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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街上打脸,茅厕里赔情。

一一民谚

洛河上有两座桥,一座叫天津桥,一座叫林森桥。天津桥这个名字很古了,“天津桥月”本来是洛阳八大景之一。抗日战争开始后,这座桥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毁,只剩下下边的一座林森桥。这座桥是北伐后修建的,用国民党元老林森的名字命名。这座桥没有天津桥古雅漂亮,但现在却变成洛阳到豫南的一条咽喉要道。每天南来北往的汽车、胶轮车、运送军粮的卡车,还有黄包车、架子车和手推木轮车,把这一座不到半里长的河桥挤得水泄不通。牛头撞马尾、车轮碰车轴,走一步,挪四指,整个桥上的人畜车马,就像塞在香肠里的碎肉一样。

海老清牵着驴子和雁雁来到桥上时候,才是上午九、十点钟时分,可是到了中午,还没有过得桥去。海老清的毛驴本来是在乡下种庄稼的,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越是人多,它越是拧头掉尾哼唧着尥蹶子。几个开汽车的国民党士兵,看着驴背上骑了个小姑娘,就故意把汽车喇叭捺得哇哇直响来吓唬驴子。气得海老清没法,只是抱着驴子笼头乱抖,却不看那些当兵的一眼。在他的眼里,好像他们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畜生,是一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雁雁从驴背上跳下来,脱下自己身上穿的小布衫顶在头上。

她一方面是为了遮太阳,更重要是为了遮断那些从汽车上射过来的贪馋眼神。

到了桥南头时,人群流动开始快了一些。因为多天没有下雨,桥南头的马路被轧得坑坑凹凹,尘土飞扬。人们的嘈杂声和互相叫骂声混合在一起,汽车喇叭声好像是这个乐队的大提琴。

不过人们很少在这里停下来打架,因为都要争抢着赶路,骂声在这里只是为了开道显示出来的威风。

走上往龙门去的宽阔柳荫大道,人群渐渐地拉开了。柳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栽的,这时已长得有合抱粗。千条万条的柳枝,从高高的树干上垂下来,又互相偎依交织在一起,把整个公路上空织成一条浓绿色的网。公路边是“古洛渠”的淙淙流水。人们在这个绿色的走廊里忽然又变得文明了,他们开始点头、打招呼,有时候嘴里还谦和地喊着:“借光!借光!”

海老清和雁雁在公路旁的水渠里洗了把脸,在一个叫作“安乐窝”的村边一家卖凉粉摊子前歇了歇,每人买了一盘凉粉吃了吃。老清让雁雁还骑上驴子,他在后边赶着驴,向龙门口走去。

这龙门,又叫伊阙,两边青山对峙,一条清澈的伊河水从中流过,是洛阳有名的名胜地方。东西山上,名刹古寺林立,幽泉奇松掩映,特别是那些石窟内的佛像,大大小小不下十万余尊。

从远处看去,西山头上那些石窟佛洞,密密麻麻就像蜂窝一样。

东山上的香山寺、琵琶地等几处名胜,红楼回廊,松柏苍翠,也确有仙境的感觉。

海老清到了龙门街上,已是半下午的时候。他盘算着要是赶到家里,还有四五十里路程,还得过一条伊河。俗话说,“能隔千山,不隔一水”,硬着头皮赶二十里夜路是小事。过不了河留在荒滩野渡上,却叫人担心。常听说龙门南这一带土匪多,清朝末年的大土匪老架杆“烂袄片”、“张黑子”就出在这里。现在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杆子”了,但劫路的、抢人的,还是经常听说。自己一个人好说,还有雁雁和一头毛驴。他正在犹豫,忽然路旁传来一声亲切的喊声:“进来歇歇吧,后边有槽能喂驴。”

老清扭头看了看,见是一个中年白净汉子,系着白围裙,站在一家饭铺门前向自己打着招呼。

老清有些犹豫,他盘算着如果要在这儿住一夜。最少也得一元多钱。“住店不住店,先吃两碗面”,这是这里的规矩。另外被子钱、席子钱,再加上喂驴的草料……他想到上午在林森桥上的拥挤情景,觉得本来是起早贪黑一天的路程,却被那座桥把时间耽误了。他心里有点懊丧。

