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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一朵红云飞过崖,
梦里梦见红军来。
黄米捞饭豆芽菜,
我把咱红军没错待……
——民歌
晌午时分,抗日宣传队在会上的宣传结束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走散了。有的背着钱褡子,有的扛着新买的扫帚,有的买个牛笼嘴戴在头上。大家走着议论着,抗日救亡的强烈情绪,开始在庄稼人的心头激荡着。
在赤杨岗的村街上,李麦和那个在《放下你的鞭子》中演姑娘的女战士一块走着说着话。这个姑娘已经换上了灰军服,打着裹腿,挽着袖子。她中等个儿,红扑扑的脸上有两只秀气的大眼睛,看上去显得那么干净、麻利、精神;和刚才那个愁眉苦脸、又饿又累的模样,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李麦问:“你们是从哪里开来的?”
女战士说:“我们这一次是从南阳来。原来我们的部队是在大别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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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麦说:“大别山我去过。光山、固始、黄安、麻城我都到过。”女战上说:“你去过大别山呀!去那里干什么?”李麦不好意思说她去要饭。她说:“做生意呗!跟着俺男人去卖木梳篦子。”她又小声问:“你们是红军吧?”
女战士笑了笑说:“我们现在叫新四军。我们这一部分是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李麦忽然兴奋起来,她攀住那个姑娘的肩头说:“我明白了。闺女,我见过咱们红军哪,在新集还领过你们分的粮食。可是回来后俺男人不叫说。”女战上说:“现在是国共合作,要共同抗日了。他们不敢找我们的事。”李麦点了点头。
转过十字街口,来到李麦家的大门口。李麦家和海骡子住隔壁。海骡子正在门口站着。他看着李麦领了个女兵,故意讨好地说:“天亮他娘!宣传队王司务长和我说了,弟兄们不用派饭了,都带的有干粮,烧点茶就行了。咳!真是秋毫无犯。”他后一一句话是故意说给女战士听的。李麦也不看他的脸,只是冷冷地“啊”了一声。
李麦家住着两间草房,一个不太小的院子,还有个破大门楼,两扇白茬大门已经破得豁了牙,院子里有棵大石榴树,开着一树红花,隔着大门看得很清楚。
李麦说:“这就是我的家。你看俺这大门.要饭的看见就隔过去。”她解嘲地说着顺手推开了门。院子里一群小孩正在玩“娃娃家”。他们正在学着演刚才看过的《放下你的鞭子》。
一个小女孩站在中间,头上也扎了个红布条,还戴了朵石榴花。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提了个铜洗脸盆当铜锣,鼻子下边粘了几片椿树叶子当胡子,他敲着铜盆嘴里唱着:“小小铜锣转悠悠,黄河南北度春秋。……”念了两句后,就对那个女弦说:“嫦娥,该你了!”那个小女孩说:“你还没有念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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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正在争论,看见李麦和一个女战士走进来,害羞得扔掉脸盆,拔掉胡子,一齐向门口跑去。女战十急忙笑着拦着他们说:“别跑,别跑,你们唱,我听听。我还可以教你们。”
李麦拉住那个粘胡子的叉黑又壮的男孩说:“小建,唱吧,给你这个当兵的姑姑唱一个。”那个小建却挣扎着喊着:“我不会!。我不会!”
李麦在他圆圆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说:“爬开吧,狗肉不上桌面的东西。”
孩子们跑了,那个戴石榴花的小姑娘却留在院子里,笑吟吟地看着这个女战士。
女战十问:“大婶,这个小妮是……?”
李麦说:“我一个妞,叫嫦娥。还有个男孩子叫天亮,属狗的,今年十七。我也忘记问你了,你叫什么?”
女战上说:“婶子,我姓宋,我叫宋敏。”李麦背着:“宋–敏,我记住了。看你们这名字多好听。俺这乡下的闺女们起个名,不是这花,就是那叶,光俺这村里就有三个闺女叫水仙,大家没法子分别,就只好叫大水仙,小水仙,还有一个蒸馍家水仙!”
宋敏说:“怎么叫蒸馍家水仙,他家卖蒸馍?”
