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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不响,只是眨眼,仿佛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该“从”怎么样的一个“良人”?

“终身大事急不得!”陈世龙趁机劝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经吃过一次亏,不能再吃第二次。”

语气很诚恳,阿七觉得他说得很中听,便站起身来有告辞的模样。陈世龙的动作很快,把他从大经丝行带来的钉在亭柱上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点了蜡烛,交在阿七手里。

“那么明朝会了!”

“明朝会,明朗会!”陈世龙灵机一动,下个伏笔:“不过这两天你怕不容易寻得着我。”

“怎么呢?”阿七问道,“这样子忙法?”

“是啊!说来你不相信,连知府衙门里的公事,我都要管。”

这也没有什么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爷是分不开的,既然陈世龙是胡雪岩的亲信。附带办些知府衙门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事总在白天,晚上亦总要回家睡觉,不怕寻不着他。

陈世龙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现在的样子,硬的吓不走她,软的磨不过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然不能离开湖州,那就是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个是住到大经丝行去。

细想一想,其实只有一个办法,搬到大经丝行,因为另外找房子搬家,别人问起来,总得有个说法,说是为了避阿七,则变成自己心虚,无私有弊了。同时,阿七说不定会到大经去找,自己在那里,比较好应付,否则,阿七在那里说两句不知轻重出入的话,引起嫌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打定了主意,安然入梦。第二天一早出门去看了几个素日有来往的小弟兄,一顿酒吃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收拾随身衣服,带到大经丝行。

“来,来!”黄仪从屋里奔了出来,招手喊道:“今天我这个媒人有话跟你说了。”

邀他到房间里,一谈经过,陈世龙大出意外。据说郁四在这天早晨,特地到大经丝行来看老张,口称“亲家”,说陈世龙是他的小辈,现在当儿子一样看待,将来办喜事,男家归他主持,同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实,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特地来问我,这还有啥话说?我叫你老丈人认了亲家。”黄仪很高兴地说,“到底是占码头的人物,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算是谢媒,不收他会不高兴,我也就老实,叨你老弟的光了。”

陈世龙听这一说,觉得面子十足,心里非常高兴,但不肯在脸上摆出来,怕黄仪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来,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黄仪说道:“你丈母娘请我去吃中饭,当面跟我说,她要替女儿办嫁妆,起码要半年工夫,年底下来不及。看你的意思怎么佯?我们先谈好了,再跟郁四叔去说。”

陈世龙有些不太愿意,想了想问道:“不晓得阿珠怎么说?”

“你问这话真没道理!她会怎么说,难道说越早出阁越好?”

想想不错,陈世龙失笑了,“这件事我做不来主。”他说,“要跟郁四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说。”

“难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黄仪拿了郁四的、吃了张家的,不能不把情况弄清楚,“说句实话,你父母双亡,人家虽帮你的忙,到底不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句话,陈世龙也听到过,但他的这头亲事,真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成家立业是一事的两面,为胡雪岩想,是要提拔陈世龙,也为了他自己的事业,要觅个得力的帮手,引替陈世龙促成良缘,此刻各样生意,都在着春进展之中,到什么时候,需要陈世龙出力,只有胡雪岩心里才有数,倘或正要用人的时候,他在忙着办喜事,岂不耽误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陈世龙还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从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陈世龙才知道“师父,师父”,师真如父,为了尊敬“胡先生”,哪怕就没有耽误生意的顾虑,他也愿意请命而行。

见他沉吟不语,黄仪明白了,陈世龙必有他的难处,但女家也有女家的难处,要先让陈世龙明白,否则做媒人的两头传话,南辕北辙,就吃力而不讨好了。

“世龙,”他用劝告的语气说,“洞房花烛,一个人一生只一回,女家又是独养女儿,人家要好好预备嫁妆,因此耽误日子,我们做男家的要体谅。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岁就在办嫁妆了,一办五、六年,不足为奇。现在人家只要五、六个月,不算多。你跟胡老板去说,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一定会答应。”

“我也晓得他十之八九会答应,不过我不能不先跟他说一声。”

“那就行了。”黄仪指着他随身的衣包又问,“你主意改过了?觉得还是住到这里来方便,是不是?”

