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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四夜里“接财神”。胡雪岩因为这一年顺利非凡,真象遇见了财神菩萨似地,所以这天夜里“烧财神纸”,他的心情异常虔诚,照规矩,凡是敬神的仪节,妇女都得回避,胡雪岩一个人孤零零地上香磕头,既鲜兄弟,又无儿子,忽然感从中来,觉得身后茫茫,就算财神菩萨垂青,发上几千万两银子的大财,有何用处。

等把财神“接”回来,全家在后厅“散福饮胙”,胡老太太倒很高兴,胡雪岩却神情忧郁,勉强吃了两杯酒、半碗鸡汤面,放下筷子就回卧房去了。“怎么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声问儿媳妇:“接财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饭辰光,还是有说有笑的,忽然变成这副样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说了啥?”

“没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胡太太说,“新年新岁,一家要图个吉利,我不会跟他淘闲气的。”

他婆婆的连连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我晓得你贤惠,雪岩有今天,也全亏你。”她抚慰着说,“不过,他外面事情多,应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气量要放宽来!”

前面的话都好,最后一句说坏了,胡太太对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气量已经够大了!”但话到口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卧房,只见胡雪岩一个人在灯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话,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记着“他外面事多”这句话,心便软了,也亏他一个赤手空拳,打出这片天下,在家里,凡事总要让他。

于是她问:“你好象没有吃饭,有红枣莲子粥在那里,要不要吃点甜的?”胡雪岩摇摇头,两眼依旧望着那盏水晶玻璃的“洋灯”。

“那么,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烦他说,“你睡你的。”

一片热心换他的冷气,胡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问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个狐狸精!”这一下,只觉得酸味直冲脑门,忍了又忍,噙着眼泪管自己铺床,而胡雪岩却发了话。“喂!”他说:“我看你要找个妇产医生去看看!”

听这一说,朝太太大为诧异,“为啥?”她问,不敢转过脸去,怕丈夫发现她的泪痕。

“为啥?”胡雪岩说,“‘屁股后头光塌塌’,你倒不着急?”这是指她未生儿子。胡太太又气又恼,倏地转过身来瞪着她丈夫。

“没有儿子是犯‘七出之条’的。”胡太太瞪了一会,爆出这么句话来。这句话很重,胡雪岩也愣了,“怎么说得上这话?”他实在有些困惑,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闲的女流,却想不到说出话来比刀口还锋利。“我怎么不要说?”胡太太微微冷笑着:“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你既然要这样说,自然是我退让,你好去另请高明。”

为来为去为的是芙蓉,胡雪岩听出因头,不由得笑了,“你也蛮高明的。”他说:“‘先开花,后结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请教请教妇科医生,配一服‘种子调经丸’试试看。”

胡太太实在厉害,不肯无理取闹,态度也变得平静了,但话很扎实,掌握机会,谈到要紧关头上:“试得不灵呢?”她问。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强,”不灵只好不灵,”他带点委屈的声音,“命中注定无子,还说点啥?”

有道是“柔能克刚”,他这两句仿佛自怨自艾的话,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这一夜夫妇同床异梦,胡太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打定了一个主意。于是第二天胡老太太问儿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灯就走。”

“今天初五,上灯还有八天。”胡老太太说,“也还来得及。”

“娘!”胡雪岩诧异的问道:“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胡老太太告诉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前,赶回家来。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个水乡塘栖,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局促,一去就要回来,便犯不着吃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么不先跟我谈?”

“我也问她,说你晓得不晓得?她说先要我答应了,再告诉你。”

话是说得礼与理都占到了,而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每一次归宁都是夫妇俩先商量好了,方始禀告堂上的,何以这一次例外?同时一接了财神,商场上便得请吃春酒,胡雪岩要趁这几天大请其客,不能没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这一层意思一说,胡老太太答道:“我也提到了。她说你请客是在店里,用不着她,她也帮不上忙。请几家亲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岂有此理!”胡雪岩不悦,“怎么不先告诉我?”