“哪里的客?”那个饭铺掌柜又问。

“闻鹤的。”海老清不好意思再不回答。

“赶不到家了!”饭铺掌柜说,“你就是赶到伊川县城也得摸黑。住下吧,这是你女儿吧,领着你这姑娘逛逛龙门。这是天下有名的福境宝地。看看蛤蟆泉、莲花磨,抱抱奉先寺佛爷的粗腿,一辈子有福气。住下吧,老掌柜,有单独住女眷的房间。”

雁雁听他说着,脸都兴奋红了。她在洛阳住这几年,常听人家讲起“游龙门”的故事。对于这个难民的女孩子,她除了熟悉篮子和饭碗以外,别的东西几乎想都没有想过。现在她也来在龙门山下了,而且是骑着驴子来的。饭铺那个掌柜,又向她爸爸一句“老掌柜”跟着一句“老掌柜”喊着,虽然是路上的随便称呼,却使雁雁下意识把腰挺直了一些。她把自己的一条辫子撩向背后,学着姐姐在台上的动作。

太阳的夕照,把龙门两岸的山色换上了一种绮丽神秘的情调。西山已经藏在太阳光的背陰中,山谷变成了含黛的深蓝颜色,山峦变成了滴翠的浅蓝颜色。缭绕在深谷石崖下的岚气,好像湛蓝的海水在流动着。山坡上隐约可见的佛洞古寺。更显得深邃神秘。

一群乌鸦向东山上飞去,乐山上这时由于太阳夕照,变成一片灿烂辉煌。香山寺大殿的屋瓦像镀了一层黄金,玲珑的钟楼上的红色门窗,变成了耀眼的桔红颜色。山峰上的每一个皱褶,山坡上的一棵棵柏树,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近在眼前,就连很远的琵琶地上的一棵棵桐树和竹林,也都历历在目。

雁雁被这神话般的奇幻景色吸引住了,她看得有些发痴。

这些青山,这些碧水,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她又好像在哪里似曾见过。是梦中?她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画中?她没有看过这样的画。大自然的美是通俗的,大自然这本书谁都可以读得懂,只要他们的心灵像大自然一样美。大自然用美陶冶着人们,人们又用心灵上的美偿还给大自然。美和美是相通的,它不需要介绍人。

“雁雁,咱住下吧?”老清和女儿商量。

雁雁笑吟吟地低着头说:“咱赁他一领席,就在这河边坐一夜。”她怕她爹心疼花钱。

“唉,要住就住下,穷家富路,好店也不过一宿,咱也游游龙门。”他回头又交代饭铺掌柜说:“掌柜的,我这驴先拴到你后院,我们到山上转转,回来再吃面。”

掌柜的接过来驴缰绳说:“不耽误,你们就放心去转吧。”

由伊河岸登上石级,便是向西山上的小路。雁雁高兴地跑在前边,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他们先来在一个水泉旁,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被石栏围着,泉水通过水池。又从一个石头雕的蛤蟆嘴里流出。水石中间长着一个石笋,绿茸茸的苔藓长满了一身,峭拔可爱。上边还刻的有字,海老清老汉只识得一个石字,下边那个字他不认得,就领着雁雁继续往山上去。

一阵嘈杂的叫卖声音传过来,原来是在一座石崖下卖碑帖的,地上摆着几个摊子,都是用毛头纸新拓下来的字帖。

“谁要‘龙门二十品’!”

“哎,这里有两套‘龙门五十品’,四十块钱一套,便宜卖!”

“喂!买一张字帖吧,这是陈搏老祖用西瓜皮写的诗:‘开张天岸鸟,奇逸人中龙。’你看,写得多有劲。”

卖碑帖的吆喝着,拿着带墨香的一张张字帖在游山的人们脸前乱摇晃,可是真正买的人却很少。他们看着海老清的打扮,知道他不是买主,就撇开他向别人兜售。一个老汉却朝着老清喊着:

“喂,老先生,买一张吧,‘一心无私”,远看是画,近看是字!

