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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船舷撞上了一具浮尸。浮尸后背朝上,双手探向水底,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在那里。真为他感到可惜,差一点儿就游到花卉站了——还是说,他就是从花卉站逃出来的?
“你们那儿变种人多吗?”
阿尔乔姆假装被提问的不是他,没吭气,但问话的人不依不饶。
“喂,朋友!我问你呢,就是你!我说,你们站变种人多吗?”
“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是有一些呢,还是全被消灭了?”
“我们那儿没有变种人。”
“怎么可能,朋友!他们到处都是,就跟老鼠一样。你们那儿肯定也有,一定是藏起来了,这些贱种!”
“谢谢提醒。”
“但他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们迟早会排查出来,把这群畜生都找出来,一个不剩。我们会计算,用尺子,用卡钳……是不是,别列申?”
“没错!地铁里容不下变种人,连我们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们吃的蘑菇是我们的,明白吗?我的,你的!我们的孩子在地铁没地方住,因为地方全被他们的崽子们给占了!要么我们把他们消灭,要么……”
“我们,正常人,必须团结起来,因为他们这群畜生可是懂得抱团儿……”
一只胳膊搭在阿尔乔姆的肩膀上,像对兄弟那样。
其中一人长着两只眼袋,楔形胡子,双臂浮肿;另一个麻子脸,大脑门,额头足有两指高;第三个是剃着光头的莽汉,两道黑眉连在一处,一看就不是“高贵的”雅利安人。另外两个置身暗处,看不清相貌。
“人就跟猪一样,明白吗?把嘴塞到食槽里就吃,只要有泔水吃,就心满意足,谁也不愿意思考。元首为什么让我着迷?他说: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如果什么事情都有现成答案,那一定是别人替你预备好的!应该学会提问,明白吗?”
“你们之前到过帝国吗?”阿尔乔姆问。
“我去过,”麻子脸说,“虽然只是过境,但已经被迷住了,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有道理,什么东西就在什么位置。我总在想,妈的,我之前都干吗去了?”
“说得没错!”光头附和道。
“每个人都应该从我做起,从自己的站台,从小事做起。比方说,跑到变种人邻居家里臭骂一通。英雄不是天生的。”
“这些变种人到处都是,他们有自己的黑手党,相互串联,排挤正常人。”
“在我们里加站就是这样的,不管你怎么挣扎,都是在拿脑袋撞墙!”廖哈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搞的?他们长什么样?”
“他们这些家伙最擅长伪装,有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必须得慢慢排查。”光头说。
“可惜,远非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浮肿的人说,“在我们站台,我是头一个醒悟的……总之,人们还没有准备好,”他摸了摸下颌骨,“居然还有人跟变种人杂交,你说多恶心!”
“一定得记住他们,所有侵犯我们、杀害我们弟兄的人。时机总会到来的。”
“我说,跟我们一起去吧!”胳膊一直搭在阿尔乔姆肩膀上的麻子脸说,“去做志愿兵!加入钢铁军团!你可是自己人!是不是?”
“不了,哥们儿。我们不问政治,我们要去妓馆。”
阿尔乔姆的喉咙当下被卡住。那只铁的臂膀隔着衣服灼烧着,马上就要把他的绒线衫燎着了。阿尔乔姆想从这只胳膊下摆脱出来,但能躲到哪儿去呢?
“你不害臊吗?人家喊你去拯救地铁,你可倒好,光想着自己的泔水槽。你想没想过,我们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境地?我们人类该怎么求生,你用自己的脑袋想过吗?你根本就没想过!就知道嫖娼,玩女人!对种族存亡却不闻不问!”
“喂,铁甲,揍他一顿!没准儿他是要去找变种妞吧?啊?嘿嘿嘿。”
“哎,大爷,要不你跟我们去吧?一大把年纪,该为灵魂着想了!你总该是正常人吧!还是说,你有癌症?元首已经宣布了,说癌症也是——”
“等着吧,等钢铁军团组建了,到时候……我们先训练好,然后再杀回来,让那群畜生知道知道厉害。我们还是会唱着进行曲穿越地铁的。”
“什么是钢铁军团?”廖哈忍不住问。
“就是志愿军。自己人的队伍,跟变种人势不两立。”
“算我一个!”廖哈激动难抑。
“哦!那边……嘘!我们到了,看!”
花卉站用来迎接他们的是探照灯,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这里没有巡逻兵,取而代之的是妓馆打手,他们既不关心签证,也不关心护照,只关心子弹:是花钱来了,还是流哈喇子来了?
“需要医生!有没有医生?!”未等靠岸,阿尔乔姆就爬上站台,随即一把拽住经纪人的后脖领子。
奥列格已经放弃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里吐出红色泡沫。忠诚的母鸡趴在他被射穿的肚皮上,堵住他的灵魂,以免从窟窿里漏出去。
“需要医生,还是护士小姐?哈哈!”一个塌鼻子、贴面耳的打手嘎嘎笑道。
“有人快死了!”
“死了也不怕,我们这儿有天使,嘿嘿。”打手嬉笑一阵儿,到底给指了路,“行啦,那边有女医生。不过呢,她主要是看脏病的,看淋病最拿手,枪伤恐怕不行。”
“背上。”阿尔乔姆吩咐经纪人。
“这可是最后一回了!”经纪人声明,“又不是我弄的。”
“没有人需要你,”荷马对昏迷的奥列格说着,抓住他的一条腿,“除了一只母鸡。”
“对了,母鸡!”廖哈喊道。
他们穿过站台。根据荷马的测算,这个站台应该比门捷列夫站更深。然而,这里的水只够将车道变成水渠,站台本身却是干燥的。荷马对此惊讶不已,廖哈解释说,大便永远不会沉底,不是吗?
