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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雪过后,商洛山中天气骤暖。桃花已经开放;杏花已经凋谢;杨柳冒出嫩叶,细长的柔条在轻软的东风中摇曳。
自从去年七月下旬官军的几路进犯受挫以后,再没有组织力量进犯,只是用重兵将四面的险关和隘口封锁,防止李自成突围出去,与张献忠互相呼应,并想将李自成困死在商洛山中。李自成的将士们经过一个秋天和冬天,瘟疫已经过去了,不但没有如郑崇俭所期待的军心瓦解,反而士气更旺,大家急不可待地要杀出山去,大于一番。新近传来些不好的战争消息,说张献忠在玛瑙山大败,几乎被俘;又说杨嗣昌限期三个月剿灭献忠,已经调集了几省的十几万大军云集在川、陕、鄂交界地区,重新对张献忠布置好严密包围。李自成不相信张献忠就会给官军消灭,但是也不能不考虑万一献忠不幸被消灭了怎么好呢?到那时,杨嗣昌岂不立刻将大军移到商洛山来?他决计在最近突围出去,决不坐等杨嗣昌腾出了双手向他猛扑。
他已经派出了不少细作,打探官军在商洛山周围的部署情况,以便决定一个巧妙的突围办法。李自成由于自己的人马很少,希望不经艰苦血战就能够突围成功。可惜,像这样的突围机会,似乎很难出现。他已经决定,倘若在一两个月内找不到便宜机会,他拼着折损一部分将士也要突围出去。再留在商洛山中不仅是等待挨打,而且粮食和布匹都十分困难,士气也会因长期坐困而低落。
每天,他一面用各种办法探听周围的官军动静,一面抓紧时间苦苦练兵,准备随时抓机会血战突围。
今天早饭后,他像往日一样,骑马出老营山寨,观看将士操练,但是他挂心着今天的一件大事。他早已知道,崇视和杨嗣昌一时没有兵力将他打败或困死在商洛山中,已经将叛贼周山从山海关调回襄阳,由杨嗣昌召见一次,派来商州城中,设计诱降他的手下将领,首先差人暗见袁宗第。宗第遵照他的密计,故意与周山暗中勾搭,已有十数日了。昨天夜间,宗第悄悄地来老营见他,谈了话就赶快回马兰峪去。当自成观看将士操练时候,心中等待着从马兰峪来的消息。他虽然平日对宗第的武艺、胆气和机警都很信得过,但是也怕宗第过于蔑视敌人,可能一时粗心,出现“万一”。于是他悄悄地吩咐一个亲兵,飞马往马兰峪去。
去年秋后,袁宗第病好以后,仍旧坐镇马兰峪,与商州的官军相持。刘体纯从开封回来以后,在老营休息几天,仍回马兰峪做袁的助手。今天早饭后,袁宗第把防守马兰峪的责任交给刘体纯,率领五十名骑兵向商州方面奔去,要同叛贼周山在约好的地方会面。
周山和宗第是小同乡,在周山投降官军之前,二人关系较密。周山从关外调回以后,除设法勾引李自成部下的小头目外,在宗第的身上下了最大的赌注。经过许多曲折,他好不容易同宗第挂上了钩,近半月来不断有密使往还。周山同他约定在今日会面,对天盟誓。袁宗第答应在盟誓后三天之内将李自成夫妇和刘宗敏诱至马兰峪,一齐杀害,将三颗首级送往商州,而杨嗣昌同意保奏袁宗第做副总兵,以为奖赏。
他们约会见面的地方离马兰峪有十五六里,那儿山势较缓,有一片丘陵地带,中间横着一道川谷。在大山中住得久的人,一到这里,会感到胸襟猛一开阔,不禁叫道:“呀!这几天宽地阔!”据说在一千年前,这川中终年有水,原是丹江的主要河源。后来陵谷变迁,这附近地势抬高,河流改道,就成了一道干涸的川谷,长不过十里,宽处在一里以上,而窄处只有几支。官军和农民军有个默契,双方暂以这道川谷为界,倘有一方面的游骑越过这个界线时就发生战斗。离川谷两边十里以内,因地势不够险要,双方都没驻兵,只有游骑活动。
