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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毛娘逢人便讲,全靠领袖的照应,否则小毛,就算是三只眼的杨戬,再千变万化,也不可能分配到钟表厂工作,档次太高了。小毛爸爸说,小毛以后,如果讨了一个蝴蝶缝纫机厂,凤凰脚踏车厂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领到手表票,缝纫机票,脚踏车票。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乖乖隆的咚,小毛中状元了,讨两个老婆。小毛讲苏北话说,嚼蛆。王师傅说,缝纫机,脚踏车,大小老婆,快活快活。小毛爸爸白了王师傅一眼说,哼,想女人想痴了,每天摸女人头发,女人面孔,从早摸到夜,还不够。王师傅不响。这是礼拜天的一早,小毛走到店堂里,听父母与理发师傅讲了几句,最后接过小毛娘的菜篮,送上两只拎包,父母转身去上班,小毛提篮上楼。黄梅天气,闷热异常,银凤开了房门,吃冷开水,摇蒲扇。小毛上三楼,银凤跟上楼来说,我来剥毛豆。两人对面坐下来。小毛说,海德阿哥,到非洲啥地方了。银凤说,只晓得到了非洲。小毛说,囡囡呢。银凤说,去外婆屋里摆几天,我房间实在太热了,讲句难听的,铺了篾席,也是热,夜里只好赤膊。小毛不响。银凤说,不许偷看。小毛说,可能吧。银凤轻声说,剥了毛豆,到我房间坐一歇。小毛说,有啥事体。银凤说,非要有事体呀。小毛不响。银凤说,我最恨海德了,一直讲,带日本电风扇回来,每趟是空屁。小毛不响。两个人剥毛豆。银凤手指雪白,毛豆碧绿,摆到搪瓷碗里,两手相碰,银凤捏过小毛指头说,有伤口了,痛吧。小毛说,榔头敲的。银凤吹口气说,机油嵌进了皮肤,海德也是。小毛想抽开,银凤捏紧说,二楼爷叔去上班了。此刻,一阵楼梯响,是大妹妹与兰兰,通通通奔上楼。小毛赶到门口,两人已经进来。小毛说,做啥。大妹妹说,拿出来。兰兰从背后拿出一张报纸,里面夹了一张旧唱片。大妹妹说,想问姐姐借电唱机。银凤说,是日本旧货,有用场吧。兰兰说,可以呀,这是沪剧《碧落黄泉》。银凤说,啊呀,王盘声呀。大妹妹说,嘘,别人晓得,弄到派出所,麻烦了。银凤想了想说,还是搬到三楼来听,免得底楼剃头师傅发觉。银凤下去,端上来一架电唱机,日本货110V,带调压器。小毛关紧南北老虎窗,房间更热。大妹妹与兰兰,此刻已是时髦女青年,银凤是少妇,无论如何,七十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听到王盘声,绝对痴迷。三个女人围拢台子,78转粗纹唱片,先一段“志超读信”,声音轻,亮,荡气回肠,王盘声唱,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茹的印象/侬阿忘忘忘记/我跟侬一道求学么/书来读/长守一间么课堂里/感谢侬常来嗳嗳嗳嗳/指教我/志超侬对我么最知己/志超啊啊啊啊/我唯一希望望望。
上海新式里弄洋房,钢窗蜡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西洋音乐还算相配,普通中式老弄堂,适宜小红挂鸟笼,吹一管竹笛,运一手胡琴,可以从黄昏,缠绵到更深夜半,地方戏,老弄堂首推“本滩”,无论冬夏,湿淋淋黄梅天,沪剧唱段,缥缈到此地,服服帖帖,顺了小毛屋顶,一垄一垄黑瓦片房山头,可以你侬我侬,密密层层一路铺过去,嗯嗯嗯唱过去,由沪西绵延曲折,朝东,直达杨树浦路到底。小毛虽不听沪剧,并不反感。看眼前三个女子,闷进阁楼听戏文,个中滋味,只有上海弄堂女人,能够真正领教,尤其是本埠小家碧玉,骨子里,天生天化这类音色气质,代表沪剧的灵魂,沪腔沪调,二分凄凉,嗲,软,苦,涩,一曲三折,遗传本地的历史心情与节律,只是天太热,唱机音量压得太轻,门窗紧闭,唱片不断转,男声女声,嗯嗯声,咿呀声,搅拌高温高湿,因为热,不断摇蒲扇,大妹妹与兰兰,汗出如浆,裙摆撩起来,纽扣解开,不断揩汗,银凤一件家常白竹布背心,已经湿透,房间里闷进阵阵刺鼻汗气,绕到黑胶木唱片纹路里,转进去,钻进去,吸进去,声音更黏,更稠。三个女子,为了一个男声,开初安稳,之后燠热,坐立不定,始终围拢台子,以唱片为核心,传递快感,飞扬自由想象翅膀,唱片是一口眩晕之井,里面有荫凉。热汗流过两腮,聚集下巴,滴到白木台面上,部分顺了头颈,往胸口流。唱片里的王盘声,一帖老膏药,一杯酸梅汤,让女人腹中一热,心头一凉。如果不计音乐,眼见唱片慢慢转,小毛想到1971年,齐奥赛斯库来访,8月23日罗马尼亚国庆,上海多放了几场《多瑙河之波》。小毛与沪生,银凤,大妹妹去看,眼前的阁楼,等于镜头中的船舱之夜,闷热无风的航程,安娜燥热难耐,唱片慢慢转,安娜落寞,焦虑,双手推开头发,拭汗,犹豫,怀春,煞是动人。镜头的中心,唱片慢慢转,慢慢唱,船长米哈伊,上海人讲,也就是粗坯,胡子满面,汗流浃背,其实已经失败,男人再强横,胡子再硬扎,到女人面前,总归无能为力,最后,船长抱紧湿淋淋的安娜,欲哭无泪。当时银凤讲,船长抱得再紧,有啥用呢,安娜早有外心了。沪生说,陈白露最后,只讲一句,天要亮了,我要睏了。安娜,是一声不响。