你看,这个戴毡帽的老头跑得多欢,其实这是四个字:‘一心无私。’一块钱一张!”

海清老汉红着脸说:“我是种地的,不要这个。”

“没关系,买回去贴到墙上避邪!”

海老清又抱歉地说:“老哥,对不住,我还真买不起。”

那个卖字帖老汉说:“没关系,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着又向别人兜售。

雁雁悄悄问:“爹,这一张纸就卖一块钱,怎么这么贵?”

“这都是从石碑上捶下来的字帖,字帖都是圣人写的字,自然卖得要贵。”

“这山上有圣人吗?”雁雁又问。

“圣人早死了,现在是乱世,没有圣人。”海老清说着,又指着石崖下几堆人说。“你看,那不就是拓字帖的。”

他们来到石崖前看了一会拓字,只会有人向石刻上蘸着墨,有人贴着白纸,有人拿着粽捺子有节奏地向石头上捶着,石崖边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个老和尚,拓字的人每拓下来一张向他的铜钵里放一毛钱。

又登了一段石级,他们来在一座大佛窟前。

这座石窟宽阔宏大,里边供着三尊佛像,中间盘膝而坐的是释迦牟尼,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弟子迦叶和阿难。佛像是北魏时期的雕刻,浑厚质朴,粗犷生动。也不知道是石窟里边凉,还是由于敬畏心情,海老清跑得一身热汗,这时顿然消失了。

雁雁没有见过这么大佛像,她看着那大佛细眯的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小声问:

“爹,他是女人,还是男人?”

“……”海老清没有回答。

雁雁又装着懂事地说:“爹,我磕头吧!”海老清老汉“嗯!”了一声,自己也跪下了。雁雁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海老清按照“神三鬼四”的规矩,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海老清本来不大信神信鬼,在老家时,除了逢年过节随着大溜敬个天爷、灶爷、门神、土地之外,最多再给祖先牌位摆个香炉,至于平常他决不让巫婆、神汉进门。他对敬神的看法是:“敬神如神在,不敬何妨碍!”他对算卦、看陰阳宅这一套也不大相信。他常说:“算命若有准,世上无穷人。”不过来到这龙门,他还是跪下给菩萨叩了三个头。一来这里是名山古寺,好像这里的佛爷是真佛爷,佛像又那么巍峨庄严,不像巫婆们敬的狗仙狐圣,值得跪下叩几个头;其次是因为这些年逃荒在外,颠沛流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人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总希望有个神来保佑。海老清的命运就在今年这一季秋庄稼上。他种的几亩谷子、玉米和绿豆,如果风调雨顺能丰收的话,他在闻鹤村就能站住脚了。这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把这个希望也暗暗告诉了菩萨。

又看了几个佛洞石窟,海老清不再叩头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佛像,抬抬头是佛,扭扭脸又是佛。这龙门山上共有十万多尊佛像,大的几十丈高,小的有落花生那么大。常言说,“佛多不灵,眼大无神”,海老清和雁雁转了半天,把这些佛像只好当作景致看了。

到了奉先寺,海老清和雁雁算是开了眼界。一座大山从中劈开,几十丈高的大佛像就刻在劈开的石崖上。这座释迦牟尼像虽然高大雄伟,却刻得精细传神,宛如活人一般。据传说这是唐朝武则天时候刻的。当时监造佛像的官员,为了逢迎武则天,故意把武则天相貌特征揉化在佛像脸上,想使她借佛化己。受万方香火。所以这座佛像看去,不但平眉细目,眼角含着笑意,就连那丰润的面颊和饱满的嘴唇,也极像一个婉约富丽的贵族女人。

两旁站的迦叶和阿难像,刻得也栩栩如生。迦叶像清癯慈祥,看去就像一个智慧的化身;阿难像浑厚天真,好像代表着生命。

海老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佛像,他想着这古时候的人也真有气魄,刻这么大的石佛,得用多少人,得花多少钱!要不是太平世事,哪能兴动这么大的工程。

到了奉先寺,游客们都要抱抱佛爷的粗腿。这个佛爷的粗腿,其实就是左侧一个天王像的粗腿。千百年来流传着能抱住佛爷粗腿有福气的神话。来游山的人,大都要抱一下,日积月累,这座天王像的小腿部分,竟然磨得油光发亮,滑膩如玉。雁雁看着人家都在抱,她也想去抱抱,可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去人群里挤。海老清总是把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看待,他看出了雁雁的心事,就问雁雁:“雁雁,你想过去抱抱佛爷的粗腿么?”