他们事前约定,为提防泄露机密,来川中会面时各自的身边只许带一个亲随,其余的亲兵不能超过二十人,而且要离开半里以外。周山原是极其狡猾的人,他既希望袁宗第真心投降,也防备自己上当。在今早他正要出发赴会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被他勾引的小头目自马兰峪逃来,告诉他袁宗第决非真降,要他小心。他顿时改变办法,派出一支伏兵,等待在会面时活捉宗第。宗第从马兰峪出发时尚未发现寨中逃走一个小头目,没料到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他仍按原来计策,在会见地点还有两里远就叫四十名骑兵留下,不使周山看见,到必要时出来接应。在离会面地点半里远的地方,他遵照约定把另外九名弟兄留下来,只带了一名亲兵去见周山。他想,原来约定各人可以带二十名亲兵停在半里外,他现在留在半里外的还不足十个人,大概可以使周山格外放心。他很相信自己的勇力和武艺,也相信自己的好战马,压根儿不把周山放在眼里。周山虽然也只带一个亲兵立马在川中等他,但二十名挑选的骑兵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一字儿排开,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另外五十名骑兵和二百名步兵埋伏在不到半里远的山窝树林中,一百名步兵埋伏在川谷的两边,只等一声锣响就从林莽中跳出来截断宗第的退路,将他活捉过来向朝廷献功。
一到川里,袁宗第就看清楚周山有赚他就擒的诡计。这时如若他把手一招,那留在背后的九名亲兵就会立刻策马追上他,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毫无畏惧地向周山缓辔走去。在李自成的老八队中,袁宗第不但是一员了不起的骁将,而且以孤胆英雄出名。在起义之初,他在自成的部下还不大为人所知,一次在作战时单鞭独骑冲人官军阵中,手擒敌将而归,获得全队上下的尊敬。在甘肃真宁县湫头镇歼灭朝廷名将曹文诏一军的著名战役中,曹文诏虽然已被包围,但厮杀了半天还没有结果。前闯王高迎祥非常焦急,问谁能斩了曹文诏的掌旗官,夺得大旗回来。高闯王一语刚了,袁宗第飞骑而出,背后连亲兵也不带一个。曹文诏所率领的是几千名关宁铁骑,虽然死伤惨重,但士气未衰,在土冈上布成一个圆阵,轮番休息,以待洪承畴的援军赶来。曹文诏下马坐在圆阵中央,正与几个亲信将领计议,忽然听见一阵喧嚷之声,猛抬头,只见一员敌将手使铁鞭,已经冲入营门,挡者披靡,马快如飞,一瞬间冲到面前。曹文诏大惊,立即上马迎战。但他刚上马,袁宗第已经一鞭将他的掌旗官的脑袋同头盔一齐打碎,夺得大旗,回马而去。袁宗第刚杀出官军营门,官军从背后炮箭齐发,把宗第射下马来。曹文诏追到,来不及伤害宗第性命,刘宗敏大吼一声赶到,截住曹文诏厮杀,同时高迎祥和李自成督率两三万骑兵从四面发动猛攻,冲开了官军圆阵。曹文诏左冲右突,不能杀出重围,眼看就要被俘,在慌急中自刎而死。他的全军也被歼灭。战役结束后,高迎祥摆宴庆功,亲自敬袁宗第三杯酒,拍着他的肩膀说:“汉举,你真是一员虎将!”从此,袁宗第在高迎样统率的联军中就以虎将出名。如今他看看周山背后的几十名骑兵,从鼻孔里轻轻地冷笑一声。
周山左手揽辔,右手提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缓辔而来的袁宗第。他看见宗第头戴钢盔,身穿铁甲,外罩紫羔皮猩红斗篷,左腿边挂着竹节铁鞭,背上插着宝剑,另外带有弓。箭,实在威风凛凛。他虽然看见宗第把不上十名的亲兵留在半里外,只带一名亲兵来川中同他会面,一面暗中感到高兴,一面仍不免心惊胆战。两马相距不到十步,周山勉强赔笑拱手说:
“汉举哥,一年多不见,你近来好呀!嫂子也好吧?”
宗第拱手还礼,笑着说:“彼此,彼此。子高,你带来这么多人站在背后,弓上弦,刀出鞘,吹胡子瞪眼睛的,什么意思?看样子你不是来同我会面私谈投降的事,是赚我‘单刀赴会’,好捉我去献功吧,是不是!”
周山的心中怦怦乱跳,哈哈大笑,回答说:“汉举哥把我周子高看成了什么样人!请千万不要多心。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弟虽无害兄之意,但也不得不防备兄有害弟之心。倘若你确有投降诚意,就请在此歃血为盟,对天发誓,共擒自成夫妇和刘宗敏,为国除害。”
“公鸡、白酒可曾预备?”