唱片慢慢转,此刻小毛,难免想到了海德,非洲船舱里,会不会同样闷热,海德穿了米哈伊的横条海魂衫,还是脱光了上身,海面无风无浪,灼热难耐,海德绝对想不到,老婆银凤,目前也已经热昏,闷进三层阁楼,闷听黄色唱片,听上海一个陌生老男人,唱得银凤浑身湿透,后背等于肉色,中间勒紧的一条带子,还算雪白,头发盘上去,两臂同样是汗出如渖,肩胛晃动。旁边大妹妹,苗条得多,人高,小腹紧靠台面,兰兰一扇风,三个女人的头发就一动。等唱片翻面,小毛面孔发烫,心里乱跳,热得实在撑不住,果断推开了北面老虎窗。三个女人一吓。大妹妹过来拉。小毛说,不许再听了,结束了。兰兰说,马上就好呀,时间紧张,借了马上要还。小毛走到南窗,拉开插销,朝外一推。三个女人彻底扫兴。银凤说,寻死呀。兰兰拎起唱针说,瘪三,只配做工人。小毛说,太热了。银凤说,我觉得风凉呀。小毛说,王盘声,唱得像死人一样,嗯嗯嗯,嗳嗳嗳,一副死腔。大家不响。大妹妹讲,我只好买账,算了。兰兰说,等一等。兰兰转身拉拢墙边的帘子,进去坐马桶。大妹妹说,小毛太小气了,唱机能用多少电呢。大妹妹讲罢,随手想开碗橱。小毛一挡说,做啥。大妹妹说,小气吧,吃一块咸带鱼,有几钿呢。小毛关紧橱门说,快下去,走呀。兰兰从帘子里出来,拿了唱片,看定小毛说,垃圾。两人轰隆隆跑下楼梯。小毛不响。银凤说,小娘皮,楼梯要踏穿了。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下去帮我泡热水。小毛不响。银凤说,下去呀。
两个人下楼。二楼后间,爷叔大门紧闭。银凤拿出一对热水瓶,两只竹筹,小毛接过,下楼,出后门,到前弄堂泡开水,回到银凤房间,床前大脚盆里,已经放了冷水。银凤关房门,小毛想走,银凤一把拉紧,轻声说,吓啥,难得有清静,到里厢去坐嘛,窗口风凉,吃杯冷开水。房门嗒的一锁。小毛心里一抖。坐到窗台前,听见银凤在背后脱衣裳。此刻,天色变暗,就要落雨了,一阵滚烫的潮气飘来,背后阵阵汗风,热气。小毛吃冷开水,直到杯子罩紧面孔,大雨落下来了。热水倒进脚盆。银凤说,小毛不要紧,等于自家屋里,坐一坐,等阿姐汏了浴,下去买两客青椒肉丝冷面,一道吃。小毛说,我有事体。银凤抖声说,放心好了,隔壁爷叔出去了,难得到阿姐屋里来,陪阿姐讲讲。雨点作响,越来越大。眼前湿热之雨,背后是热水混合冷水的响声,听见银凤坐进水里,嗯了一声说,天真热。水里一阵响,听起来滑软,流过皮肤,肩胛,淌到后腰。银凤说,小毛。小毛不响,水滑过皮肤,毛巾拎起来,身体移动。银凤说,帮阿姐一个忙。小毛说,做啥。银凤说,拿肥皂盒子。小毛不响。银凤说,转过来嘛,不要紧。小毛不响。银凤说,我不便当拿,不要紧,姐姐是过来人了。小毛不响。银凤叹气,一阵水响,肥皂盒并不远,盒子打开,肥皂滑过皮肤。银凤说,小毛,不要紧,总归有一天的,转过来看看阿姐。小毛一直看外面,紧贴窗口不远,是隔壁513弄房山墙,不留一扇窗,下面是弄堂,听到王师傅倒水,咳嗽。梅雨如注,小毛热出一身汗。眼前的青砖山墙慢慢模糊,发白。雨完全是烫的。房间小,房门关紧,肥皂水与女人的热气,包围小毛,蒸腾于热雨之中,高温高湿,笼罩了一切。初听起来,银凤稳坐木盆不动,之后像有水蟒裹紧,透不过气来。银凤忽然轻声说,看看姐姐,有啥关系呢,做男人,勇敢一点。听了这一句,小毛放了茶杯,慢慢回头去看,只觉胸前瑞雪,玉山倾倒,一团白光,忽然滚动开了,粉红气流与热风,忽然滑过来,涌过来,奔过来。小毛窒息,眼前一根钢丝绳即将崩断,樊师傅对天车司机喊,慢慢慢。要慢一点。小毛呼吸变粗,两眼闭紧,实在紧张。银凤立起来,房间太小,一把拖了小毛。脚盆边就是床,篾席,篾枕。银凤湿淋淋坐到床上,抖声说,不要紧,阿姐是过来人了,不要紧,不要紧的。银凤这几句,是三五牌台钟的声音,一直重复,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滴滴答答,点点滴滴,渗到小毛脑子里。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后,滑入潮软无底的棉花仓库,一大堆糯米团子里,无法挣扎。银凤说,小毛慢一点,不要做野马,不要冲,不要蹿,不要逃,不要紧的,不要紧,不要紧的。银凤家的三五牌台钟,一直重复。不要紧,不要紧。银凤抱紧小毛,忽然间,钢丝绳要断了,樊师傅说,慢一点,慢。瑞士进口钟表机床,“嗵”的一斜,外文包装箱一歪,看起来体积小,十分沉重,跌到水门汀上,就是重大事故,钢丝绳已一丝一缕断裂。要当心,当心。空中刹的一声,接下来,“嗵”一记巨响,机器底座,跌落到地上,“嗵嗵嗵嗵”,木板分裂,四面回声,然后静下来了,一切完全解脱。世界忽然静下来,空气凉爽,雨声变小,银凤缩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银凤说,不要动,姐姐会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几年,讲心里话,姐姐欢喜。小毛不响。银凤浑身亮光,到脚盆里拎起毛巾。银凤说,小毛。小毛转过头去,不看银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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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得无休无止,等小毛起身,冷面已经买到。