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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加莎·克里斯蒂 繁体
大家对我都很关照。虽然我一时还迷迷糊糊的,但还是很感谢他们。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悲伤。爸爸从来都没有爱过我,这个我很明白。如果他爱我,我会回报他以爱。但是没有,我们之间没有父女之爱,只是属于一个家庭。我照顾他,暗地里也仰慕他的学识,以及他对科学毫无保留的奉献。让我感到痛心的是,当爸爸一生的追求正要有所成就时,他却离去了。如果能把他安葬在一个洞穴中,岩壁上画满驯鹿和火石器,我会感觉好一些。但我无法违背周围人的意见,只得在本地教堂后面那个丑陋的院子里为他修建一座整洁的大理石坟墓。教区牧师的悼词说得很好,但没能给我的内心带来任何抚慰。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终于得到了一直渴望的东西——自由。我成了孤儿,身无分文,但是自由了。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好心人的善意。牧师努力说服我说他太太急需一个陪伴;村里的小图书馆突然决定招一名图书管理员;最后,医生来找我,先是给出各种借口解释为何无法给我提供医疗费的账单,然后又哼哼哈哈了很久,才突然说要我嫁给他。
我非常震惊。医生已经年近四十了,是个矮矮胖胖的男人。他既不像《帕梅拉历险记》里面的那个男主角,也不像冷峻沉默的罗德西亚男子。我想了一下,然后问他为什么想娶我。这个问题让他慌乱了一阵,之后才喃喃道娶个妻子对做全科医生很有帮助。这个角色听上去比我之前所扮演的那个更加不浪漫,然而,内心里有个声音又在催促我接受他的请求。安全感——这就是他能给我的。安全感以及一个舒适的家。现在回想起来,我所做的对这个矮个子男人有些不公平。他是真心喜欢我,只是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总是词不达意。不管怎么说吧,我拒绝了他的求婚。
“您真是太好了,”我说,“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一定要嫁给一个我疯狂爱着的人。”
“你觉得——”
“没有,我没有。”我果断地说。
他叹了口气。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你准备怎么办呢?”
“去探险,去看世界。”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安妮小姐,你还只是个孩子。你不明白——”
“现实中的困难,对吧?我明白,医生,我不是个异想天开的女学生,我是个意志坚定、目的清晰的强健女人!假如您娶了我就会知道啦!”
“我希望你能再重新考虑一下——”
“不用了。”
他又叹了口气。
“我还有一个提议,我有个姑姑住在威尔士,她想找个年轻女子去帮她。你有兴趣吗?”
“不,医生,我要去伦敦。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机会,那一定是在伦敦。我会睁大眼睛小心谨慎的,到时候您看着吧,我会成功的!下次您再听到我的消息,我可能就在中国或者廷巴克图了。”
下一个来找我的是弗莱明先生,爸爸在伦敦的律师。他特地从伦敦来看我。他本人也热衷于人类学,非常仰慕爸爸。他又高又瘦,瘦削的脸、灰白的头发。我一进屋他就站起身来,双手握住我的手,亲切地拍了拍。
“我可怜的孩子,”他说,“我最最可怜的孩子。”
不知不觉间,我也生出自己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孤儿的印象。是他无形中让我有了这种感觉。他是那么亲切、和蔼、充满父爱,毫无疑问把我看作傻乎乎的小女孩,被孤零零地扔下,面对残酷的世界。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不可能让他改变这种看法,后来又发现幸亏我没有这么做。
“我亲爱的孩子,我能跟你讲几件事情吗?”
“呃,可以。”
“你知道,你父亲是个特别了不起的人,后人会缅怀他,但他不是个好生意人。”
这个我非常明白,可能唯一比我还明白的就数弗莱明先生了,但我克制着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继续说:“我想你还不太明白这些事情,我会试着看能不能给你解释清楚。”
他进行了一段冗长而不必要的说明,简单说来就是爸爸只给我留下了八十七镑十七先令四便士,我要用这些钱来面对今后的生活。这个数字听上去少得可怜。我怯怯地等待着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害怕弗莱明先生在苏格兰也有个姑姑,需要人陪伴,但显然他没有。
“现在的问题是,”他说,“你将来怎么办。据我所知你没有什么亲戚了?”
“就我自己一个人。”我说,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
“你有朋友吗?”