花卉站以前是什么样子,已经无从知晓;如今,这里是接连成片的淫窟。站台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屋、小间、小厅,彼此之间以贴面板、塑料胶合板、硬纸板、伸缩屏风、布帘、帷幔等物品相隔。花卉站变成了难以通行的迷宫,里面的一切维度都遭到破坏。这个站台既没有地板,也没有顶棚,有些地方被强塞了两层,甚至三层。一些小门后面藏着曲折狭窄的廊道,通往仅容一张床位的小房间,另外一些小门则通往站台下方无比宽敞的大房间,还有一些根本不知道通往何处。
这里的声响嘈杂不堪,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调子,而这里的房间有成百上千个。有的房间在哭,有的房间在笑,有的房间在呻吟,有的房间演奏着企图盖过喊叫声的弦乐,有的房间吼叫着酒醉的歌曲,有的房间传出恐惧的尖叫。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花卉站的声音——魔鬼的合唱。
当然,还有无数形形色色的女人。
有堕落天使,有霹雳女警,有致命丝袜,有性感护士,还有毫无想象力的、纯粹的荡妇,足足有一个师。能塞下多少人,就塞下了多少人。所有人都在叫卖,招徕顾客,搔首弄姿,挤眉弄眼,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她们的时机只有嫖客走过其身旁的那么半米,只容许毒蛇发动一次攻击,一旦没有咬到,或者没来得及往伤口里注入情毒,她们就永远地失掉了猎物。
不工作者,不得食。
廖哈一到这儿,手立刻不疼了,连伤口似乎都开始愈合了。荷马却感到很不自在,脖子僵硬,目不斜视。然而,当他们钻进曲折无尽的廊道时,他突然最大限度地向后扭转脖颈,随后一次又一次地回头去看。
“怎么了,大爷?”阿尔乔姆奇道。
“好像,总感觉,到处都是,一直都在……”荷马语无伦次地回答,“一个姑娘,我跟她,她……”
奥列格的光腿开始从荷马手中滑落。
“你可以啊,大爷,没想到啊!”廖哈气喘吁吁地说。
“好好抬着!那边,就是这个门!”
濒死者被抬进屋里。里面是由溃疡的灵魂和发痒的肉体排成的长队,全是女人。从中走出一个女医生,戴着酒瓶子底眼镜,叼着自卷烟,声音嘶哑,粗里粗气。
“他快死了!”经纪人说。
为了避免奥列格的最后一点血把接待室弄脏,女医生同意优先给他看。她指挥助手把奥列格放在一张女式躺椅上,先收了一弹匣子弹做定金——人死不退。然后告诉阿尔乔姆,没救了。
廖哈的伤口被消了毒,但他仍然排在队伍里。
“她们看起来像良家妇女,不像职业妓女。”他低声对阿尔乔姆解释,用头指点着队伍里面容忧伤的女士们,“万一我能遇见自己的真爱呢?”
万一。可惜,没有万一。
我已经尽力了,阿尔乔姆宽慰自己。至少这一次,我尽力了。
尽情地玩吧。
****
阿尔乔姆和荷马二人坐在一个小隔间里。旁边的钢管上扭动着一个舞女,十四岁左右,既不漂亮,又营养不良,胸脯还完全没有发育,肋骨可怜地凸起,将洗破洞的针织紧身衣绷直。她那副皮包骨头一个劲儿地往阿尔乔姆的汤碗里钻,阿尔乔姆想把她赶走,又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其他顾客,只好假装对钢管和女孩都视而不见。但也许,这样会让女孩更觉得羞辱?妓女的自尊心在哪儿呢,长在哪个部位?不知道。好在汤并不贵——现在必须得精打细算了,子弹花得如流水一般,完全不留痕迹。
墙上挂着一张地铁图。话题就此展开。
从花卉站往下,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直接通往契诃夫站,另一条穿过通道,抵达引水管站,继而抵达斯利坚斯克林荫路站。按照地图显示,两条线路都能到达大剧院站,但事实上,两条路都行不通:这张地图太老了。
契诃夫站、普希金站、特维尔站这三个换乘站,如今都被改了名字,统称“第四帝国站”,据称是第三帝国的继承者——也许是篡改了遗嘱,也许是借尸还魂。制度可以被消灭,帝国可以衰败灭亡,但邪恶的思想却如同鼠疫杆菌。它们在被消灭的死尸中干枯、休眠,就这样等上哪怕五百年。只要有人挖隧道时,不小心挖开了感染鼠疫的坟墓,或者触碰了沾染鼠疫的尸骨……不管你之前说什么语言,有什么信仰,都无法抵御鼠疫杆菌的入侵。
至于从前的索科利尼基线,将地铁一分为二的那条,早就变成了“红线”。不仅因为这条线在地图上以红色标注,也因为线上居民对复兴苏联的激进情绪。红线正在进行史无前例的建设工作,而手段还是一如既往——普遍的电气化加上强有力的政权。
阿尔乔姆摇摇头:“我不能去帝国,勾掉契诃夫站。”
荷马疑惑地望着他:“这可是最短的路线啊,从契诃夫站到特维尔站,下一站就是大剧院。”
“勾掉!我在那儿……”
“你不是俄罗斯族吗?白人。”
“跟这个没关系,那儿有……”阿尔乔姆用手指把在绝望中蹦跳的女孩叫到身边,“去吧,吃碗汤,我请客。不用在这儿了。”
在经历了汉萨的谈话之后,他再也不敢当众乱讲话了,眼前到处都是“绒线衫”的身影。
“别管为什么,我不会去帝国的,我受不了那些个……在来这儿的船上,我好不容易才忍住,要不是他们有五个人……五个人我应付不来,再加上那个人快死了,卖鸡蛋的那个。”
“真是荒唐,”荷马抚摸着在他膝头打盹的母鸡,“可惜。”
“真是漫长的一天,”阿尔乔姆抹了把脸,“喂!喂!服务员!”