两个人吃了面,小毛准备开门上楼,忽听隔壁一声咳嗽。两人一惊,二楼爷叔回来了。雨伞门口一挂,房门一开,开收音机,开窗,咯啦一响,凳子拉到门口,人吱嘎一声坐下来,扇子拍沓拍沓。银凤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体缩小,贴紧小毛耳朵,轻声说,要死了,出不去了。小毛轻声说,我想回去。银凤拉紧小毛说,嘘,一开门,爷叔要怀疑的,大热天,两个人关紧房门为啥呢。小毛不响。银凤说,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两人回到床上。隔壁收音机开得响。两个人头并头,银凤轻声打扇说,不怕。小毛不响。银凤贴紧小毛耳朵说,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响,觉得银凤浑身打战。银凤说,姐姐好吧。小毛不响。银凤腰身一动,轻声叹息说,做海员家属,别人是眼热,其实最苦。小毛轻声说,海德哥哥,讲姐姐最有面子了,上海每样要凭票,外国样样可以白送。银凤轻声说,算了吧,堂堂海员,一到外面,就偷鸡摸狗,样样偷到船里来,一靠东洋码头,见啥偷啥,脚踏车,田里的小菜,垃圾堆里翻旧电器,日本黄色画报,旧衣裳,旧鞋子。小毛不响。银凤说,东洋人看到中国轮船,就讲,贼船来了。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说,偷来脚踏车,卖到南洋,菲律宾,日本旧电器,弄到印度尼西亚,可以卖好价钿。小毛说,我不相信。银凤说,海德一个同事,屋里样样有,旧电风扇,旧电吹风,电饭锅,电烤炉,要死,摆了一房间,全部偷来捡来,110V转220V,调压器装了一房间,笑煞人了。小毛说,总不会样样偷,一样也不买。银凤不响,后来低头说,海德总共买了一样,只是外人不许看。小毛说,东洋刀。银凤不响。小毛说,日本高脚拖鞋。银凤不响。小毛说,我猜不出。银凤说,要看吧,不许讲出去。小毛答应。银凤从枕头下拖出一件塑料玩具说,这是啥。小毛一呆。银凤一开电钮,玩具就抖。银凤说,这是啥。小毛笑笑。银凤说,到日本,付了钞票的,就这一样,下作吧。海德讲了,轮船出海,这只宝贝就代表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认的,恶形恶状,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负我,吃我豆腐。小毛说,啥人呢。银凤压低声音说,这就不讲了,唉,我等于活死人,《红色娘子军》一样。小毛说,啥意思。银凤说,一个女人要参军,吴琼花问,为啥参军呢,女人拉开帐子,床上有一个木头做的男人,这个情节,看一眼我就不会忘记,如果我每夜跟木头人,塑料男人去过,啥味道。小毛说,王师傅讲了,娘子军里只有两个男人,每天看几十个女人跳大腿舞,等于一个做皇帝,一个做宰相。银凤轻声说,女人苦呀。小毛不响。银凤身体发抖,贴紧小毛轻声说,二楼爷叔,以前经常跟我讲黄色故事,有次讲一个古代寡妇,一辈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楼表扬。有个老太,十六岁死男人,守到八十四岁过世,雄鸡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楼。小毛说,牌坊。银凤说,老太过世,枕头下面翻出一样物事,猜猜是啥。小毛说,猜不出。银凤说,随便猜。小毛说,不是好东西。银凤说,随便讲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银凤说,瞎讲,古代有电池吧。小毛说,我朋友建国,到菜场买“落苏”,也就是茄子,发现一个女人,专门捏来捏去,菜摊叫白萝卜是“白条”,这个女人不捏,专门捏茄子,也就是“紫条”,专拣又光又滑,不硬不软的茄子,怪吧,拣来拣去,捏来捏去,放了手,再拣一根壮的,长的,再捏。菜摊里人多,手多,无人去注意,女人一根一根捏过来,捏过去,最后,买了一根最登样的茄子,走了。建国讲,怪吧,不管红烧,油焖,酱麻油冷拌,一根茄子,总是不够的。银凤说,瞎讲了吧,切成斜片,两面嵌肉糜,拖面粉,油里一氽,正好一碗。猜错了,再猜。小毛说,建国讲故事,有个女人,老公支援到外国造纺织厂,两三年不回来,自家菜园里有黄瓜了,枕头下面就摆一根。银凤说,不对不对。小毛说,邻居小囡爬到帐子里,翻到了黄瓜,一咬。银凤说,好了好了,不许讲了。小毛说,觉得味道不对。银凤说,停,下作故事,坏男人瞎编的。小毛说,后来出大事体,因为黄瓜咬过。银凤说,我不想听了,最后断了一半,送到医院里抢救,一听就是假的,建国是坏人,猜错了,不是茄子,不是黄瓜,丝瓜,苦瓜,夜开花(瓠瓜),反正,枕头下面,不是这种形状,猜猜看。小毛说,猜不出来。银凤叹气说,其实呢,是一串铜钿,也叫铜板,已经磨得看不到字了,发亮,镜子一样。小毛不响。