“已经预备齐全。”
周山向后一招手,从那二十名骑兵中走出两骑,一人仗剑提酒,一人拿刀提鸡,来到他的左右。站在他背后的亲兵也一手仗剑,一手擎着盘子,催马来到前边。这是按照周山的预定计策,看周山举杯为号,同周山一齐动手,活捉宗第;如不能活捉,就趁他措手不及时将他杀掉。这三个人都是从许多人中挑选的彪形大汉,武艺出众。袁宗第一看见这种情形,心中暗暗骂道:“好小子,原来玩的是这个诡计!”他对自己背后的一名亲兵使个眼色,便催马向前几步。他的亲兵也催马向前,紧靠他的左边,手握双刀,圆睁怒目,注视敌人。袁宗第的马头同周山的马头相距不过三尺,勒马立定,故意装做不曾在意,说道:
“快拿血洒!”
立刻,周山的亲兵们就马鞍上斩了白公鸡头,将鸡血洒在酒中,捧到他和周山的两个马头的中间。就在这大家紧张得要停止呼吸的片刻,那个捧着盘子的亲兵平日深知袁宗第是李闯王手下的有名虎将,禁不住双手震颤。宗第微微一笑说:
“别害怕,今日我们是结盟嘛,又不是打仗。子高,请举杯,我同你对天明誓!”
周山也说声“请”!刚伸出一只手端起杯子,袁宗第的手已经像闪电似的从盘子上离开,拿起十二斤重的竹节铁鞭打死了周山的一个亲兵。第二个刚到身边,又一鞭打下马去,脑浆开花。宗第的亲兵在同时冲上前去,砍翻了一个敌人。周山举刀向宗第砍来,宗第用铁鞭一格,只听当嘟一声,那把鬼头大刀飞出一丈开外。他正要策马逃跑,被宗第追上,用左手一抓,擒了过来。但一瞬之间那十八名骑兵已经冲到,将宗第团团围住,要夺回周山。同时,锣声急响,周山埋伏在一里外山坳中的步兵和骑兵发出一声呐喊,齐向川中奔来。
近来,李自成利用商洛山平静无战事,将各营将士轮番抽调来老营操练,凡没有轮到抽调的都在驻地加紧操练。每次抽调来老营的只有三百人,同老营的部分将士混合一起,操练五天。在五天里边,不但操练骑射和诸般武艺,更着重操演阵法,目的是要将士们养成听金鼓和看今旗而左右前后进退的习惯,在战斗中部伍不乱。
今天当闯王来到演武场时,操练刚开始不久。李过站在将台上,手执令旗,正在指挥骑兵变化队形,由圆阵变为方阵。自成站在将台上观看,觉得还是不够迅速和整齐。近两三年,老的战马死伤大多,新添的战马平素缺乏训练,只惯于腾跃奔驰,飞越障碍,不习惯列队整齐,随金鼓声进退有序。骑兵操演毕,李过下令叫大家全都下马步操,让将士们熟悉金鼓和旗号。果然,改成步操,在变化队形时就整齐多了。自成叫双喜和随他来的亲兵们都参加队伍步操,重新从闻鼓前进和闻锣而退这一个最基本的动作开始。李过手中的令旗一挥,数百人的部队变成了一字长蛇阵。令旗又一挥,将台下鼓声大震,数百人整整齐齐地大步前进,并无一人左顾右盼。除刷、刷、刷的脚步声外,一点儿人语声和轻轻的咳嗽声都没有。这一批人是三天前才调来操练的,其中有少数是新弟兄,已经有这么好的成绩,使闯王满心高兴。
校场的尽头是一道干涸的小河床,每当山洪暴发时就成了洪流,一到干旱时就滴水不见,只有大大小小的无数乱石。近来西北风连吹几天,把附近高处的积雪吹到了干河床上,加上打扫校场时也把雪抛了进去,所以如今河床中看不见乱石,只见白雪成垄成堆。当横队走到校场尽头时,李过手中的令旗一挥,鼓声突止,锣声代起,横队转身而回。他手中的令旗又向上连挥两下,向左右摆了三摆,横队变成三路纵队,继续在鼓声中向着将台前进。当纵队进到校场中心时,李过向李闯王问道:
“要他们停下来变化阵法么?”
闯王问:“除圆阵和方阵以外,还学会了什么阵法?”