“啊?”服务员是个糟老头,邋遢,冷淡。
“有什么喝的?私酿酒?”
“蘑菇酒,四十八度。”
“好。咱来点儿,大爷?”
“那就给我来一两吧,再来点香肠,光喝酒容易醉。”
“我来二两。”
酒菜端上来了。
“我们来为那个傻子——奥列格——喝一杯。愿他安息,愿他别捧着鸡蛋闯进我的梦里。”
“来吧。真是荒唐的故事,愚蠢。”
“我自己也差点儿被打死呢,一点儿预感都没有。嗖!现在回头想想,当时很有可能就死了。其实这也不错。这样的故事够你写书用的吗?唰,多棒的结尾!中流弹身亡!对吧?”
“你真的认为,你当时可能会被打死?”
“很有可能。而且这也不赖,对吧?”
“在离大剧院只有三站地的地方?”
“三站地……”阿尔乔姆本想反驳,但他看了一眼旁边正埋头吃汤的舞女,以及无精打采的老服务员,改口道,“他真的在那儿吗,那个无线电员,啊,大爷?你跟我说实话。我要去哪儿?为了什么?”
“真的。他叫彼得·谢尔盖耶维奇,姓氏好像是乌姆巴赫。我们认识,他跟我同岁。”
“乌姆巴赫?听起来怎么跟外号一样?像是从帝国那些个混蛋那儿逃出来的。”
“再给您来点?”服务生招呼荷马。
“不了。别,别……唔,好吧,谢谢。我不认为他是从帝国逃掉的,只不过……”
“我差点被他们绞死,大爷。”
“啥?可你不是……怎么回事?”
“我开枪打死了一名帝国军官。形势所迫。然后又……总之吧,我是从绞索里被救出来的。”
“伙计,给我再来点儿,一点儿就好。够了,够了!但你毕竟是得救了,不是吗?我总是在想……人会怎样死去,这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尽管我是个爱幻想的老傻瓜,但是……你今天没死,那时候也没死,不是吗?也许是命不该绝呢?还没到时候呢?”
“那又怎么样?可是我那些同伴,游骑兵的兄弟们,我们一起……为了地堡,跟红线……我们队除了我,只有飞鼠活下来了,而且也就只剩下一口气。有多少人躺在那儿了?乌尔曼,礼帽,老十……他们呢?为什么他们就该那个时候死?他们有罪吗?”
“哦,上帝啊!”
“对了,对了,大爷。喂,大叔!把你毒药似的酒再拿来点儿!快,快!”
“这,这就是你在那个少校的办公室里提到的那件事吧?”等老服务员上完酒又走远,荷马小心地问道,“是科尔布特的事,对不对?红线反侦察机关的长官?是他未经领导集体的批准,擅自向梅尔尼克派出了全部兵力,是不是?”
胶合板墙壁后面有节奏地轻扣了几下,不知是床脚还是床头,继而愈发激烈起来,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哞叫。二人一言不发地听了片刻,阿尔乔姆越过桌面向荷马凑过去,舒一口气道:“他可是红线克格勃长官,至于有没有批准,你自己想想——长官!总之,我跟兄弟们一起坚守那个地堡,整个游骑兵团的兄弟都在。我们有多少人来着?五十个?我们要对抗整整一个营的兵力,还不是普通的营。如果地堡被红线夺了去……那里可是一间仓库。”
“我也听说了,里面是罐头、药品什么的。”
“罐头,哼哼,没错,只是这种罐头,一开罐就得死人!你以为红线会缺吃的?他们从来就不缺,今后也不会缺——这是化学武器!我们把他们打退了,把你说的那些‘罐头’转移到地面上去了,我们牺牲了一半人。这就是整个故事。敬烈士们。”
“敬烈士们。”
“还有梅尔尼克……你见过他坐轮椅了吧。你之前见过吗?”
“没有。但他即便坐着轮椅,也还是一条好汉。”
“这个人,游骑兵是他亲手——亲手!——一个一个召集起来的,是精英中的精英。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这么一天工夫……我只跟他们共事了一年,但就像亲人一样。而他呢?他变成了残废,一条胳膊——右胳膊——没了。你能想象吗,他……坐轮椅了!”
“如果我没猜错,你开始做游骑兵,是在你用导弹把黑暗族消灭之后……那些导弹不是你跟梅尔尼克一起找到的吗?要是没有那些导弹,黑暗族也许早就把整个地铁吃光了。在那以后,他才把你作为英雄吸纳到游骑兵团的。对吧?”
“再干一杯,大爷。”
墙后面的叫喊声把母鸡都给惊醒了,睡意从它眼中溜走,母鸡试图振翅飞起。
“灵魂飞翔,飞到天堂。”阿尔乔姆用醉醺醺的手去抓母鸡,“有趣的是,我们走的和当年是同一条路线。你看,我们从这儿往哪儿走?只能走引水管站,然后再到斯利坚斯克林荫路站。红线,抱歉,我也不想去,你就是摊上了这样一个旅伴。这样的话,只有一条路,走屠格涅夫站,然后再沿我们那条线到中国城站,那里是死亡隧道,极度危险。然后再到特列季亚科夫站。两年前我就这么走过……见鬼,这两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从特列季亚科夫站出发,再到大剧院站,只不过当时我是去波利斯的……”
“就是远征那次吗?剿灭黑暗族那次?”
“就是那次。听着,姑娘,你还是再去喝碗汤吧,真的。我结婚了……好像是。”
“不不,我也不需要,谢谢。那,为什么梅尔尼克对你……你不是娶了他女儿吗?”
“是。她原来是位狙击手,她老爸亲手调教的,如今却在种蘑菇……咦,我的蘑菇哪儿去了……蘑菇……”
“那梅尔尼克……为什么这么恨你?”
“就因为我娶了她女儿……还是说说你吧,大爷……那是怎么回事?你跟那个姑娘?”