银凤轻声说,二楼爷叔对我讲,银凤,想到了吧,几千几万个夜里,女人浑身蚂蚁爬,床上滚来滚去,睏不着呀,为了得奖,为了牌楼,夜里有了心思,只能暗地里捏这一串铜钿,摸这串铜钿,12345去数,数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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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毛来讲,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触。几天后,小毛告诉了樊师傅。车间里,排气扇呼呼作响,樊师傅五只胡萝卜手指头,捉了一块毛巾,一面听,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泪。樊师傅说,听得我伤心,银凤,确实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亏了,以后记得,做男人,一辈子等于走路,不管白天夜里,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头,一回头,碰得到银凤,也碰得着赤佬。小毛不响。樊师傅说,这次回了头,讲起来无啥,其实是让一个大女人,吃了童子鸡。小毛不响。樊师傅说,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来拉皮条,老太婆,小男人,背后打招呼,野鸡来搭讪。小毛说,银凤不是野鸡。樊师傅说,野鸡是女人,银凤是女人吧。小毛不响。樊师傅说,有一种女人,表面是良家妇女,仔细看,大襟里掖了一块绢头,花气一点,松一粒盘纽,头发梳得虚笼笼,刨花水,搨得光亮,拎一只篮,像是买小菜。我走过去,女人讲,阿弟,小弟,地上的钞票,阿是侬的。我不回头,这就是搭讪。有房间的女人,上海叫“半开门”,香港叫“一楼一凤”。小毛说,旧社会的情况,不要讲了。樊师傅说,我是提醒,吃苦要记苦。我的师傅,喜欢“女相命”,就是墙壁上到处贴的桃红纸传单,“移玉就教,出门不加”,讲起来,是上门算命,难听一点,是送肉上门。“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问前程,随请随到。”打了电话,女人娇滴滴来了,专门卖色。报纸里讲,吃这碗饭,污人节操,离人骨肉,拆人金钱,伤人生命,当然了,做人,不以职业分好坏,这一行里,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国元老于右任,两手空空,躲进上海“半开门”小娟房间里,为避风头,一蹲三个月,身上摸不出一只铜板,小娟,照样服侍周到,毫无怨言,讲的就是义。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说,元老名气大吧。樊师傅说,小娟吃的是皮肉饭,根本不识字,哪里会晓得呢,是江湖义气懂吧,这是好女人的义,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来上海,登报寻小娟,哪里寻得到,伤心啊。樊师傅讲到此地,拖过毛巾揩汗,揩眼泪。小毛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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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说,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鸡,女人,是不讲年龄大小的,只要对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为啥不可以回头,回头有味道,有气量,老祖宗的屁话,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话最多,一句“勇往直前”,一句是“回头是岸”,“退一步海阔天空”,“好马不吃回头草”,搞我脑子嘛,做子孙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夫宁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就是大白天出乱话,乱话三千。小毛不响。师父说,银凤这种邻居小阿嫂,小姆妈,最讲情分。金妹说,肉麻。师父说,比如上海人讲,吃女人豆腐,叫“揩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样的,这不要紧,但是祖宗传下来的屁话,往往是拉橡皮筋,舌头里装弹簧,两碗饭可以吃,两头咸话,不可以乱讲,等于绍兴师爷写字,群众的“群”,“羊”字可以摆左面,也可以摆右面,群众左右为难,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窝边草”,“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哪能听呢,我哪能办,我只能无所谓,糊涂一笔账,这种名堂,编成了套路,就是太极拳,世界第一。