雁雁微笑着说:“人太多。”

海老清说:“多怕什么,他抱他的,咱抱咱的。走,我领你去!”

海老清领着雁雁分开众人,来到那座佛像腿前,把雁雁抱到佛爷脚上,让她去抱。雁雁努力伸长胳膊抱了一下,两手却不能合拢。海老清又说:“你别慌,头朝下抱。”

雁雁又头朝下伸长胳膊抱了一下,这一次两手合拢起来。

因为传说能抱住佛爷腿的人,不但一辈子有饭吃,还福大命大。

雁雁兴奋地跳起来,拉着老清的手说:

“爹,你也去抱抱,你也去抱抱。”

老清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一辈子苦日子快过完了,还求什么福。”

雁雁说:“你去抱抱怕什么,又不要钱,人家说老来福才是福哩。”

海老清说:“你有福就是爹的福。”

太阳衔在西山嘴上。橙红色的余晖铺在伊河水面上。山上几座峭拔的山峰倒映在河水里,奉先寺的大石佛也随着石崖倒映在闪着万道金线的波浪里;它们在水里静静坐着,时而又被从优乐山上放下来的竹筏,把影子荡碎,变成一条条起伏的涟漪。

海老清宁静地坐在石凳上吸着旱烟袋,望着女儿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喝叫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只见一群人围着四个穿黑衣服的巡警,巡警用绳子绑着两个人。

雁雁跑过来喊着说:“爹,快去看吧,逮住了两个大烟鬼!在佛爷耳朵里逮住的,他们钻在佛爷耳朵里抽大烟,被警察逮住了。”

海老清走过去看了看,只见巡警吆三喝四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两个抽鸦片的“烟民”,一个耷拉着头,一个却满不在乎地嘴里叼着纸烟跟着他们走着。

一个年轻警察为了耀武扬威,嘴里喊着:

“走快点!”说着用枪托捅了那个叼烟卷“烟民”的屁股一下。

不料那个“烟民”反倒恼火了,他把烟卷吐在地上说:“×你娘,耍什么威风!老子吸的这烟土,是从你们王警长家里买来的!

……”

那个巡警吼着说:“你混蛋。你胡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说:“你想跟我到顺城街他家里看看吗?五花鳖肉一样的烟膏子,还有两罐子!地方我都能给找到。”

另外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巡警忙挤过来说:

“哎,有话到局子再说!有话到局子再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往地上一坐说:“我不走了。我要找你们的王警长……”

“你别装蒜。”巡警说。

“我烟瘾没过透,走不动。”“烟民”说。

那个年轻的巡警把腰中皮带一解,喝叫着说:“我看你是皮子痒了!”说着“啪!啪!”地打了他两皮带。

那个抽鸦片的却趁势往地上一躺说:

“你今天可是打我了!我记着你小子,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咱们走着瞧。”说罢闭上了眼睛。

那个年轻巡警又要抬起脚去踢他,却被那个年纪大的巡警拦住了。他对那个抽鸦片的喊着说:“想上厕所是不是?”

那个“烟民”躺在地上不吭声。

那个年纪大的警察向另一个警察使了个眼色说:“走吧。他要上厕所,给他送到厕所解手。”说着两个人架起那个“烟民”,那个“烟民”由他们搀着进到奉先寺附近一个厕所里。

厕所里一阵吆喝,几个解手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他们有的提着裤子,有的系着腰带,有的小声地嘟哝着:

“嘿!人该倒霉,连解手也选错了时辰!”