“哪个姑娘?”
“你不是提到一个女孩吗?你们之间有过故事。别总是你审问我,也让我问问你。”
“没有,没什么……她……就像我的女儿。那是去年的事。我没孩子,这个姑娘没爹妈,于是我们就成了亲人,但说不清是父女,还是爷孙……后来,她死了。”
“她叫什么?”
“萨莎。小名叫萨莎,大名亚历山德拉。车站……被淹了,所有人都死了。好啦,让我们再敬死者一杯吧。”
“大叔!喂!再来点酒,还有香肠!”
“香肠没有了,有醋渍蠕虫。只不过它有点儿……你得会吃才行。”
“你们这儿能留宿吗?”
“房间只连女人一块儿出租。”
“女人……是她吗?我要了。喂!今天给你放假。去吧,去吧。”
“你知道吗,我总是对自己说,她死了,但不行,老是看见她,碰见她。上回,竟然把那个低俗女人错当成了她……我怎么搞的?她,萨莎,多么好啊!那么阳光,刚从自己的车站走出来……她一辈子都生活在那里,明白吗?就待在同一个车站。她也整天骑在那样的无轮自行车上,给车站发电,只能自己憧憬些什么。她有一个装茶叶的盒子,上面画着图案,山啊什么的,绿色的。画的好像是中国山水,一个木版画。你能相信吗,对她而言,这个木版画就是全世界……那个,叶尼亚是谁?”
“叶尼亚?”
“就是你经常一出神,就会跟他讲话的那个。”
“我的朋友,发小。”
“他怎么了?他在哪儿呢?他能听见你讲话?”
“还能在哪儿,跟你的萨莎在一块儿。跟他,只能这么说话。”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不想弄得尽人皆知,以后再也不跟他说话了。其实我全明白:叶尼亚没了,阿尔乔姆,没了。”
“对不起。”
“好了,不提叶尼亚了,都过去了。服务员!你赢了!把你的蠕虫拿过来吧。但你先切切,剁碎点儿,别让我认出来。你的萨莎真可怜。”
“萨什卡[萨莎的昵称]。”
“不过,也许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车站?也许我们所有人都应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车站,啊?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时就会想,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种蘑菇。可是……叶尼亚倒是留在家里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说什么好呢……我以前是列车司机,开地铁的,真正的地铁列车司机。真的,真的。我有这样一个理论,或者说比喻吧。那就是,生活就像线路,就像轨道,上面有道岔,可以用来变轨。终点站呢,不止一个,而是有好几个。有些列车只需要从A站到B站,就完事了;有些列车呢,要停到机车库去修整;有些列车呢,沿着秘密轨道改道其他线路。也就是说……终点站可以有很多个。但是!每趟列车的目的站——只有一个!那就是属于自己的目的地!必须把路上所有道岔都扳向正确位置,才能抵达自己的目的站!要做那些你生来就该背负的事情。我说明白了吗?当然,我可能是个老傻瓜,所有这些都是愚蠢的遐想……但是,被一颗流弹打死,或者哪儿也不去,这绝不是你的目的站,阿尔乔姆,至少我这样觉得。你的目的站是另一个,在别的地方。”
“借你吉言吧。”阿尔乔姆长舒一口气,“你之前开哪条线的?”
“我?”荷马挥了一下酒杯,“环线。”
阿尔乔姆撇撇嘴,对老人挤了挤眼。
“真好笑,蠕虫味道还不错,如果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话……来点儿?”
“不必了。”
“你不来,我来。你知道么,大爷,我遇到过很多人,都跟我谈生活,谈命运,谈使命——全是胡扯!胡扯,明白吗?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洞洞的隧道,还有风在吹。没了!”
阿尔乔姆把剩余的蠕虫全部倒进胃里,用绵软而不听使唤的双腿站起身来:“我去撒……撒尿。”
他从一个房间闯进另一个房间,虽然只隔着一层胶合板,却完全是两个世界。刚才是酒吧,跳钢管舞的可怜姑娘,两米高的顶棚,而现在是通道,走廊,里面胡乱摆放着很多床垫,床垫上折腾着很多赤裸的肉体,有些慢条斯理,有些横冲直撞,为寻找支点光脚踩在地面上。墙上贴满了从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暗淡枯黄的图片,顶棚很低,根本直不起身。阿尔乔姆踉踉跄跄朝前走去……
一个大胖男人坐在被压塌的沙发上,大肚皮上满是护胸毛,头顶却一根头发也没有,双膝各趴着一个女人。“大肚子”抚摸着姑娘们的裸背,她们则扭动着身子,像小猫一样……脂肪一颤三晃……大胖男人粗鲁地抓住一个姑娘的后脑勺……灯灭了。接下来只能摸索着前进。
“厕所在哪儿?”
“前面!”
一架破旧的钢琴——真正的钢琴!——叮当作响。就在钢琴盖上,躺着一具肥硕的胴体,女人在低吟浅唱,一个穿牛仔上衣的男人正把灵魂埋进肉体……天花板在旋转……上面画的是什么?不……要继续往前走。
眼前出现三个黑衣人。制服很像旧世界铁道工人穿的那种,但袖筒上画着一个三足“万”字,外面是一个白圈,意味着契诃夫站、特维尔站和普希金站的三站同盟——第四帝国。那里距离此地只有一个区间。帝国的人也许每天——确切地说,是每晚——都会来。一个黑衣人站立着,撩起女人的裙子……另外两个黑衣人正排队准备,纪律严明。钢琴声隐约还能听得到,黑衣人似乎在配合钢琴的节奏……
前方一下出现两个出口:左,右。
“厕所……”
画风再次变得简单:毫无装饰,横七竖八的身体,就像被射杀者的尸体堆积在壕沟,其中有些肢体缓缓动弹,正像是没被杀透的人……大麻烟气缭绕,从房间钻进隔壁的缝隙,去搔动邻居的鼻孔。这烟气刺进阿尔乔姆的眼睛,肺部,头部,心脏。继续,继续走……他,阿尔乔姆,是从哪儿来的?他该怎么原路返回?