小毛说,做生活不认真,推三推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极拳。师父说,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响。师父说,小毛看过了女人淴浴,吃到了甜头,有了经验,就是男人了,师父要表扬小毛。金妹说,这样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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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一女,一层楼板之隔,两个人相当贴近,但小毛每次溜进银凤房间,并不容易,每次要等机会。两个人的班头,经常变,时间要适合。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楼,父母翻早中班,二楼爷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员,经常回来,房门大开,习惯坐门口,银凤最是忌讳。爷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楼理发店,整幢楼,每个人出出进进,活动规律要记得,以前不留意,两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时间,计划,留意观察,寻到合适的空档,精确,苛刻,紧张,敏捷。总之,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眼睛再多再杂,永远有机会。三点钟,到三点廿五分,四点一刻,或上午八点半,十一点零五分。这幢老式里弄房子,照样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其实增加了内容,房子是最大障碍,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浓,房子依旧沉默,不因此而膨胀,开裂,倒塌。有一次,银凤抱紧小毛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叫我婆阿妈带囡囡,带两个礼拜,我抱到娘家去,一个月后,再让婆阿妈去带,小毛就可以放松一点了。小毛不响。银凤说,不要有负担。小毛不响。银凤说,我晓得,小毛喜欢大妹妹。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叹气说,年轻人,这是应该的。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结婚,但每个月,最好来看姐姐一次,最好是两三次。小毛不响。此刻,房间里暗,小毛下中班,溜进银凤房间,已经一个钟头了,等于迟一小时放工,小毛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门回来。银凤放开了小毛,轻轻开了门,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脚,蹑手蹑脚,摸到底楼。狭长的理发店,安静至极,路灯从窗外照进来,四把转椅,发出黄光,地上是剪纸一样暗影。小毛到门口,穿上鞋子,再开门,哐一记关紧,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声音,重新爬楼梯。二楼房门半开,银凤扶门掩襟,静看小毛上来,小灯微亮。小毛视线一步步升高,先看到银凤发光的脚踝,膝盖,大腿,腰身,再是浑圆的肩膀。经过二楼,银凤前胸完全变暗,散发特别的气味。小毛转过眼睛,转向三楼阶梯。感觉银凤房门逐渐关闭,锁舌嗒的一响,混到小毛的脚步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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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见面不自由,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无眠。这类意外变化,如果双方不理解,只能逐渐冷淡,分手。如要养成默契,也应该从初期沸点,回落到与时俱进的状态,才可以久长。银凤的特别信号,是半夜十二点开电灯。三楼地板缝,漏出几道亮光。楼下的银凤,侧转面孔,并不朝上看,但预料小毛会看。深夜四面暗极,贴近地板缝去看,楼下的床铺更亮,银凤拉开盖被,微闭双目,睏相文静,也是一览无遗,不知羞耻。情绪低落阶段,小毛深夜下班,无精打采踏进理发店,坐进理发椅,转动扳手,让椅背慢慢放低下来,放平。此刻,楼顶出现几道亮光,银凤拖鞋移动,或是漆黑无声。