李麦说:“不是。他哥叫‘蒸馍’!”她这么一说,宋敏实在忍不住天真地笑了。李麦说:“你觉得可笑吧,这庄稼人没见过啥,他爱啥就把孩子叫啥名字。蒸馍他妈就是喜欢吃蒸馍,铁锅他爹就是喜欢一口铁锅。比如我这个名字吧,叫个麦,俺娘就是喜欢小麦,虽然她那一辈子也没吃上几顿麦子面。”她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叫着:“嫦蛾——”嫦蛾跑了过来,李麦小声叮嘱说:“烧锅,先把咱那个瓦罐里那点大米淘淘,全淘了!”嫦蛾点着头跑进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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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敏忙过来说:“大婶,你可千万别麻烦,我们部队带着馒头,我坐一会儿就走。”
李麦把她按到小木凳子上说:“你别管,我这不是招待你,我是招待咱红军。那一年逃荒到大别山,要不是红军我们早饿死了。好容易来到我家,这顿饭非吃不行。”她说着走过去,在一个土地爷的神像小窑窝里赶出来~只母鸡,从窝里悄悄拿出三个鸡蛋,交给嫦娥。
宋敏笑着问:“大婶,你家母鸡就在土地爷的窑窝里下蛋呀?”李麦也笑着说:“是啊,我不敬神呀!俺这赤杨岗就我一家不敬神!敬神有啥用啊,咱穷人照样穷,财主家照样发财。土地爷也是长了一双狗眼,谁家富,他就巴结谁。过去俺家还有六亩老坟地,收他家讹走了四亩。”她指着隔壁海骡子家的砖瓦大院。宋敏问:“是不是就是刚才在门口眼你说话的那个高个子?”李麦说:“对,就是他。小名叫海骡子,大名叫海南亭。如今是俺这第二保的保长。你别看他酷话呲着牙笑着,心黑着哩!俺两家是死对头!”
宋敏说:“我们在这儿要住下去。已经和县政府说了,下个月要进行一一次保长选举,由群众自己选,选出来的保长还要办训练班,要真正抗日的保长。”
李麦高兴地说:“要是真叫大家选,一选就把他选掉了……”正说着,门外那几个小孩又回来了。他们对着大门高声唱着:“不怕你关山千万重……我们是抗日的开路先锋……”他们奶声奶气地大声唱着,好像是故意叫宋敏听。宋敏对这几个小家伙很感兴趣,她叫着:“来来!咱们一齐唱。”可是小建那几个孩子一看她走过来,就哈哈大笑着一窝蜂似地跑了。
李麦说:“别理他们,都不出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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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敏在大门口做着鬼脸,故意逗他们玩,李麦乘空儿爬在院子里一棵香椿树上,攀了几枝嫩一点的香椿菜。宋敏回来听见树上咔嚓咔嚓地响,仰脸一一看,见李麦爬在树上,笑着说:“大婶,你还会上树?”李麦不好意思地说:“如今老了,身子笨了,过去就是俺村头那大杨树,我也能爬上去。”她说着已经攀着树干溜到了地上。
约莫吸一袋烟工夫,饭已经做好了。还炒了两个菜:一个香椿炒鸡蛋,一个韭菜炒豆角,还有一碟新腌的蒜苔。李麦用大碗盛了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放在宋敏面前。可把宋敏稀罕坏了。她随:“大婶,到你家还能吃上大米饭!真是不容易。”李麦说:“我有个孩子叫天亮,过年时候,他从开封捎回来儿斤,没有吃完。我知道你们大别山南五县的人爱吃大米。”
宋敏问:“你儿子在开封干什么?”李麦说:“在黄河上学撑船,当艄公。”
两个人说着刚端起碗要吃饭,徐秋斋拄着棍来了。这时他已六十多岁,人也瘦了,头发也全白了,眼也花了,就是鼻子还相当灵敏。老头子爱吃个嘴,这几年请他的人也少了,就越发有点馋。所以这半条街上,不管谁家来个亲戚,待个朋友,杀个鸡、炒个菜,他总能闻到。农村里都是粗茶淡饭,一动荤腥,香味儿就飘满半个村,他总是在人家刚炒好菜时,就“闯香下马”了。不过他这个人平素常给穷人办事,嘴也会说,到谁家吃一顿饭,农民们也不在乎。李麦为人爽直大方,只要他来,好坏没空过他。因此他就成了常客。
徐秋斋一进门就说:“天亮他娘,晒的烟叶还有没有了?给我一把。”李麦知道他不是来要烟叶,就在锅里盛了一碗饭,加了一双筷子说:“大叔!你先来吃饭,还炒了几个鸡蛋。”徐秋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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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香椿味可真鲜!饭我不吃了,我吃几口菜算了。”李麦说:“做着你的饭哩!”老头不好意思地“嘻嘻”了两声,正要坐下,这才看到宋敏。
徐秋斋说:“这位老总是哪里的客?”李麦说:“宣传队的。就是上午在会上演新剧的。人家是个姑娘。”徐秋斋忙说:“啊!巾帼英雄!女孩子们能从军打仗,可真是难得。”吃着饭,宋敏问他:“老先生,我们今天演的戏你看了没有?’’徐秋斋说:“我看了。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小日本国本来叫‘倭奴’,他如今欺负咱中国,是自取灭亡。你们那个军歌唱的好!‘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王。’这‘王’就是王道吧?……”宋敏纠正他说:“‘一齐来救亡’,是‘亡国灭种’的‘亡’。不是‘王道’那个‘王’……”徐秋斋这才恍然大悟地酷:“啊!我说呢,现在又没有朝廷了,救哪个‘王’啊!”