直走,还是左拐?
一个男人,臀部道道血痕,一个宽肩膀的女人正卖力抽打他……上帝啊,他们从哪儿搞来的这些内衣?肯定是从地面上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质量上乘的进口货……
一个身穿女裙的男孩迎面走来,用袖口擦着嘴唇,唇边长着小胡子,就像小丑剧团里的大胡子女人——此地原先的确有个小丑剧团,就在站台上面,花卉市场有名的老剧团……
又一道门。也许就是这儿吧?他们这儿总该有……
门内却是一幅宴会场景。人们戴着化装舞会的面具,看上去像是用手画的。刚才那个穿裙子的男孩大概就是从这儿跑出去的。
迎面站起一个女人,纤瘦,优雅,只是手藏在背后……手里……有什么?
“坐,坐下。别走。陪我坐会儿。”
“我有……蘑菇,阿妮娅。”阿尔乔姆在口袋里摸到蘑菇,像护身符一样紧紧攥住。
“你可真有趣。”
“你们这儿哪有厕所?我……内急!”
“在那边。完事回来找我,等你呦。”
可是,他再也没能回去,他迷路了。
再后来,他累坏了,看见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围着一群人,桌子下面是一群姑娘。胃里头翻江倒海,再没力气朝前走了,一屁股坐下来。顶棚开始旋转,旋转,充分证明地球周围的整个宇宙都在旋转。有人将一个姑娘揪出来,捆起她的双臂,用马鞭抽打。其余人挤眉弄眼地拍着巴掌。
“住手!你们!”阿尔乔姆用尽全力挺了挺身。
“你是谁?啊?”
“不许欺负人!”他冲过去,扑了个空,反被抓住。
“是她自愿的!谁欺负她了?我们在赏她饭吃!”
“蠢货!”那个姑娘叫道,“别妨碍我工作!”
“狠狠地抽她!”
“来吧,别手软!”她请求道——她,在请求他们。
“你不是自愿的!她不是自愿的!她只是没有选择!她只是无处可去!”
“聪明人!我们所有人都无处可去!来吧,抽啊!”
“啊——!”
“咳!让我来,我抽得准!”
“坐下,坐下!跟我们喝两杯!你是潜行者?”
“我不想……跟你们喝!别碰我!都变成畜生了!无处可去?我知道该去哪儿!”
“哪儿,啊?!”
“去找其他幸存者!上到地面!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在这儿变成了什么,啊?牲口!我现在就要……”
“潜行者!幻想家!听见了吗,他要到上面去!你看见自己的后脑勺了吗?你头发都快掉光啦,兄弟!还想拉着我们一起送死?啊?”
“啊——啊!”
“哈哈,爽啊!哈哈,真爽!是不是,小贱货?”
“我们在这地铁里干什么?!在退化!生出来的孩子都是俩脑袋!没手指的!佝偻的!没眼睛的!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癌症!大脖子病!趁你们还会数数,你们数数,有多少得大脖子病的!而我们的孩子们将来连数数都不会了!你们还在这儿抽姑娘取乐!就在旁边,门捷列夫站,已经全完了!都退化成野人了!才二十年时间!野人!”
“等等,等等,潜行者!你说得都对。他说得对不对,啊?他是自己人!”
“可门捷列夫站还算好的!这个淫窟跟它比起来——呸!”
“他说得没错!我们在退化!基因!基因全被污染了。来干一杯,潜行者!你叫什么名字?他说的对,是吧,兄弟们!”
“基因被弄脏了!不再纯洁!给他倒一杯……我们这儿是秘密集会,潜行者。敬你一杯!为了基因的纯洁!”
“啊?什么?”
“我们没有别的救赎。清除基因污染是脏活、累活,但总得有人做!为我们自己干杯!”
“敬我们!”
“敬帝国!”
“帝国万岁!”
“去你们的吧!我才不会为法西斯干杯……我爷爷,跟他们打过仗。”
“瞧啊,还潜行者呢!打仗打傻了吧!法西斯?你没留心听元首的讲话吧?早就不是了!总纲领全变了!现在所有人都是兄弟,明白吗?只要你的基因没被污染!人类应该团结起来,对抗变种人!因为拯救地铁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
“基因——纯洁!拯救——人类!”众人齐声高喊。
撑着两条软绵绵的腿,阿尔乔姆哪儿也去不了。
“基因污染,必须清除!潜行者!你自己去寻找幸存者吧!尽管去吧!哈哈哈!我们呢,要留在这儿搞清洗。人各有志!你行!好样的!别停下,狠狠地抽!”
阿尔乔姆攒够了力气,爬回桌子底下,那里全是裸体的姑娘们,被讲演者们的大腿堵住。他哇的一声,全吐了。
后来,他四肢着地,爬走了,身后传来阵阵掌声和喝彩声。
“畜生……全变成了畜生……我也跟你们一起……变成了畜生……”
小房间、小屋子、小隔断在眼前旋转,千奇百怪,油漆的,硬纸板的,一些不穿衣服的人不时撞到他面前,有一个甚至想要骑到他身上,还总感觉有人在后面偷偷摸摸。
阿尔乔姆的意识逐渐陷入一片模糊:那是鬼吗还是什么还是那些寻欢作乐的人派来的杀手真该把他们把他们挂上绞索架他们中间有没有对我做出判决的那些人就在两年前也许有后面还是脚步声得爬快点可是怎么爬应该不是杀手应该还是魔鬼撒旦来勾我的魂了要把我再往下拽八米拽到下一层地狱那里是什么滚开滚开我不想看见你我的蘑菇呢她放在我口袋里的那个蘑菇呢我的护身符呢保佑我远离这肮脏上帝保佑!