不管如何,小毛感觉,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小橱里,包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理发椅浑身发出摩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的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针。此刻,整个店堂间,包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与此同时,银凤全身的热量,忍不住泄漏,从楼板缝里蒸发开来,辐射下来,覆盖下来。二楼爷叔醒了,拖痰盂的声音。窗外有人咳嗽。银凤的热气直逼下来,滚烫,贴近小毛,枕头一样的蓬松前胸,丝绵一样软弱呼吸。小毛抬头,只看见理发店四面镜子,椅背,走廊。有时,楼梯口无声无息,朦胧一团白影,镜里也白云飘过,影子移动了,其实,是实在的肉体,解开的纽扣,近靠面前的温度,两腋的暖风,汗气,头发慢慢散开,堆叠过来,最后,完全盖没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经老化,金属构件经不住压力,发出摩擦声。待等小毛再次抬头,躺平身体,风月影子,已烟雾一样退回,消失殆尽,无一点回声,椅子仍旧几十年前的铸铁质地,太监一样驯服,白天污黄颜色,夜里为老灰色。有时,窗玻璃一响,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外面有人进来,是大妹妹与兰兰。小毛开了店门。两个年轻姑娘,先痴笑一阵,坐到窗前的长凳上。与此同时,楼顶的几丝光线,立即熄灭了,热气退回去,再无波澜。小毛懒洋洋闭了眼睛,听大妹妹兰兰讲故事,两个人叽叽喳喳议论,刚从南京西路,淮海路回来,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无聊,如何苦恼,如何紧张,如何好笑。
二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岁男女,所谓马路游戏,就是盯梢。通常风景,是两女相挽而行,打扮并不刺目,只让内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与兰兰,等于两只雌蝶,只要飞到马路上,就会引来两只雄蝶,两个上海男,青春结伴,一路紧跟不放,可以盯几站,十几站路。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离,中途不发一言,但双方会有深度感应与了解。兰兰一贯是低头走,后面两男,究竟是英才,还是坏料,最后到底交往与否,由大妹妹来定。大妹妹并不回头,但脑后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说笑,一路不会朝后面瞄一瞄,心里逐渐可以下决定,这是内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怀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脚步就变慢了,让后面人上来,搭讪谈笑。如果脚步变快,对兰兰来讲,就是回绝的信号。这一夜,大妹妹最后是快步走,越走越快。后面两男毫无意识,快步跟过南阳路,陕西路菜场,泰康食品店,左转,到南京西路,到江宁路,再左转,走得越快,后面跟得更快,紧盯不舍,距离逐渐接近,到“美琪”门口,后面两男终于靠上来。一般规矩的开口语,是称呼一声“阿妹”或者“妹妹”。兰兰低了头,大妹妹决定要交往,此刻一捏兰兰手心,等后面开口了,兰兰就可以痴笑。这一次,听到后面搭讪,大妹妹拖紧兰兰,忽然就朝前面奔。后面刚刚讲出,阿妹,小阿妹。兰兰已经明白,两人同时转头说,死开死开,死得远一点。话音一落,立即朝南阳路方向狂逃。后面两男一吓,立停,无奈高声斥骂说,骚皮,骚赖三,两只卖逼货。对前面两只蝴蝶来讲,骂声越来越细远,这种声音,也许是一种奖励。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结束。两个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旧笑个不停。小毛说,一点不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说,这就是开心呀。兰兰说,太紧张了。大妹妹说,这两只男人,我一个不欢喜。小毛说,我觉得比较怪,无啥好笑。大妹妹说,笑,就是开心懂吧,逃来逃去,不大容易成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说,当心了,派出所一刮台风,刮得蝴蝶东南西北,昏头碌冲。