子里碰上前主人:有时他们会对着某件玩具发呆,透过防毒面罩呜呜哭泣,完全察觉不到有人在身后。如今,早就连一个人也碰不到了。有一个人后背多了一个弹孔,就躺在那个愚蠢的玩具旁边;其他人只要看见他就明白了:再往上没有住户了,什么都没有了。混凝土,砖头,泥泞,龟裂的沥青路面,黄色的骨头,各种碎屑,外加地表辐射。莫斯科如此,全世界都如此,任何地方都无人幸存,除了莫斯科地铁——这是公认的事实。

唯独阿尔乔姆不认。

万一,在无限广袤的地球上还有一个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呢?一个能容纳阿尔乔姆,阿妮娅,全站台人生活的地方?一个头顶没有铸铁天花板,抬眼就能望见天空的地方?一个可以重建家园、开启新生活、使焦土重新焕发生机的地方?

“所有人都住得下……在天空下生活……”

四十六层。

阿尔乔姆完全可以在第四十层甚至第三十层停下来,并没有人要求他必须爬到楼顶,但他偏执地坚信,倘若有机会接收信号,那也只能是在楼顶。

“楼顶当然……没有电视塔……那么高……不过……不过……”

防毒面罩的眼窗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肋骨一阵阵刺痛,好像有人试图插入一根削尖的铁棒。隔着防毒面罩的过滤器,呼吸十分吃力,稀薄的氧气根本不足以供养生命,等阿尔乔姆爬到第四十五层,就像那次在电视塔上一样,就再也坚持不住,一把将橡胶头套扯了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香甜而又苦涩的空气,那种新鲜是地铁里所无法想象的。

“楼顶的高度,应该有三百米,够高了。所以,也许能收到。”

总算挨到了顶楼。他把背包卸下来,用发僵的脊背顶开顶楼舷窗的盖子,接着爬到楼顶平台,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他仰面躺着,盯着天上的云彩,它们那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尽力平复心跳和呼吸,站起身来。

这里的风景,就像……就像人的灵魂马上要飞上天堂时,突然被卡在玻璃天窗上,悬停在那里,在天窗下游荡,再也上不去,却又不甘心再次落下——当你从高处看见地面上的一切是何等渺小时,你怎么可能再把它们当一回事呢?

旁边还耸立着两座这样的大厦,从前是彩色的,现在是灰色的。但阿尔乔姆从来只爬这一栋,他感觉这里更方便些。

云朵之间出现了一丝缝隙,阳光从中射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旁边大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确定来自楼顶,还是来自高层某扇布满灰尘的窗户,好像有人拿着一面小镜子在捕捉光线。但等阿尔乔姆细看时,太阳又躲进掩体,闪光也消失了,之后再也不曾出现。

阿尔乔姆的目光总是不听管束地滑向那片繁茂的变异森林——曾经的植物园所在之处。森林中央是一片光秃秃的黑色荒地,那是一片死亡之地,仿佛被上帝倾倒了硫磺烈火,但阿尔乔姆知道,那不是上帝干的。[《圣经》中记载索多玛城和蛾摩拉城罪恶甚重,为了惩戒它们,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降下,将城市、平原和城中居民尽数毁灭]

植物园。

阿尔乔姆记忆中的植物园是另外一番模样,那是他对失落的战前世界的唯一记忆。

多么奇怪啊:构成你全部生命的原本不过是瓷砖,弧形拼板,天花板,铁轨旁流淌的溪流,花岗岩和大理石,闷热和电光。但突然间,生命中出现了另外一小块不同的介质:五月清凉的早晨,修长的树干上冒出婴儿般温柔的新绿,被彩色粉笔涂抹的公园小径,冰激凌摊前排成的长龙,而杯装冰激凌的味道,与其说是甜的,莫若说是天堂一般的;还有妈妈的声音,时间像根电话线一样,将其减弱、扭曲;还有妈妈温暖的手,你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抓住,生怕和她走散。只是,那么小的孩子真能记住这些吗?未必。

所有这些异质的东西,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不切实际,让人根本无从分辨,它们究竟是真的发生过,抑或只是一场梦。但假如从未见过、从未感受过它们,你又如何能梦得到这些呢?