恍惚之中,一个声音响起,如从天外传来:
“来这边,这边。对了。我们这儿的沙发很舒服。”
奇怪的大厅多么奇怪的大厅还有这枝形吊灯和天花板有多高得有四米这是天花板吗哪儿来的这么亮的光他给我喝的这是什么东西这个人是谁我没力气没力气为什么门口有警卫……
“对不起,我无意中听到的,被勾起了兴趣。您是潜行者,对吗?您想找到其他幸存者?您不相信我们是唯一的幸存者?您很苦闷,我理解。您不愿意相信,除了我们的地铁,再没有其他地方有人幸存。”
“谁?你是谁?”
“您有没有想过,如果突然搞清楚了,突然发现世界其实根本没有毁灭,您以为,人们会走出地铁吗?会抛下这一切吗?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建新生活吗?您还是省省吧。”
“当然!我们的全部灾难和不幸,就在于无处可去……”
“抱歉,怎么会无处可去呢?选择还少吗?您可以选择帝国,也可以选择红线,还可以选择任何教派,任何神明,或者您大可以自创一个,甚至挖个阶梯下到地狱。您还可以随便选择居住地,站台那么多,您愿意拯救图书也好,愿意吃人肉也好,要是愿意打仗,更是随便!您还需要什么呢?您以为,这里的人们还缺少什么吗?请问到底是什么呢?就拿您来说吧?可笑。对,女人也是随便您,她们哪儿也跑不掉。正好,我们今天也给您准备了。萨莎,萨什卡,过来。我们有客人了。是,他很脏,像野人,但你知道,你知道的,我就喜欢恩赐这种人幸福。来吧,宝贝儿,对他温柔点儿,这个男人,你看,他浑身疮痂,他心里头有块冰坨,得朝他的心脏吐口热气,把他抱在怀里焐热,帮他化开。对,我想看你怎么对他,看他怎么对你,不必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吻他。对了。也别忘了我,宝贝儿。”
不停下不要看我有蘑菇它是我的护身符你一定是魔鬼但你肯定害怕蘑菇它是圣物你是萨莎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你的名字萨莎萨莎萨莎萨莎萨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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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能听见吗?喂——喂!他能听见吗?”
“好像还有呼吸。你捏住他的鼻子,如果还活着,嘴巴会张开。”
“喂!兄弟!你怎么样?真的是他吗?”
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中间开裂,裂缝是黑色的,宛如从积雪的河岸解冻的莫斯科河。疼,疼得如同破冰的河水……雪水……也许是春天了吧。
“把他翻过来,他怎么脸冲着地板砖?”
画面切换了:积雪和河水都不见了,但疼痛还在,奇怪。脸颊火辣辣的,手臂刺痛。有谁的眼睛从虚空中显露出来,凝视着阿尔乔姆的内心,不请自入。
“是他!起来,阿尔乔姆!你们对他干了什么?”
“关我们什么事儿?找到他时就已经这样了。”
“他的衣服呢?夹克呢?汗衫呢?他的胳膊又是怎么回事儿?见鬼……”
“这可不是我干的,我以我妈妈的名义起誓。”
“你妈妈的名义……好吧,起来,起来!我叫你起来!来,先扶他靠墙坐起来。拿点水来。”
远方敞开了。走廊,门,很多的门,尽头的亮光。也许,他该到那儿去?妈妈是不是在那里等他?
“妈妈……”阿尔乔姆叫。
“他听得见!没事,从外太空回来了。他把蠕虫下酒吃了?真是作死!好像还被辐射过。你们把他弄丢很久了吗?”
“前天走散的。”
“多亏你们想起来了,这地方这么隐蔽,他就是在这儿躺上一个星期,甚至是半年,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们可不会丢下同伴不管的。给,你的报酬。喂,阿尔乔姆!够啦,该起床啦。隧道在召唤。”
什么东西喀嚓一声,疼痛减轻了些。他不断调换透镜,一个又一个,终于选到了合适的镜片,轮廓清晰了。
“你是谁?”
“穿皮大衣的清洁工!谁,谁,廖哈!”
“怎么是你?为什么?”
奇怪,阿尔乔姆痛苦地想。更奇怪的是,这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廖哈了,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少了什么呢?
——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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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卉站寻找失踪的阿尔乔姆,荷马自己无能为力,多亏廖哈在迷宫里撞见了他,出钱找人帮了忙。直到第三天,才在一间废弃的厕所里找到了人,浑身脏兮兮的,只剩下一条裤子。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他用双手在回忆中摸索,但什么都摸不到,只有隧道般的黑暗。那里有些什么东西,还是什么都没有——无从分辨。也许,什么都没有。但也许,有人就站在身后,冲着后脑壳吹气,然后……微笑。也许,那并非微笑,而是张开的巨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胳膊……我的胳膊怎么了?”阿尔乔姆一不小心碰到,立刻疼得皱起眉头。
“连这也不记得了?”荷马焦虑不安。
“不记得。”
“你的文身。”
“我的文身怎么了?”
前臂原本文着“舍我其谁?”,但现在连一个字母都没有了。那块肉皮被烧焦,变得肿胀,只留下一些红色和白色的疤痕,每个字母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烙印。
“用烟头烫的,”廖哈断定,“这原来写的什么?——‘我是你的’?写给情人的?”