巡警和那个抽鸦片的在厕所里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停了一阵子从厕所出来了。那个“烟民”嘴上又叼上了烟卷,而且绳子只缚了一只胳膊,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个年轻巡警。

另外一个脸黄得像鬼一样的“烟民”吸着鼻涕说:“老二,给我个‘蚂蚱’。”

吸烟的“烟民”给了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火,由四个巡警挥着下山去了。

这时,看热闹的人都议论起来了。

有的说:“真会找地方,跑到佛爷耳朵里抽烟!”

有的说:“捕役个个都是贼,这两个抽大烟的准是和警察局通着的,要不他也不敢那么撒泼耍赖。”

“他们到厕所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人就顺顺当当地跟着他们走了。”有人问着。

一个人说:“反正没有好话,好话不会拉到茅厕里说。”

老清听着大家议论,没有敢插话。刚才那股高兴的劲头,也一下子全没了。他平素为人谨慎,又来在外乡。常言说:“离家三十里,就是外乡人。”谁的脸上也没有贴帖子,谁知道谁是干什么的。凭多年的经验,在是非场所,他是恪守“只用耳,不用口”。

不过他心里清清楚楚,“私盐越禁越好卖”,鸦片烟也是越禁越好卖,民不敢卖官卖!

下山回到龙门街上时,他又看见那几个巡警抓来了两辆洋车,让那俩抽鸦片烟的烟民坐上,拉着去洛阳城了。看到这样情景,他不由得暗暗叹息着:“真是‘贼口出圣旨’!可苦了这两个拉洋车的下力人了。”

回到店里,掌柜的已经挂上灯笼,过路的、打尖的、做小买卖串乡的,也都来投宿住店。

掌柜的看他们父女回来,把桌子抹了抹,先端上两碗面来。

那盛面的碗倒不小,是禹县神屋烧的大白粗瓷碗。按这里的习俗,饭铺卖的都是麻酱拌捞面条。海老清看着那放在桌子上的两碗面,倒也凸堆喧腾,高山碗沿一大截子,用筷子搅了搅,只见碗下边有一多半是绿豆芽,真正的面条,也不过两大筷子。海老清又尝了尝,说是麻酱面,也闻不到芝麻酱味,倒是青辣椒汁子放的不少。海老清叹了口气吃起面来,他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大路边的买卖人,是哄死人不抵命的!反正“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吃亏上当也就在这一回。

饭铺掌柜又端上两碗面,老清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没舍得吃。

全都挑给雁雁。他从手巾兜里取出了个干馒头,就着碗里的绿豆芽吃着。吃罢,他足足喝了两大碗煮面条的面汤;因为面汤是不要钱的。

吃罢晚饭,雁雁到后边一间住女客的房间里去了。海老清就留在前边临街的大屋里。这里说是个通铺房间,其实就是在地上铺几领席子。屋子里睡了十几个人,由于蚊子多,大家睡不着觉,就坐起来抽着烟扯闲话。和海老清挨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新乡县人,长的圆脑壳、尖下巴,再加上头上谢顶,看去活像个倒挂葫芦。登记店簿时候,海老清知道他姓申。这人说话倒和气,见人乱点头,身上好像钻着几个跳蚤,一会儿躺下去,一会儿坐起来,好像浑身上都是机关。

他身边放着一副挑子。一头是个箱子,一头是个筐子,筐子上踅着十几个揪木罗圈,还竖了一捆竹篾子。海老清看他这个挑子,自然知道他是个张罗的,就和他聊起天来。

“哪里客?”老清问。

“新乡县的。”

“一张铜丝底罗多少钱?”

“现在哪有铜丝底罗!上海路不通,一年多都没有买到铜丝底了。现在就只有丝罗底、马尾罗底,就这还缺货哩。”他说着把屁股底下坐的一个白布包袱,塞进箱子里,一会儿却又拿出来枕在头下,他问老清:

“大叔,这店里不知道有贼没有?”

老清说:“我不是此地人,我也说不清楚。你睡觉操点心就是了。”..

那人连忙点着头说:“是的,大叔,是的。”说着又把个包袱抱在怀里。

老清看他瞪着眼不睡觉,估量他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心里想:你这么个架势,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久不通风。店不露白”,真的要有小偷,你自己先把幌子打出来了。他看着他那个难受样子,就劝他说:

“你就把包袱枕在头下算了,别那么抱着。”那个人又千恩万谢地枕在头底下。

海老清问:“你是头一次出门做生意吧?”