兰兰说,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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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妹的穿着,表面随便,骨子里考究,日常藏青两用衫,元青中式棉袄罩衫,颜色,样子,相当低调,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货,无光丝锦缎,暗纹罗缎,甚至元青羽绫,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裥,收腰,细节风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长裤,瘦,但不紧绷,粗看朴素,其实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舒的裤脚,烫线淡,极其自然。面料不同,裤脚尺寸顺势来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条感,流丽标致,是不同的风情。秋冬季法兰绒长裤,据说改自爸爸的旧大衣,翻一个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无缝,穿得身架更妙,婷婷袅袅。大妹妹的原则,是“三少不包”,颜色要少,式样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后身要贴,但不可以包紧,这是相当独立的态度,用以抵挡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裤。一般服装店卖的大路货,大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里,明眼人碰见,惊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海“奉帮裁缝”。大妹妹自小接触,对这一行的名称,料作,相当熟悉,满口行话,提起外国裁缝,缝纫机是叫“龙头”,剪刀叫“雪钳”,试衣裳叫“套圈”,“女红手”,专门做女衣,“男红手”,只做男装。大妹妹说,解放前,上海裁缝店,起码两千多家,成衣匠四五万人,吃裁缝饭,算起来有廿万人。小毛说,不可能的。大妹妹说,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缝,到城隍庙开晒袍会,是我爸爸讲的。兰兰说,现在国营服装厂,人也不少呀。大妹妹讲,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样,当时上海女人,只喜欢洋绸,洋缎,洋绢,我爸爸讲起来,罗纺叫“平头”,绉纱叫“桃玉”,缑纱叫“竖点”,纺绸叫“四开”,最普通是竹布,不会有死褶。小毛说,裁缝剪刀,我听到过,叫“叉开”,竹尺叫“横子”。大妹妹笑笑。兰兰说,大妹妹记性太灵,光一个蓝颜色,大妹妹讲讲看。大妹妹说,蓝颜色名堂不算多,鱼肚,天明,月蓝,毛蓝,洪青,夜蓝,潮青,水色,河蓝。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装束细节,逐渐隐隐变化,静观上海,某些号召与影响,一到此地,向来是浮表,南京路曾经日日夜夜广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红绸,打腰鼓,头扎白毛巾,或时髦苏式列宁装,“徐曼丽”式工装裤,“布拉吉”,短期内,可以一时行俏,终究无法生根,因为这是江南,是上海,这块地方,向来有自身的盘算与选择,符合本埠水土与脾性,前几年以军体服装为荣的政治跟风,开埠后衣着趣味最为粗鄙,荒芜的煎熬,逐渐移形,走样,静然翻开另一页。大妹妹的爸爸,因为早期北方定都,奉调京师,上海一批轻工企业北迁,包括商务印书馆,出名饭店,中西服装店,理发店,整体搬场。小毛说,我不想去,可以吧。大妹妹说,可以吧,不可以,样样要迁,我爸爸讲,当时淮海路一幢高级公寓,内部全套进口热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装了,厉害吧,场面大吧。小毛说,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说,国家重要事体,小毛就算搞懂,准备做啥呢,我爸爸也看不懂,当时上海西区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马桶,为啥呢,因为新来的房东,新来的领导坐不惯,大便有困难,从小一直坐惯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吧,我爸爸听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装一只抽水马桶,高级马桶,外国进口雪白瓷,奶白瓷马桶,榔头就敲碎,彻底结束,讲起来,只要是资产阶级生活习惯,无产阶级就有障碍,先敲了再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爸爸走之前,对我姆妈讲,以后做“对交”,也就难办了。小毛笑说,啥。兰兰笑说,真下作。大妹妹说,十三,裁缝行话懂吧,“对交”,就是长裤。兰兰笑笑。大妹妹捏紧兰兰的大腿说,讲,想到啥了。小毛说,不要吵了。