陈世尤灵机一动,阿七的事,不便对别人说,“媒人”这里正好说清楚,万一将来发生误会,有个有力的见证,于是叹口气说:“我是来‘逃难’!”“咦!”黄仪大为惊异,而且颇为关切,“你有了什么麻烦,自己家里都不能住了!是不是欠了哪个的债?”

“债倒是债,不是钱债..”听他说完经过,黄仪笑道:“真正是风流债!世龙,你倒是艳福不浅。”接着又用不胜羡慕的语气说:“到底是小伙子,有办法!”

“你还要拿人开胃!这件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黄先生,你要帮我的忙。”

“你做得对,步子踏得很稳。不要紧,不要紧!”黄仪拍胸说道:“只要你自己把握得定,不受她的诱惑,一切有我。如果她寻上门来,我有绝妙一计对付她,包你一点麻烦都没有。”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陈世龙关切以外,不免好奇,笑嘻嘻地问道:“黄先生,你这条妙计,可以不可以先跟我讲一讲?”

“天机不可泄漏!”黄仪定神想了一会,忽然问道:“有句话我再问一声,你确确实实晓得她跟郁四叔是好好分手的?不是吵散的?”

“看样子是这样。不然郁四叔也不是好说话的人。”

“等她来了,你躲起来,千万不要露面。我自有‘退敌,之方。”

陈世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有了这块挡箭牌,诸事无碍,宽心一放。当时便住入他丈母娘替他布置的卧室。略略睡了片刻,复又出门去向郁四叔道谢,陪着他说了些闲话,再到张家,阿珠的娘对他是越发亲热了,但也象是越发客气了。

“我住到行里去了。”他这样告诉她,不说任何原因。

“原该这样。”阿珠的娘当然高兴,“以后你每天回家来吃饭,行里的伙食也还好,不过总没有在家里吃得舒服。”

他们这样在谈,阿珠一直躲在自己的屋中,她有许多话要问陈世龙,只是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陈世龙也是一样,不便闯进屋去,只不住遥望雪白纸窗中的一盏明灯、一条黑影,看看已无话可说,起身告辞,阿珠的娘没有留他,也没有提到阿珠,让他怏怏然地离去。

陈世龙一路走,一路在想。觉得他丈母娘仿佛有把他与阿珠隔绝开来的意思?这是为了什么?费人猜疑。当然,他不愿往不好的地方去猜,然而实在也无法说它是个好现象,只好自譬自解,当作一件偶然之事。

第二天一早起身,神清气爽,思虑敏锐而周密,觉得在湖州要找件正经事做,如果湖州无事,就当赶回杭州,看胡雪岩有何差遣?无所事事,坐享“清福”,决不是善策。

于是他粑整个情况细细思考一遍,发觉有件事情可以做,去打听打听丝的行情。这个行情是胡雪岩所急于想知道的,他在杭州一直也在打听,但销洋庄的丝,大部分出在湖州,在杭州打听湖州的行情,不一定准确,闲着无事,正好替胡雪岩在这方面出点力。

转念一想,这件事是黄仪熟悉。行情如有变化,他一定会写信给胡雪岩,自己何必白忙?倒是到县衙门里去看看那两位师爷,打听打听官场有什么消息,倘或平静无事,不如回杭州去的好。

结果是扑了个空,也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刑、钱两师爷的住处,关防甚严,向来不准闲杂人等乱闯,陈世龙跟杨用之他们并不熟悉,所以托听差通报进去,都挡驾不见。

陈世龙心里很不高兴,但想想是自己冒昧,又算长了一次经验。回到大经,枯坐无聊,想回自己住处去看看,刚踏出门,只见行里的一个小徒弟,匆匆赶来告诉他,说黄仪叫他来通知,让陈世龙赶紧从后门避开。这是阿七寻上门来了。陈世龙好奇心起,反倒不肯走,只问:“可是有个堂客来看黄先生?”

“是的。”

“黄先生怎么跟她说?”

“黄先生笑嘻嘻地请她到里头坐。叫她‘七阿姐’。”

听这一说,陈世龙决定会窥探一番,遣走了那小徒弟,从侧门溜到黄仪那里。他的房间旁边就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堆储杂物之处,有一道门锁着,陈世龙悄悄开了锁,就躲在这里偷听。

“七阿姐!”他听见黄仪在说,“我倒不晓得你跟世龙相熟。”

“我们认识多年了。”

“这样说起来,你们是‘老相好’?”