胡老太太因为已经知道芙蓉的事,觉得儿媳妇受了委屈,不免袒护,所以这时候便“揽是非”,说是她的主意,与胡太太无关。

看这样子,胡雪岩认为以少开口为妙,冷笑一声答道:“随便她!反正在家里是她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听得出来,“这个家也亏得她撑恃,”

她警告儿子:“你不要以为你在外头,就没有人管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你真的存了这个念头,将来苦头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说到胡雪岩心里,他也颇生警惕,不过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无怨,“娘!”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孙子?”

“我怎么不想?”胡老太太平静他说,“这件事我们婆媳已经商量过了。媳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从她的打算。”

“她是怎么样打算?”

“你先不要问。”胡老太太笑道,“总于你有好处就是了。”

胡雪岩猜不透她们婆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就只好暂且丢开。

第二天在家请过了春酒。胡太太便带着八岁的小女儿,雇了一只专船回塘栖,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们夫妇感情本来不坏,虽然略有龃龋,经此小别,似乎各已忘怀,仍旧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

胡雪岩打算正月十四动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使得替丈夫打点行李,他个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带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产,“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样数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实累人。

土产都是凭折子大批取了来的,送礼以外,当然也留坐自用,胡雪岩打开一包桂花猪油麻酥糖,吃了一块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儿说:“荷珠,你来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摇头:“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顶喜欢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说,“没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里吃的湖州酥糖?”

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里”,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顾忌,竟答不上来,涨红了脸望着他父亲,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伯受责似地。

这一来胡雪岩疑云大起,看妻子不在旁边,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问道:

“你告诉爸爸,哪里来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来,买个洋囡囡给你。”

荷珠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我不晓得!”

做父亲的听这回答,不免生气,但也不愿吓得她哭,只说:“好!你不肯告诉我,随便你!等我上海回来,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么没有!”

威胁利诱之下,荷珠到底说了实话:“娘带回来的。”

“娘到湖州去过了?”

“嗯。”荷珠委屈他说,“我也要去,娘不许!”

“噢!去了几天?”

“一天去,一天回来。”

“那么是两天。”胡雪岩想了想又问,“你娘回来以后,跟外婆说了些什么?”

“我不晓得。我走过去要听。娘叫我走开。娘又说,不准我说,娘到湖州去过。”荷珠说到这里,才感觉事态严重,“爸爸,爸爸,你千万不要跟娘去说,说我告诉你,娘到湖州去过。”

“不会,不会!”胡雪岩把她搂在怀里,“我买洋囡囡给你。”

安抚了荷珠,胡雪岩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说,自然是为了芙蓉,但她干了些什么,却难以揣恻,是去打听了一番,还是另有什么作为?照他的了解,她做事极有分寸,决不是蛮横无理的悍泼之妇可比。意识到这一点,他越觉得自己不可鲁莽,必须谋定后动,或者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是用的什么办法,再来设计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动,一定有办法应付,这一点胡雪岩是有信心的。不过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对手”太强,不可造次,同时估量形势,在家里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女儿,都站在他妻子这面,自己以一敌四,孤掌难鸣。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争取优势,而这个工作只能在暗地里做,让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抚,“地盘”就会非常稳固。于是他首先还是找到荷珠,告诫她不可将他所问的话,告诉她母亲。然后又找他的大女儿,十五岁的梅玉。

梅玉很懂人事了,虽是她母亲的“死党”,却很崇拜父亲,因而胡雪岩跟她说话,另有一套计算,一开口就说:“梅王,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好不好?”

这话让梅玉又惊又喜。能出去开一开眼界,又听说十里夷场有数不尽的新奇花样,自然向往万分,但离开母亲,又仿佛觉调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骨碌碌地转着一对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怎么样?不愿意?”

“哪个说不愿意?”梅玉说,“我有点怕。”

“怕?那完了!”胡雪岩说,“爸爸还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话,“爸爸,你靠我什么?”