阿尔乔姆眼前浮现出公园小径上的粉笔画,太阳透过叶缝撒下金针,手里捧着杯装冰激凌,黄澄澄的小鸭子漂在池塘的褐色水面,晃悠悠的小桥横在秋天的池塘上。他害怕自己掉进水里,更怕不小心把冰激凌杯掉进去。

只是,妈妈的脸,阿尔乔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他努力地回想,每晚临睡前恳求自己在梦里见到,哪怕明早再次忘却也好,但全都无济于事。难道他的脑袋里真的找不到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可以让妈妈藏起来,等到死亡和黑暗结束吗?看来,的确如此。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那一天,那个世界,它们能跑到哪儿去呢?就在刚才,眼睛一闭,它们不就又出现了吗?一定可以把它们找回来,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它们肯定还幸存着。必须呼叫所有隐藏起来的人:我们在这儿,你们在哪儿?一定能听到它们,只要学会如何聆听。

阿尔乔姆眨了眨眼睛,揉了揉眼皮,好让眼睛重新看到今天,而不是沉浸在二十年前的世界。他坐下来,打开背包。背包里是一台笨重的军用无线电台,绿色机身,划痕累累。包里还有一个大家伙——带手摇柄的铁皮箱,那是一台自制发电机。最底下是四十米长的软电线,用来充当无线电台的天线。

阿尔乔姆连接好所有线路,扯着电线一头绕楼顶走了一圈。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不情愿地戴上防毒面罩,把耳机扣在脑袋上,用手指将按键抚平,摇动发电机的手柄。二极管眨了几下,掌心似有什么活物在微微颤抖,嗡嗡作响。

阿尔乔姆啪嗒一声扳倒一个开关。他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地从无线电波那嘈杂的海浪声中,捕捞着来自遥远的幸存者大陆的漂流瓶。他在海浪间起起伏伏,手摇着发电机,仿佛在以手作桨,划动充气皮筏。

耳机开始咝咝作响,在一片窸窸窣窣中间时而发出尖细的“咿呜”声,时而爆出肺痨病人般的咳嗽声,紧接着又哑巴了,过一阵儿又开始咝咝咝咝。阿尔乔姆仿佛在结核病隔离室里来回转悠,想找个人说话,但没有一个病人神志清醒,只有护工将手指放在唇边,严肃地示意:“嘘——”没有人愿意回应阿尔乔姆,谁也不指望能够活下去。

圣彼得堡毫无消息,叶卡捷琳堡音讯全无。

伦敦在沉默,巴黎在沉默,曼谷、纽约都在沉默。

是谁挑起的这场战争早已不再重要,这场战争因何而起也不再重要。何必去追究这些呢?为了历史吗?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而如今非但没有人书写历史,连阅读历史的人都快灭绝了。

咝咝咝咝……

无线电空间一片空旷,无边无涯。

咿咿咿呜……

不知所措的通信卫星在轨道上游荡,它们无人呼叫,寂寞得发了疯,纷纷向地球坠落,甘愿在大气层中化为灰烬。

北京一言不发,东京如同坟墓。

但阿尔乔姆依然摇着这可恶的手柄,摇着,划着,划着,摇着。

何等寂静!不可思议的寂静,无法忍受的寂静。

“这里是莫斯科!这里是莫斯科!请回答!”

这是他,阿尔乔姆的声音。这就是他,一如既往的急不可耐,无法自已。

“这里是莫斯科!这里是莫斯科!请回答!”

咿咿咿呜……

不能停止,不能放弃。

“圣彼得堡!请回答!符拉迪沃斯托克!这里是莫斯科!罗斯托夫!请回答!”

你是怎么了,圣彼得堡?难道你真的这么脆弱,比莫斯科差这么远?!你那里现在是什么?玻璃湖?还是完全被霉菌吞噬了?你为什么不回答?啊?

你跑到哪儿去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世界另一端的骄傲城市?你离我们那么远,难道你也感染了瘟疫?难道你也未能幸免?咳咳咳咳……

“请回答,符拉迪沃斯托克!这里是莫斯科!”

整个世界都趴在地上,脸扎进泥土里,听不到砸在后背的暴雨,口鼻被铁锈水灌满也浑然不觉。

而莫斯科依旧站在这儿,双脚直立,一息尚存。

“你们是怎么了,难道都死绝了吗?”

咝咝咝咝……

这是钻进无线电波的死难者的魂灵在回应他吗?还是地表辐射发出的声响?如果死亡也有声音,那声音也许正是这样的:咳咳咳咳,咝咝咝咝……

“这里是莫斯科!请回答!”