黄仪的话过于率直,近平粗鲁,听壁脚的陈世龙大为皱眉。就这时一线光亮穿壁而入,壁上本来有个洞,刚才是为黄仪的背脊所挡住了,此刻他换了个地方坐,所以光线得以透过。陈世龙凭此指引,悄悄移步凑眼,阿七和黄仪恰好都在视界之中。

阿七打扮得很朴素,穿一件铁灰线春的薄棉袄,系着玄色洋绉的裙子,脂粉不施,只在鬓边替一朵红花。这样打扮,在庄重中又显得很俏丽,徐娘风韵,着实迷人。

她的神色也很庄重,但一双眼睛不能动,一动便如波光潋滟,令人目炫。陈世龙顾得看,便顾不得听,想不起刚逝的这片刻工夫,两个人又对答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阿七略有愠色,必是黄仪说话太不客气的缘故。

“七阿姐!”黄仪在说,“既然你们规规矩矩,没啥纠葛,那么你来看世龙是为啥?”

“我有笔小小的款子,托他代为放息。现在要钱用,想请他替我抽回来。”

一听这话,陈世龙先是诧异,从而恼怒!这不是诬赖?她何尝有什么款子托自己放息,然而稍为多想一想,便即恍然,这是“烟熏鼠穴”之计,目的是要把自己逼出来跟她见面。这一计想得甚绝!怕黄仪难以应付了。

不然!黄仪听陈世龙谈过她跟郁四的情形,以前陈世龙连跟她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怎会替她经手银钱?而况郁四自己跟人合股开着聚成钱庄,如果阿七有私房,何不存在聚成生息,要来托陈世龙代放?

明知道她是假话,黄仪却不肯戳穿,只问:“你那笔钱是多少,要抽回多少?”

“不多,几百两银子,能抽回多少是多少。”

“好的。我替你转告。”

“谢谢你!”阿七略停一停又说,“不过我想要当面跟他算一算帐。黄先生你看,我啥辰光来,可以见得着他的面?”

“说句实话,啥时光也见不着!”

“为啥?”

“为了他一见你七阿姐要着迷,我的责任有关。”

这句话很厉害!厉害在骤出不意,如当头霹雳一般,把盘算得好好地,预备一步一步逼出陈世龙来的阿七,震得七荤八素,枪法大乱,有些气馁了。望着笑嘻嘻地,似乎不怀好意的黄仪,阿七很不服气,挺一挺腰,凸出了她那个鼓蓬蓬的胸脯说:“着迷不着迷,不去说它,我倒要请教黄先生,什么叫‘责任有关’?我要跟陈世龙见一见面,谈正经事,你为啥从中作梗?”

“陈世龙要讨亲了,是我做的媒,我对女家有责任,新郎官看见你着了迷,到时候出了什么花样,女家找我说话,我怎么交代?”黄仪又换了个位子,坐到她下首一张椅子上,隔着茶几凑过脸去问道:“七阿姐,你想呢,我这话在不在道理上?”

阿七气得脸色发白,冷笑连声:“有道理,有道理!”

陈世龙看在眼里,又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忍,他心里在想,黄仪如果是打算着把她气走,这一计便不高明了。因为他深知阿七的脾气,服软不服硬,越是如此,越惹得她心中不平,什么撒泼的花样都耍得出来,岂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

正在有些失悔着急,只见黄仪又换了副神色,满脸疚歉,一片小心,“七阿姐,”他低声下气地说,“我言语冒犯,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哼,”阿七微微冷笑,“我怎么敢生你黄先生的气?”

“啊呀!”黄仪抓抓头皮,作出那万分伤脑筋的神气,“听这话,生气生得大了。七阿姐,我替你赔罪,你千万不要生气。”

听他这样说,阿七不好意思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没有。我生什么气。”

“真的不生气?”黄仪带着些逗弄的意味:“真的不生气,你就笑一笑。”这怎么笑得出?阿七觉得这个人,颇为难缠。定睛一看,只见黄仪的一双色眼瞪在自己胸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不怀好意!想起他的可恶,阿七决定要请他吃点苦头。

这样一转念,便先浮起一阵报复的快意,心境开朗,不觉嫣然一笑,秋波流转,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身斜睨着黄仪,欲语不语地,真有烟视媚行之致。

黄仪心里痒得仿佛有十七八只小手在搔抓似地,他原来的盘算,就是挺身自代,既替陈世龙解了围,自己又捡了个便宜,所以一上来不惜言语开罪,好叫她对陈世龙先死了心,然后用“潘驴邓小闲”的“小”字诀,来叫她化嗔为喜。自己估量,这是着实要费一番精神的事,不想收功如此之速,因有喜出望外之感。

“七阿姐,”他开始挑逗,“我听世龙说过,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寂寞得很。可有这话?”