舍我其谁?——斯巴达式的文身。每一位游骑兵都有,入伍时文上去的,用来提醒自己游骑兵没有退役者。阿尔乔姆也一样,尽管退伍已经一年了,但宁肯吊死,也不愿把这几个字抹掉。
“是谁干的呢?”荷马问。
阿尔乔姆沉默地摩挲着被烧掉的凸起。有些刺痛,但并不像渴望的那样强烈。应该过了不止一天,因为伤口已经结痂了——“疮痂”?这个字眼猛地勾拽出一些画面:在私酿酒中像救生筏一样漂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是一些嘴脸,而他,阿尔乔姆,紧紧地抓住救生筏。但那里的人没有拷打他,没有烫他,反而为了什么向他鼓掌……接下来就是些完全愚蠢的画面了。这是不是一个荒唐的梦?梦境和现实怎么也分不清楚。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醒醒酒,很快就好了。”廖哈说,“我给你弄了件上衣,先凑合穿。”
阿尔乔姆把夹克穿在身上,大两号。
在花卉站,黑夜和白天无从分辨:同样的蘑菇汤,同样的喊叫声,同样是不安生的邻居把墙壁弄得吱吱响,同样是混浊的空气中悬浮着黏滞的音乐,同样是钢管上姑娘的躯体。阿尔乔姆大口喝着热汤,跟展览馆乃至全地铁都一样的汤,慢慢地想:为什么会有烙印?谁干的?谁有这么大胆子?
游骑兵团从不干涉不同势力之间的火并,他们总是置身事外。梅尔尼克对政治深恶痛绝,他不愿意屈身事人,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也不接受任何人供养。二十年前,他第一个发出誓言:绝不站队,他们的使命是保护全地铁人,无一例外,一视同仁。他们要对抗那些没有人能够对抗或者尚未被人察觉的威胁。游骑兵的纳新历来是宁缺毋滥,而且要经过长期考验,优中选优。梅尔尼克并不需要一支庞大的军队。游骑兵团的那些特种兵、潜行者、特工,在全地铁四处游历,暗中侦察,记录,汇报。梅尔尼克聆听,并做出甄别,一旦威胁出现——真正的、不可避免的、针对全地铁的威胁——游骑兵就会发出精准的致命打击。由于人数有限,无法发动公开战争,梅尔尼克总是秘密地、突然地将敌人消灭在萌芽中,扼杀在摇篮里。因此,知道游骑兵团的人并不多,但每个知道的人都对其心存畏惧。
可如今,却冒出个胆大包天的。
但他为什么没把事情做绝?
荷马说:“我在找你的时候,走到了一个死胡同,看见了彩色马赛克玻璃。连新村庄站的都破裂了,这里的却保存下来了!”沉默有顷,又补充道,“不洁的站台。”
“必须走。”阿尔乔姆放下空碗。
“我一个小时后启程!”廖哈说。
“回去吗?你以为汉萨会放行?”
“不是,我想明白了,我不该再倒腾大粪了,我要去加入钢铁军团。”
“什么?”阿尔乔姆把那双通红、戒备的眼睛转向经纪人。
怪不得他把身上的臭味都洗掉了。
“那些小伙子说得对!不把变种人赶到地面上去,我们正常人就没法活。总之,我要去帝国当志愿兵,别见怪!”
荷马只是眨了眨湿润的眼眶,看样子他早就知道了。
“你疯了吗?”阿尔乔姆质问,“你脑袋进水了吗?”
“去你的吧!关于变种人你知道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全地铁有多少黑手党徒?包括里加站的那些混蛋……肯定是!我要穿着铁皮靴回去找他们,志愿军的靴子可酷了。”
“关于变种人我其实略知一二。”阿尔乔姆回答。
“无所谓!”廖哈决绝地说,示意谈话结束。
“好吧,”阿尔乔姆说,“那就有缘再见吧。”
“一定会,”廖哈兴奋地回答,“一定会再见面的。”
未来的志愿兵站起身,将双手关节攥得咯吱作响,是时候用这双手把握新生活了。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啄地板的母鸡身上。
“咱们把它吃了吧?”他提议。
“对了,那个奥列格怎么样了?”阿尔乔姆回想起来。
“嗝屁了!”曾经的经纪人响亮地宣布,“跟我预料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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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乔姆的脑袋还在晕头转向,但他实在一秒钟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
想要穿越这座罪恶的蛾摩拉城,带着旅行箱和背包比赤身裸体更困难。
迷宫苏醒了,淫窟的万花筒一抖,变出了新的纹路,原本笃定的道路变得扑朔迷离。他们本想去引水管站的方向,结果却被带到了水渠旁。
“嘿!看哪!是咱们的那位战友!潜行者!”有人在他背后喊。阿尔乔姆置之不理,但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使他不得不转过身去。
身后站着四个穿黑色制服的人,袖口绣着三足“万”字。阿尔乔姆起初没能认出他们,突然,像透过三升装的腌蘑菇的大罐子一样,他们的面孔浮现在混浊的盐水中。那个人当时好像就坐在桌边,殷勤地招待阿尔乔姆,给他倒酒。他鼻梁上有颗痣,阿尔乔姆当时正是盯着那颗痣在看,直到那些人……他们当时聊什么来着?为什么见到他会这么高兴?他们应该想要割破他的喉咙才对啊。
“还记得吗,兄弟们,那个潜行者,是不是?自己人!他还是像探月车一样从咱们那儿爬走的呢!”
“呵呵!还真的是!”
如此真诚的笑容,阿尔乔姆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不然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坚定信念的!”鼻梁上长痣的人发出邀请。
他们佩着士官领章,在他们身后,有一群小混混,三人一组正准备出发。在队伍尾部,阿尔乔姆还发现了曾经的经纪人。他想到,这就是志愿兵,为基因纯洁而战的钢铁军团。他当时是不是也为这个干杯了?真该呕吐一番才对。
“去见鬼吧!”他转身走开。离祸害越远越好。
这时,他突然感觉整个蛾摩拉城的居民都在眯着眼看他,指指点点,挤眉弄眼:哎,哎,这不就是那个光着屁股在地上爬的么,他怎么不打招呼?
他想起来,当时他确实吐了。
同时他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有人在身后跟着他,寸步不离。那人清醒,傲慢,老成,而阿尔乔姆则像个一岁孩子那样,四肢着地逃离羞辱。那个人想对阿尔乔姆做些什么。
这一切如同噩梦。但,这是噩梦吗?
