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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

“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井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经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要二十个。”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那伙计拿过算盘来,滴沥搭拉打了几下,算出贴水的银数,然后说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贴车费,拜托代办一办。”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即票”,那伙计斜睨着说:“这票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信用靠不住。”

如果说跟阜康没有往来,不知道它的虚实,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无话可说。说阜康“信用靠不住”,近于诬蔑,他不由得气往上冲,伸手入怀,取出一大叠银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师“四大恒”,以及总号设在汉口、分号二十余处的“日升昌”的票子,预备拿到柜台上,叫他自己挑一张。手已经摸到银票了,转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气问道:“宝号可出银票?”

“当然。”

“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

“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

“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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