兰兰叫痛说,开玩笑懂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说,“对交”是长裤,“光身”,是长衫,“对合”是啥。小毛摇头。大妹妹笑说,就是马褂,“护心”呢,是马甲。小毛不响。大妹妹说,“遮风”“压风”呢,不懂了吧,前一个,是皮袍子,后一种,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讲,“对交”难办了,就是讲西装长裤,要做到登样,只有回上海了。小毛说,难道北方人,每天骑马,只穿棉袍子,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说,啥,头一次听到。小毛说,古式长袍,前面开衩,叫箭衣。大妹妹说,北面人多数不骑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袄,外面罩大棉袄,下身,厚棉裤,棉花要多,尺寸就宽厚,棉裤的“脱裆”。小毛说,啥。大妹妹说,就是罩裤,夏天还要考虑单穿,所以,做裤子,只能裁成大裤脚管,洋面袋一样,冬夏两便,懂了吧。小毛不响。大妹妹说,我要是跟了爸爸,搬到北面去,一定是自杀的。小毛当时不响。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电机厂的安徽代训,即上海户口,先迁安徽,暂留上海培训两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贵池军工厂报到。当时上海,包建不少外地军工厂,地点往往是安徽山区,代号5307厂,做57主体高炮,5327厂,做57高炮瞄具,革命厂负责建设5337厂,负责57高炮电传动。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兰兰告诉小毛,我完全懂了,为啥大妹妹,情愿做了花蝴蝶到处飞,到处笑,到处胡调,也就轻松这一两年了,以后迁到安徽,大妹妹讲的,如果套一条老棉裤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顶,就跳下去寻死。我只能安慰讲,到山里上班,就算穿了开裆裤,也无所谓了,山里只有野猪野鹿,根本无人会看。大妹妹又哭了。小毛说,“三线”工厂,迁过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兰兰说,这是当然,因为男人太多,厂长有一天,打电话报告上峰,喂,帮我接上海市长好吧,市政府对吧,市长同志对吧,我是安徽呀,安徽工厂呀,是呀是呀,我是讲,快一点好吧,快送一批女人过来好吧,是的,送女工过来,多送一点,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记了,此地比较急。上海市长挂了电话,拿过紫檀木算盘一拨,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盘珠,嗒一响,五去五进一,九去一进一,大妹妹啪啦一响,就拨到安徽去了。大妹妹应声又哭。兰兰说,哭有啥用呢,想开点,无论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为厂花的,假使爬到厂长办公室阳台,水塔顶上,掼一只篮球,下面肯定抢得头破血流。大妹妹说,这也太土了。兰兰说,厂里总有文艺宣传队,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说,这种组织,只许穿军裤,背军用书包,打竹板,我受不了的。兰兰说,每年过春节,总要回上海吧,要探亲,人到了上海,尽管打扮嘛。大妹妹不响。当时中学毕业分配,户口连带种种生活票证发放,等于生存判决,十三道金牌下来,花落山枯,必须签字,私人无法抵抗,大妹妹只能认命。想不到第二年,兰兰同样分配到安徽宁国,据说是到一家做手榴弹工厂做学徒。兰兰娘是个角色,几次上门,哀求小毛娘帮忙。小毛娘的弟弟,是地段医院医工,最后搞到一张“视神经萎缩”证明,兰兰因此留沪。有一天清早,小毛娘面对五斗橱,祷告良久。小毛说,姆妈,不要多啰嗦了,应该叫兰兰过来,对领袖谢恩。小毛娘叹气说,兰兰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帮兰兰做了手脚,姆妈觉得有罪,心里难过,因为呢,有一个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现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兰兰,到安徽去装炸药,做手榴弹了。小毛说,肯定的。小毛娘说,做人真是尴尬,真真左右为难呀,我对不起领袖,所有事体,领袖看得见。小毛说,是的。小毛娘说,人一生下来,是有罪的,姆妈还是想办法,要帮人,一辈子帮有难的人,怜恤的人,必得领袖怜恤。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来,跟领袖讲一讲真实想法,来呀。小毛身体一扭,根本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