在这座蛾摩拉城里,他不由得想到,当地人很少,全是外来的。这群帝国士兵总是穿着制服,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穿便装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呢?从隔壁的引水管站既可以到汉萨,也可以到红线,还可以到流匪聚集的中国城站。而从中国城站出发,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到这儿来的可能是任何人,任何饥渴的败类。
也许,还能够脱身,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
他们终于走出了迷宫,来到了通往引水管站的通道。阿尔乔姆带着行李,荷马带着母鸡——老人犯了倔脾气,坚决不肯杀掉母鸡,和当了志愿兵的经纪人分而食之。而母鸡,就像奥列格所预言的,再没下过蛋了。
有个惊喜正等着他们——护照查验。阿尔乔姆不记得引水管站以何为生,但既然要查验护照,应该不是花柳生意。这里不需要签证,但没有护照禁止通行。荷马拿出一个绿色的小本本,封面上画着一只头戴王冠的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耶夫,1973年生,阿尔汉格尔斯克州,塞瓦斯托波尔站,已婚,丧偶。照片上的荷马没有胡子,头发还没白,四十岁还不到,但能认得出来。
阿尔乔姆放下行李,开始翻兜。
裤兜里没有。一身冷汗。
是不是在上衣里呢?被人拿走的那件?是不是跟那个消失的蘑菇一起,那个原本应该保护、庇佑、警醒他的蘑菇?他把旅行箱打开,喝下去的酒精由于惊吓顺着毛孔汩汩流出,他摸呀,摸呀,手一会儿伸进这儿,一会儿伸到那儿,然后一阵急躁,拽出自己的衣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的第二身行头摊在地板上,掏遍了所有的口袋,把箱子里所有东西抖落出来,所有角落都仔细翻遍。没有!没有!
“你没看见?”他绝望地问荷马,“有没有掉在桌子下面?”
荷马双手一摊。
护照没了。
没有护照,在地铁寸步难行。无论汉萨、波利斯还是红线、阿列克谢站,或者任何一个对明天稍有憧憬的正规车站都无法进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荒野小站等着饿死,或者在隧道里被怪物吃掉。
人群聚拢过来,目光中一半怀疑一半同情。该死的看热闹的!顾不上那么多了,必须翻检背包。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探入背包,露出了无线电台的绿色一角。边防军看到之后,眉头紧皱。他把无线电台和直流发电机都取出来。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没有,没有!该死!”
荷马这时已经向旁边走去,一只手比画着,侧身靠近边防军,试图收买他们。可是用什么收买呢?顶多只剩下半个弹匣了。再说,还得留着些子弹防身呢。
“没门!”肥胖的哨所长厉声道,“我把你们放过去,回头红线得剥了我们的皮!反正你们就算通过,也只能到斯利坚斯克林荫路站。”
“为什么?”
“红线昨天把那里切断了。他们进驻了斯利坚斯克林荫路站,查验所有人证件。现在红线的地盘严禁出入。他们那儿出了什么事,但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他们就进驻了斯利坚斯克林荫路站。从那儿到我们这儿就一站路……最好别没事找事。听说红线要攻占大剧院站。”
“谁说的?”
“都这么说,为了不让帝国抢先得手。他们在备战,要把所有跟帝国联系的站台全部切断。”
“什么时候?”阿尔乔姆依旧呆呆地看着四敞大开的背包。
“鬼知道。你自己问他们去呀!随时都有可能,如果情报泄露……”
“该死!”阿尔乔姆一发狠,神经质地把发电机、无线电台以及自己所有那些破烂塞回背包,“大爷,你自己去吧。你一个人从斯利坚斯克林荫路站过去。你有护照,你长着善良的眼睛和严寒老人那样的大胡子,你还有只可笑的母鸡,不会有人动你的。我走地面。如果大剧院到那时还没被红线占领的话,我们就在那会合。如果被占了……”
荷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点点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坚持救那个傻瓜奥列格。”阿尔乔姆恨恨地瞟了母鸡一眼,嘟囔着,把最后一样东西塞进旅行箱,“全他妈白费力气!他根本就活不下来,该死!”他把背包驮到身上,朝边防军走去。他大汗淋漓,表情凶狠,看上去竟似恢复了元气。
“花卉站通往地面的出口在哪儿?台阶、扶梯有吗?”
哨所长摇着秃头,几近怜悯地说:“潜行者?这里没有向上的出口,一百多年前就封死了。谁还上去干吗呢,找死吗?”
“那你们引水管站呢,有没有出口?”
“也堵死了。”
“你们还算是人吗!”阿尔乔姆疯狂地大叫,“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想过要上去吗?”
哨所长一声没吭,把胖得几乎将裤缝崩开的大屁股转向阿尔乔姆——去你的吧,就你还想教训人。
阿尔乔姆胸口剧烈起伏,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
在迷宫里转啊转啊,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可结果所有通道都是死路,而身后那些来时经过的独木桥,已经全部掉进了深渊。现在该怎么办?走投无路。
“阿尔乔姆,”老者碰碰他,“不然,我们还是走帝国吧?啊?到契诃夫站……然后只要能到特维尔站,大剧院站也就近在眼前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甚至今天就能赶到……反正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阿尔乔姆一句话没说,嘴里像含了口水。他一下一下擦着脖子,喉咙又干又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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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来得及吗?”
鼻梁上长痣的士官开心地笑起来:“就等你呢!”
看着志愿兵队伍,阿尔乔姆犹疑了一下:他真的要加入志愿兵?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没有证件。没证件能加入你们军团吗?还有,我提前声明,我是潜行者,随身带着一架电台。免得日后有麻烦。”
士官笃定地回答:“有没有证件无所谓,反正你的履历要从头写起。只要是帝国的英雄,谁会在乎你之前的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