也许,马上就有人听到了?

也许,耳机里马上会有人应答,一个激动的声音穿破咝咝声,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收到!莫斯科!我们在这儿!收到,莫斯科!千万别挂断!我听到你们了!上帝啊!莫斯科!莫斯科有消息了!你们有多少人幸存?我们这儿有两万五千人!土地是干净的!地表辐射为零!水没有被污染!食物?当然有!药物也有!我们派救援队来支援你们!一定要挺住!听见了吗,莫斯科?千万挺住!”

咿咿咿呜。一片空旷。

较之于无线电通信,这更像是招魂仪式,而阿尔乔姆显然一无所获。亡灵,任凭他如何召唤,都不肯走近他。它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透过云朵间偶然的空隙,它们从高处俯视阿尔乔姆渺小的身影,只对他报以哂笑:“去找你们?别傻啦!”

咳咳咳咳。

他丢掉该死的手柄,扯下耳机,站起身,耐着性子将电线捯成一团。他刻意做得很慢很慢,好压制自己的冲动,以免将电线扯断,从楼顶扔下去。

他把所有东西装回背包,把背包——这个诱惑人的魔鬼——扛到背上,背下楼去,回到地铁。

明天见。

****

“放射性污染消除完毕?”蓝色听筒里传出沉闷的鼻音。

“完了。”

“说清楚些!”

“完毕!”

“完毕,哼哼……”听筒里的声音嗤之以鼻。

阿尔乔姆恨恨地将听筒挂到墙上。里面的门锁哐哐当当响了好一阵,大门打开了,地铁那污浊沉闷的气息向阿尔乔姆迎面扑来。

苏霍伊正在门口等他。也许是估摸着他快回来了,也许是根本就没有走开。应该是前者。

“怎么样?”他疲惫地询问阿尔乔姆,声音里毫无恶意。

阿尔乔姆耸耸肩。苏霍伊打量了他一眼,目光轻柔得如同儿科医生:“有人找你,从另一个车站来的。”

阿尔乔姆快步走到苏霍伊跟前:“是梅尔尼克派来的?”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叮当一声,像子弹掉在了地上。是期待?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一个老头儿。”

“什么老头儿?”阿尔乔姆为他所期待的肯定回答而积聚的最后力量一泄而光,全部流进了排水沟,现在他只想躺下睡觉。

“荷马,他说他叫荷马。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去睡了,萨沙叔叔。”

****

她一动没动。

“她睡着了吗?”阿尔乔姆想。但这种“想”完全是机械性的,他根本不在乎她是真睡还是装睡。他站在帐篷口把衣服脱下来,堆成一堆,瑟瑟地搓搓肩膀,像个没娘的孩子一样躺到阿妮娅身旁,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假如有第二床被子,他是决计不会这么做的。

站台上的钟表显示是晚上七点,好像是。而阿妮娅晚上十点要起床,去蘑菇园干活。作为英雄,阿尔乔姆被免去了这一劳作,其他事务也任凭他自愿参与。每天一早,在阿妮娅劳作归来之前,他就会起床上到地面;从地表回来之后,等不到阿妮娅“睡醒”,他就睡过去了——这就是他们的夫妻生活:同床,异梦。

阿尔乔姆将大红被子尽量轻手轻脚地盖到身上,生怕吵醒阿妮娅。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句话没说,赌气将被子扯过去。在这愚蠢的争抢持续了一分钟之后,阿尔乔姆妥协了,光着身子躺在床沿。

“真行。”他说。

她不应声。

感情好比灯泡,原本亮得好好的,为什么灯丝突然就被烧断了?

他把脸埋在枕头上——感谢上帝,枕头有两个——用呼出的热气将枕头焐热,就这样睡着了。在梦里,他见到了另外一个阿妮娅——活泼地笑着,开心地逗他玩儿,特别年轻。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两天前?还是两年前?鬼知道。当时他们觉得,有一整个永远在前头等着他们,结果,这个永远被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梦里也很冷,也是因为阿妮娅——他被她追着,光着身子满站台跑——但那是出于情爱,而非怨恨。每次阿尔乔姆刚刚醒转,迷迷糊糊中还在相信,永远远未结束,他们刚刚走到永远的中间。他忍不住想要叫醒她,跟她和解,重归于好。但一分钟后,他就会彻底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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