“是啊!”阿七把眼望着别处,似乎不好意思正视黄仪,“不然我还不会来寻陈世龙。”

“你现在就寻看他也没用了。陈世龙得新忘旧,一片心都在张家的阿珠小姐身上。”

听得这话,阿七的妒心又起,冷笑说道:“哼,阿珠我也见过,黄毛丫头也叫‘小姐’了,真正气数!”

“这都不去说它了,提起来你不开心。阿七姐,”黄仪试探着问,“你住哪里?”

“就住郁老头原来往的地方。现在是我一个人。”

“怪不得!一个住是太寂寞了些。”黄仪说道,“用个小大姐陪陪你嘛!”

“有一个。”阿七答道,”笨得象牛,蠢得象猪,一吃过夜饭就要打瞌盹,上了床象死人一样。”

“这样子,夜里就寂寞了。也没有人来看看你?”

“有哪个?鬼都没有得上门。”

“那么,”黄仪涎着脸说:“我来做‘鬼’好不好?”

“这,这叫什么话?”

“你说鬼都没得上门,我就做‘鬼’上你的门!”

“啊唷!”阿七双手环抱在胸前,作出不胜战栗的样子,“你来嘛就来!啥叫‘做鬼上门’,说得人吓兮兮地!”

这副神态虽是做作,却也可喜,而黄仪特感会心的是,她那第一句话,认为无意流露,最见真情,只要能够上门,象她这种出身,自然不愁不能入幕。

心里这么在想,手上就随便了,“不要吓,不要吓!”他很自然的拉往了她的手:“说说笑笑。”

阿七凝睇含笑,象是心里有什么不易为人知的高兴事在想,突然间,将手一夺,懔然说道:“不要动手动脚!”说着还转脸望了一下。

这在黄仪又有会心了,“动手动脚”不要紧,就怕让人看见。那容易!“怎么搞的呢?叫学生子去买点心,到现在还不来?”他这样自言自语着,奔了出去。

间壁的陈世龙却不免诧异,不懂阿七是什么意思?莫非真个孤衾难耐,有意接受黄仪的勾引?他想仔细看一看阿七的表情,无奈她背着身子,正朝窗外在望。就这时候,听得黄仪的脚步声,接着是关门声和落闩声。原来如此!陈世龙心想,黄仪心也太急了些,这下真有场“隔壁戏”好看了。“你看我这地方怎么样?”黄仪走回来笑嘻嘻地说,“一门关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晓得了!”阿七慢慢点着头,伸出一只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的食指,指指戳戳地说:“你好坏!”

“坏!怎么坏法?”

“问你自己啊!”

“我倒不晓得。”黄仪又拉住了她的手,涎着脸说:“你倒说给我听听。”

“何必我说?”阿七把眼睛望着别处,“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对,说出来没意思。只要心里有数就是。”

一面说,一面把脸凑过去闻她。阿七只把脸往侧面仰了仰。但一双手被他拉着,就躲也躲不远,到底让他闻到了。

“好香!”黄仪仰脸闭眼,向空嗅了两下,同时一只手从她膀子上慢慢摸了上去。

他还在不胜陶醉,陈世龙却在替他担心了。因为阿七已经变态,眼睛渐渐睁圆,眉毛渐渐上竖,嘴巴渐渐闭紧,最后扬起她那只多肉的手,使劲一掌,打在黄仪脸上。

“啊!”黄仪大喊一声,睁开眼来,看到阿七的脸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打我?”他捂着脸问。

“打你个调戏良家妇女!”阿七很沉着地说。

“你!”黄仪象打雷似地暴喝一声,跳脚骂道:“你个臭婊子一声没有骂完,脸上又着了一掌,这时才显出阿七的泼辣,抢步过去,从桌上拿起把剪刀扬起来,咬牙切齿地骂:“你嘴里再不干不净,我一剪刀扎出你的眼乌珠!”