“大家对我都很好。”我感恩地说。
“谁能对一个这么年轻又这么动人的女孩子不好呢?”弗莱明先生殷勤地说,“那么、那么,我亲爱的孩子,我们来看看怎么办。”他犹豫了一分钟,然后说,“你觉得来我家住一段时间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我激动地跳了起来。伦敦!充满机会的地方。
“您真是太好了,”我说,“真的可以吗?只要让我在找到事情做之前过渡一下就可以了,我会自己养活自己的。”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孩子,我完全理解。我会帮你找的,看有什么……适合你的。”
我凭直觉意识到弗莱明先生所说的“适合你的”和我自己想的相差甚远,但此时此刻明显不是我发表看法的时候。
“那就这么定了。你干吗不今天就和我一起回去呢?”
“啊,谢谢您,不过弗莱明太太她——”
“我太太会愉快地欢迎你的。”
我很怀疑丈夫们对妻子的了解是不是像他们以为的那么深入。如果我有个丈夫,我肯定不愿意他不打招呼就带回来一个孤儿。
“我们到车站时给她发个电报。”律师继续说。
我仅有的几件家当一会儿就收拾好了。我伤心地对着我的帽子看了很久才把它戴上。最初我称它为“玛丽的帽子”,指的是那种家中女佣出门时戴的帽子,但其实它并不是!它扁扁塌塌的,由黑色稻草编成,边缘处围了一圈压抑的饰边。我曾一时冲动踢了它一脚,还打过两拳,导致帽子顶部凹了进去。我还给它装上了一个立体派艺术家喜欢的那种像胡萝卜一样的装饰,结果竟然看上去很时髦。当然,我后来把胡萝卜摘了。现在我还需要把其他部分也改回去。“玛丽帽”恢复原状了,而且磨损处让它看上去更令人沮丧。我自己也应该尽量更像人们观念中的孤儿那样。我有一点点担忧,怕弗莱明太太会不接受我,但愿我这个样子可以让她消除戒备。
弗莱明先生也有些紧张。这是我们踏上位于安静的肯辛顿广场的那幢大房子的台阶时,我才意识到的。弗莱明太太还算热情地迎接了我。她是个壮实温和的女人,看上去属于贤妻良母的类型。她把我带到一个一尘不染、挂着印花棉布窗帘的卧室,说希望一切如我所愿,并告诉我一刻钟后一起去喝茶,然后就离开了。
之后我听到她略显尖厉的声音从一楼的起居室传来。
“哦,亨利,你到底为什么……”后面的内容我没听清,但是语调中的不悦已足够明显。过了几分钟,又有一句话灌入我的耳朵,语调可谓尖酸。“有一点我倒是同意你说的!她的确长得很——漂亮。”
生活真是不易,如果你长得不漂亮,男人们不会对你好;而如果你漂亮,女人们又会对你不好。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整理头发。我的头发很好,乌黑乌黑的——不是深棕,而是纯正的黑色——从额头和耳朵后面垂下来。我随意地把它们抓起来绑在头顶上。我的耳朵呢,也还不错,不过毫无疑问,人们现在已经不再注意耳朵长得怎么样了。它们就好比彼特森教授年轻时人们所仰慕的“西班牙皇后的美腿”。整理完毕后,我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走在队伍中,头戴小圆帽、身披红斗篷的孤儿。
走下楼时,我注意到弗莱明太太目光慈祥地注视了我的耳朵好一会儿。弗莱明先生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我猜他一定在想,“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总体来说这一天还算是顺利地过去了。我要立即开始找事情做这件事也定了下来。
睡前我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长得真的漂亮吗?老实说,我并不这么觉得!我没有高挺的希腊式鼻子,也没有如玫瑰花瓣般的樱唇,可以说没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地方。确实曾有位助理牧师说我的眼睛就像“漆黑幽暗的森林中透出的一缕阳光”,不过助理牧师们都很会引用这类名句,时不时抛出来。我宁愿有爱尔兰式的蓝眼睛,而不是深绿色、有黄色暗影的!不过绿眼睛倒是与冒险家很相称。
我套上一条黑裙子,肩膀和手臂露着,然后把头发散下来。我往脸上扑了许多粉,因此肤色看起来比平时更白。我又找出一管唇油,在嘴巴上涂了厚厚的一层,又用软木炭笔在眼睛下面画了画。最后,我把一条红丝带搭在裸露的肩头,头上插一只红色羽毛,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整体效果让我非常满意。
“女冒险家安妮。”我大声说道,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女冒险家安妮》,第一幕,‘肯辛顿的宅子’!”
女孩子实在是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