“靠你替我写写、算算。”胡雪岩郑重其事他说,“我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总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一定要自己人,因为有些帐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哪怕刘庆生刘叔叔、陈世尤陈叔叔,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想来想去,只有靠你帮忙。”

这一套鬼话,改变了梅王的心情,原来一直当目己是个文弱的女孩子,在外面百无一用,只有帮着操持家务,现在才知道自己还肯派得上紧要用场的地方,顿觉自己变了一个“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亲,自觉胆子甚大,出去闯一闯也无所谓。

但是,这只是一鼓作气,多想一想不免气馁,“爸爸,”她说,“我怕我算不来帐。”

“那么,你帮你娘记家用帐,是怎么记的呢?”

“家用帐是家用帐。爸爸的帐是上千上万的进出。”

“帐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样的,家用帐琐琐碎碎,我的帐只有几样东西,还比家用帐好记。”

梅平接受了鼓励,“雄心”又起,毅然决然的说:“那我就跟了爸爸去,不过我要把阿彩带了去。”

阿彩是专门照料她的一个丫头,胡雪岩当然答应。事情就这样说定局了。

这一来,全家大小都知道了这回事,而胡太太只当丈夫说笑话。

“你要把梅玉带到上海去啊?”她问她丈夫。

“对!”胡雪岩说,“女儿大了,带她出去阅历阅历。”

“阅历!”胡太太诧异之至,“听说夷场上的风气不好,有啥好阅历?学了些坏样子回来,你害了她!”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

这有何可笑?女孩子学坏学好,有关终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自己的话没见识!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气了。

“我的话说锗了?”她平静而固执地,“而且听说路上不平靖,梅玉不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么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说,“又有尤五爷照应,我自然放心。”

“那就对了,梅王跟我在一起,你还有啥不放心?”

夫妇俩的交谈,针锋相对,而且是“绵里针”,劲道暗藏着,但毕竟还是胡雪岩占了上风,胡太太争不过他,还有一着棋,拿老太太搬了出来。对母亲说话,自然不能那样子一句钉一句,胡雪岩依旧是对梅玉的那套说法,说要有个亲信的人替他管帐,不过一套假话,比对梅玉说的还要详细,他说有些交际应酬的帐目,没有凭证,如果不是当时记下来,事后就搞不清楚。而这些帐目,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王带去帮忙。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带梅玉出去?哪怕有个亲侄儿也好了!苦的就是没有。”

这是胡雪岩灵机一动的攻心之计。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个男孩,十五岁便可以跟他父亲出去“学生意”,有五六年下来,足可以成为你父亲的一个得力帮手,生意做得发达了,不患后继无人。如今就算马上有了孩子,要到十几年以后,才能成人,缓不济急,对胡家来说,是吃了亏了,不免有些怨儿媳妇,耽误了这十几年的大好时光。

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风,胡雪岩则甚为得意,但再想进一步打听他妻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却是失望,听梅玉的口气,她母亲根本没有跟她说过。就在这天晚上,钱庄里派人来通知,说刘不才已经从湖州回来,请胡雪岩去有话说,可想而知的,必是关于芙蓉的事,否则刘不才也是熟客,何不到家来谈?

估量到这一层,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态度;“奇怪!”他试探着说:“刘不才怎么不来?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为意,“你去了再说。”

胡太太的沉着实在厉害了!等跟刘不才见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经见过面,只说她是跟胡雪岩共患难的糟糠之妻,然后留下一张五千两银票,就告辞了。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说,“我实在想不到。”

“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很尴尬的说:“芙蓉要我来问你的意思,才好作去留之计。”

于是胡雪岩又改回原来的称呼:“三叔!”他说,“请你仍旧回湖州,叫芙蓉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

“这一时说不清楚。”胡雪岩这样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对得起芙蓉就是了。”

这话恰好是刘不才听不进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岩再给个三两万银子,让芙蓉下堂,别求归宿,省得自己沾上这点不十分光彩的裙带亲。而现在听他的口气,适得其反,刘不才虽然失望,却不便多说什么。

“你新年里的手气如何?”胡雪岩故作闲豫地问。

这一问,刘不才又高兴了,“实在不错!”他笑得合不拢口,“所向披靡,斩获甚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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