不得了!陈世龙大为着急,要出人命了。幸好黄仪识趣,窘笑着说,“何必呢!这样子认真。早晓得你开不起玩笑,哪个孙子忘八蛋跟你罗嗦!”

“哼!”阿七把剪刀往桌上一抛,板着脸叱斥:“走!开门。我要走了。”

黄仪一言不发,乖乖地去开了门,放阿七走路。这一下陈世龙却受罪了,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把笑声憋住,直到黄仪走得远了,他才掩着嘴,溜了出来,急急忙忙弄到后面的废园中,捧着肚子,纵声大笑。如果照以前的脾气,陈世龙一定会把黄仪的这个笑话,散布出去,自从跟了胡雪岩,学到了许多人情世故,了解这必成黄仪深讳之事,不但不能讲出去,最好连黄仪面前,都要装作不知其事。不然便要遭忌,俗语说的“是非只为多开口”,正指此而言。

然而难题仍未解决,阿七仍旧会来,看她号为“水晶”,表里通明,好象胸无城府,想不到撒泼放刁,也绝得很,那条“烟熏鼠穴”之计,十分厉害,不能听其自然。

这样就还是只好跟黄仪去商量。他特别谨慎,怕自己脸上的神色有异,也怕黄仪的心情还未能平贴,当时便不去找他,一个人出后门寻朋友一起吃晚饭,回列丝行,才踱到黄仪那里“打听消息”。

“怎么样?”他装得若无其事地,“你是怎么把她弄走的?”

“我告诉她,你跟阿珠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责任。劝她以后不要来找你的麻烦。”

“她怎么说?”

“这个女人,坏得很!”黄仪恨恨地说,“她说有什么私房钱,托你替她放息。又说,要抽回本钱,最好跟你见个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贱货!没有男人不过门。”

听他此刻的话,想起他当时咆哮如虎,而结果如丧家之狗的神情,前后映照,使得陈世龙的肚肠根痒不可当,差点又笑出声来。

“事情真麻烦了!”黄仪又说,语气倒是平静了,见得他已好好想过,“现在已经不是躲的事。”

“怎么呢?”

“她到大经来寻你,有我在,总可以把她挡回去。就怕她不来,到处去放谣言,说你欠了她的钱,避不见面,逼得你非出面跟她理论不可。”黄仪抬眼望道,“你想这个女人坏不坏?”

照阿七的为人,还不至于这么坏!不过她如缠住不放,而自己又始终避不见面,怨恨交加,象她这样的女人就很难说了!因此,陈世龙吸着气,搓着手,显得颇为不安。

“好好一头亲事,不要坏在她手里!她现在逼得你没路走,世龙!你要早点想办法。”

“是啊!我现在不就是在向黄先生讨教?”

黄仪点点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深沉,沉思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办法是有一个。‘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想一劳永逸,唯有这条路好走。”

看样子是极狠的一着,陈世龙催他:“黄先生,你说,是怎么一条路?”

“听说你跟县衙门的刑名师爷很熟?”

“熟也不太熟。不过打着胡先生的旗号去,可以说得上话。”

“这就行了!”黄仪很轻松地,“阿七不是本地人,原籍高邮。你去托刑名师爷弄张牌票出来,转她个‘流娼’的罪名,递解回籍,滚她拉块妈妈咸鸭蛋!”

想不到是如此一计,实在太狠毒了一些,陈世龙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黄仪是这么一个人!以后共事,倒要好好防他。

“怎么样?”黄仪催问:“我是为你设想,非如此不足以放心!”

“是,是!我知道黄先生完全是为我。不过,”陈世龙亦颇多急智,把这重公案扯到了郁四身上,“其中碍着郁四叔,旁人不知道是我们出的花样,只当郁四叔放不过这样一个人,传到江湖上,郁四叔的声名不好听。”

“那不要紧。”黄仪拍着胸说,“郁四叔问起来,我替你一力承当。”

就表面看,黄仪这样够朋友,再不领情受教,就变成半吊子了。陈世龙十分机警,用欣然的语气答道:“黄先生这样子帮我的忙,还有什么说?我明天就去办。”

这当然是敷衍,陈世龙决不会照他的话去做的。一个人静下来想想,原意托黄仪帮忙,谁知越帮越忙,反倒额外添了些麻烦。所以心中甚为不快,早早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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