“会三叠阵,还不很熟。”
“不用操演阵法,令他们转身前进吧。”
李过又将令旗连挥两下,纵队重新变成一字横队;令旗又一挥,横队迅速后转。当横队又进到校场边时,李过正要挥动令旗,却被闯王用手势阻止,因而司锣的小校不敢鸣锣,而司鼓的小校只得继续擂鼓。旗鼓官心中惶惑,频频偷看李过眼色。李过明白叔父的意思,用严峻的眼色瞥旗鼓官一眼,说道:“用力擂鼓!”旗鼓官马上从司鼓的小校手中夺过鼓槌,拼命擂得鼓声震天。
谷可成是这三百人的领队将官,手执小令旗走在前边。当他面朝着将台时,他随时依照李过手中的旗号指挥部队;当他背朝着将台时,便根据锣鼓声指挥部队。这时听见鼓声继续催赶前进,他同将士们都疑惑李过也许没看见已到了校场边沿,不能再前。人们互相望望,有的人还回头望望,原地踏步,等待可成下令。可成回头连望两次,看见李过的令旗对他一扬,他恍然明白,也把令旗一扬,大声喊出口令:“向前走!不许回顾!”横队举着明晃晃的武器走进河床,踏上雪堆。这些雪堆一般有半人深,浅处也有膝盖深,下边是大小不等的乱石。部队走过去相当困难,不断地有人跌倒,但跌倒了就立刻爬起来继续前进。因为鼓声很紧,而谷可成又高举着令旗走在前边,所以没有人敢再回头望或左顾右盼。横队过了河床,一边走一边整好队形,继续向高低不平的荒原前进,直到听见锣声,才向后转。回来时,因为河床上已经踏出雪路,没人再跌跤,队形也较为整齐。随着李过的令旗挥动,横队又变成三路纵队,直到将台前边停下。
闯王脸色严峻,走下将台,先把双喜从队伍中唤出,狠狠地踢他一脚,喝令跪下,随即又喝令谷可成和他手下的几名亲随校尉一齐跪下。他对双喜和谷可成等一干受责罚的将校看了一眼,然后望着全体参加操练的将士说:
“自古常胜之师,全靠节制号令。节制号令不严,如何能临敌取胜?平时练兵,不但要练好武艺,也要练好听从号令。人人听从号令,一万个人一颗心,一万人的心就是主将的心,这样就能够以少胜多,无坚不摧。岳家军和戚家军就是因为人人听号令,所以无敌。临敌作战时倘若鼓声不停,前面就是有水有火,也得往水里火里跳;若是鸣锣不止,前面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要立刻退回。在擂鼓前进时,若是有人回顾,就得立刻斩首。当大小头领的回顾,更不可饶。为什么要立即斩首呢?因为正当杀声震天、矢石如雨的时候,有一人回顾,就会使众人疑惧,最容易动摇军心。特别是你们做头领的,弟兄们的眼睛都看着你们,关系更为重要,所以非斩不可。”他又看着谷可成等人说:“今日只是操练,不是临阵打仗,再说我事前也没有三令五申,所以我不予重责。以后操练时只要擂鼓不止,再有回头看的,定打军棍。起来吧,继续操练!”
李自成跳上乌龙驹,准备回老营。那马近来特别有精神,也特别调皮,现在一经主人骑上,便振鬣嘶呜,前腿腾空,后腿直立,好像要腾人云霄而去。闯王左手勒紧辔头,右手用力抽了两鞭,才使它倔强地打个转身,落下前腿,但还要在地面上刨着前蹄,不断地昂首喷鼻,声如狮吼,过了片刻才安静下来。自成让马头对着将士们,又说道:
“总之一句话,你们要练成习惯,在战场上只看旗号,只听金鼓。倘若旗号和战鼓催你们前进,就是主将口说要你们停止也不许依从,就是天神口说要你们停止也不许依从。大家肯依照旗号金鼓进退,就是大家共一双眼睛,共一双耳朵,共一个心。能够操练到这等地步,不论官军如何众多也不是我们敌手,纵然被包围得铁桶相似也能冲破,比武关险要十倍的地方咱们也闯得过去。大家不要只看见咱们眼前被困在商洛山中,只有几千人,马匹不全,有些马还不是战马。只要渡过这一段苦日子,一切都会有办法。不要几年,我们会有几十万精兵,一个精兵会有两三匹好战马,轮番休息。可是光有人有马也不行,还要训练成节制严明的部队。日后遇到像汉水和淮河这样大河,对岸有敌兵防守,不用浮桥,不用船只,只要令旗一展,战鼓一擂,万骑争渡,没一骑敢踟蹰不前。高闯王在世时候,我们常常谈论有朝一日一定要操练成这样精兵,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今后我们要是不能继承高闯王遗志,不能练成这样一支精兵,我们还有什么出息?打的什么江山?说什么救民水火?连我这个‘闯’字旗也就别打了!”
自成说毕,勒转马头,把鞭子一扬,乌龙驹向山寨奔去。双喜的肚子里含着委屈,同亲兵们策马跟随。回到老营,自成命李强立刻点齐三十名亲兵,随他出发。高夫人觉得诧异,问道:
“有什么事,这样紧急?”
他说:“汉举今日上午要活捉周山,到如今不得马兰峪消息。我怕他恃勇吃亏,亲自去看看。”
高夫人没再说话,赶快把他的绵甲取来,帮他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