李麦说:“大叔,要是天亮在家,我就想让他跟着军队当兵去。日本鬼子太欺负咱中国人了。我看咱中国人要都起来跟他们拚,不活剥了他们的皮!?’’徐秋斋说:“是啊,不过天亮是孤子,听说抽壮丁还不要孤子呢!”“老头吃得慢,李麦把鸡蛋拨在他碗里两大块。老头吃着吃着话更稠了。他从岳飞抗金兵大破金兀术的“拐子马”谈起,一直谈到秦桧设的“风波亭”,又从“风波亭”谈到天运气数。宋敏说:“老先生,你是做什么营生的?”徐秋斋说:“我是个寒士,一辈子也不走运。早年耕种几年‘砚田’,后来有病就回家了。”宋敏说:“什么‘砚田’?”徐秋斋说:“我们这一行叫作‘砚田无税子孙耕’。’’李麦说:“大叔,不用说你那陈年古董的事了!你不就是当过教学先生嘛!”.这时,正在吃饭的小嫦蛾也插上嘴说:“俺爷爷会算卦,还会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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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麦“啪”地一下在她头上打了一巴掌说:“吃你的饭,死妮子就你的嘴快。”宋敏觉得好笑。徐秋斋忙解释说:“我是‘诸葛马前神课’,都是死数推理。”宋敏说:“老先生,以后要多宣传抗日。你是识字人,多给大家讲讲时事,讲讲咱们中华民族不能作亡国奴!要坚持抗战到底。……”
宋敏正说着,从大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长得五短三粗,一双细眯而灵活的小眼睛,一个长鼻子。他刚进门就喊着说:“嫂子,我用用水桶。”李麦说:“那不,在水缸边上,你拿去吧。”徐秋斋这时却说话了。他说:“王跑啊!我说你也是个木匠哩!箍个桶在你手里算个啥,从村西头跑来借桶,你就不嫌跑腿?”
这个叫王跑的农民说:“大叔,你是不知道,我连针扎的空儿都没有,‘剃头的头发长’,越是自己的活,越顾不上。”徐秋斋说:“光知道解板做风箱卖钱,你可真称得起‘钱串’儿!”王跑说:“我是顺便回去捎担水。”他说着又向李麦说:“扁担我也使使。”说罢,挑起水桶走了。
王跑走后,徐秋斋叹了口气说:“你随这些人你能叫他去抗日!整天光有‘钱’心,没有后心。光想占小便宜,你要发给他一枝枪,说不定他敢当铁卖了。…
李麦说:“大叔,你也把王跑说得太不值钱。百人百样,十个指头伸出来也不一般齐。他也不过是小气点儿。
徐秋斋说:“嗨!我没屈说他。就我那一杆破水烟袋,他抱住呼噜噜、呼噜噜,啥时候把烟末吸完才放下?人家说棒棰打他手里过一下,也要剐掉四两末,挑担水打他门前过一下,他也要匀一碗。前年秋天,我故意试了试。我从河滩里扛了块石头从他门前过,看他怎么占便宜!反正这石头我是压酸菜的,他要我也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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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扛着石头走到他门口了,他这人嘴甜哪!老远就喊着:‘大叔,歇歇。’我观:‘歇歇就歇歇。’我刚把石头一放,你算没想到,他拿起一张镰说:‘嘿!我这张镰该磨了,你多歇一会儿,叫我在这石头上把镰磨磨。’你说你有啥法子!”他说罢,宋敏、李麦都呵呵大笑起来。老头子却不笑,只顾往嘴里夹菜。
这时候,宣传队的集合号忽然响起来了。宋敏忙说:“我们集合了,回头咱们再拉,你慢慢吃,大爷!”说罢起来跑了。李麦在后边喊着说:“要是部队在俺村驻扎,你住到我家来!……”
“好!——”宋敏答应着已经跑到街上了。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