那人说:“是的。我是新乡县人。我们家乡起蝗虫了。只两天工夫,把秋庄稼全吃光了。蝗虫飞来时,遮天盖地,高低庄稼一齐吃。眼看就是饿死人的年馑,我才跑出来了。”

海老清听说黄河北岸起了蝗虫,忙问:

“这蝗虫是从哪儿来的?”

“从东边。”张罗的说,“有人说是从黄河故道滩里来的,黄河扒开口子,大水向南流后,原来向东流的故道,几百里长全是水滩杂草,你想,蚂蚱在这种地方,还能不繁生!唉,这就苦了俺们那里老百姓了。先来‘皇军’,后来‘蝗虫’,人算没法过了。”

说起来蝗虫,插话的人多了。一个武陟县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我前天才从家乡出来,我们武陟县一个县的庄稼。全叫蝗虫吃完了。人家说,老天爷本来对蝗虫说:你到下界去吃武陟县的庄稼!蝗虫耳朵聋,它听错了,它把‘武陟’县听作‘五十’县。看起来这蝗虫不吃完五十个县,它是不会走的。”

“这蝗虫群能飞过黄河不能?”老清关心地问。

“这说不定!”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老天爷要降灾给哪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海老清没有再说话,他不相信蝗虫是“神虫”,可是忽然一年工夫生这么多,原因他弄不清楚。

他担心着他在闻鹤村种的庄稼,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蚂蚱

这个大蚂蚱是从奉先寺大佛的耳朵里飞出来的。身子像他一般大,两只带着酱色斑点的翅膀展开两扇风车,眼睛像两只黑色的大瓷碗扣在头上,两条后腿是草绿颜色,竟然像两根椽子那么粗!特别是那一张嘴,像两片铁犁片一样开合着。

这个大蚂蚱在黑沉沉的天空上转了几圈,后来竟然像日本鬼子的飞机一样插着头向老清身上俯冲过来。老清喊叫着、踢打着,忽然觉得他被这个大蚂蚱拖住了!他感觉到那个大蚂蚱在向他的脸上嘘气,这种气味很像牛吃草时喷出来的那种气味,带着酸苦的青草味道。老清狠命地用脚踢着它,他的脚被蚂蚱像锯齿一样的小腿拉得鲜血淋漓!他又用手去掐它的脖子,却怎么用力也掐不住!他挣扎着大喊了一声,惊醒了!房间里的人都打着鼾声,月亮光照射在窗户的白棉纸上,他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才清楚地意识到刚才是在作梦。

老清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个奇怪的梦好像在他心里塞了半截袜头。伊河水在龙门山下哗哗响着。月亮光还是像水银一样洒在窗户纸上。隐隐约约地他好像听到了一阵从远而近的风声,月亮光忽然昏暗下来了。老清还以为是天快亮了,因为天亮前总是黑暗一阵。可是他觉得又不大像,这种昏暗颜色里闪动着千百万个黑色的影子,而且越压越低。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纸忽然“叭哒!叭哒!”地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着窗户纸。他急忙坐了起来,响声更大了,也更密了,好像猛雨敲打在荷叶上,他还以为是真的下雨了,可是当他站起来到窗子前看时,窗子上已经落满了密密麻麻一寸多长的黑色影子一一这是蝗虫!

“蝗虫飞过来了!蝗虫飞过来了!”他大声喊着,他冲到门前去开门,刚开了一扇门,一群飞蝗像一股风一样,蜂拥地飞进屋里。

屋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大家跳着叫着,像夜惊一样乱成一片。海老清这时还清醒,他急忙跑到后女眷房间喊着:

“雁雁,雁雁,快起来!快起来!”

雁雁揉着眼睛出来了,蝗虫群在她头上、身上乱撞,她惊恐地叫着:

“爹!这是啥?”

海老清没有回答,拉起她来就走,到了后院,找着驴子,解开缰绳,备上鞍子,把雁雁抱到驴子背上,从地上捡了一根破竹竿,狠命地打着驴子屁股,冲到了向南去的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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