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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以显说:“大帅,这才叫善于读书。细看孔圣人一生行事,也是按照这‘六字真言’。只是他老人家光做不说,所以没有经弟子们记在《论语》里边。”

    献忠忍不住纵声大笑,几乎连吃的酒饭都喷出来了。笑过一阵之后,他虽然思想上接受了徐以显的一些影响,但还是用嘲讽的眼神瞧了军师片刻,然后说:

    “老徐,这可是你们举人、秀才揭了你们祖师爷的老底儿!”又笑一阵,他接着说:“算啦,少扯废话。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操来了以后再作决定?”

    “依我说,大帅,要在曹帅来到之前办完这事。”

    张献忠把大胡子往下一持,站起来说:“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

    徐以显走后,张献忠把徐所说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联想到自己在谷城那段“伪降”和用跪拜大礼迎接林铭球的事,不禁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自认为在这种地方不如李自成宁折不弯。又过片刻,他的思想才重新转到李自成的身上。他毫不犹豫,率领一群亲兵亲将出发了。

    张献忠一行人马离闯王的营盘还有三里远,李闯王已经得到了在山头上放哨的士兵飞报,赶快率领几十位大小将领走出营盘,到半里外的山口外边迎候。相距十来丈远,张献忠就跳下马,一边向前走一边向闯王和大家连连拱手,大声说:

    “好家伙,你们抬起老窝子来迎我,俺老张可折罪不起!”不等闯王开口,他抢前几步,拉住了迎上来的闯王的手,热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俩又会合到一起啦!怎么样?咱老张说在去年端阳节动手反出谷城,没有食言吧?说话算数吧?”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是那么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对野鸡惊得扑噜噜飞往别处。随即他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老刘、老田,四年不见了,龟儿子才不想你们!一听说你们全到了,把我老张喜得一跳八丈高。”

    刘宗敏和田见秀同声回答:“我们也常在想念八大王。”

    张献忠用滑稽的眼神瞅着他们,说:“好,我想念你们,你们也想念我,咱弟兄们到底是一条心!”又是一阵大笑。随即抓住高一功问:“高大舅,听说你前年在潼关挂彩很重,如今不碍事吧?”

    高一功回答说:“托敬帅的福,没有落什么残疾。”

    “好,好。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献忠又转向刘宗敏:“捷轩,听说你那匹好马在撞关大战时死了,如今可有好马骑?”

    “我又弄到一匹,虽不如原来的那一匹,也还将就可用。”

    “我那里有几匹好马,你随便去挑一匹吧。在战场上,像你这样的虎将没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谢谢敬帅。我的这匹马还算得力。倘若不是这匹马,我还过不来汉水哩。”

    对跟在闯王身旁的每个大将,张献忠都亲热地寒暄几句,然后由闯王等众人陪着往前走。几十名二级以下的将领早已由吴汝义领队,分作两行,夹道恭立,迎接献忠,十分整肃,鸦雀无声,但见眉宇间喜气洋溢。这喜气确是他们的真情流露。经过几年苦战,谁对今天的会师不感到衷心的高兴和振奋呢?当献忠走近恭立道旁的众将时,吴汝义躬身插手,代表大家说:

    “恭迎敬帅!”

    大小将领同时跟着插手行礼,十分整齐。献忠望望两行众将,又回头望望闯王,笑着说:

    “怎么,还来这一套?嗨,你们真是多礼!”他忙向众将拱手还礼,说:“算了,算了。咱老张是个粗人,到你们这儿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一套。再说,你们还缺少鼓乐哩。”

    吴汝义说:“回敬帅,我们的乐队在前年打光了。下次迎接敬帅,一定要放炮,奏乐。”

    献忠在汝义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大声说:“好啊,小吴!你倒一点儿也不泄气!”

    他从路两旁恭迎的将领中间走过时,不断地同认识的将领打招呼,甚至开句把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对人亲热。随便,没有架子。走到双喜和张鼐面前时,他伸手捏住双喜的下巴,把他的脸孔端起来,叫着说:

    “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没见你,你往上猛一蹿,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长成大人了。怎么,双喜儿,箭法可有长进么?”

    双喜的脸红了,恭敬地回答说:“小侄不断练习,稍有长进。”

    “好,有工夫时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长进,老子有赏。”献忠放下双喜,用两个指头拧着张鼐的一只耳朵,拧得张鼐皱着眉头。“小鼐子么?长这么魁梧了?还想家不想?”

    “回敬帅,小将不想家。家里没有人啦。”

    “小龟儿子,说话也真像个大人一样!”献忠又拧着张鼐的脸蛋儿揉了揉,好像想知道他脸上的肌肉瓷实不瓷实。“你瞧,在凤阳时老子看见你,你才这么高,”他用手在胸前一比,“是一个半桩娃儿。前年在谷城看见你,你呀,他妈的顶多到老子下额高。可是转眼不见,你就像得了雨水的高粱,往上猛一蹿,长得同老子一般高啦。哼哼,嘴唇上还生出一些软毛哩!”他转向闯王问:“怎么样,他打仗还有种?”

    自成回答说:“倒还勇敢。”

    献忠拍着张鼐的肩膀说:“小鼐子,你同咱老子都姓张,不如跟老子当儿子吧。哈哈哈......”笑过之后,他对闯王说:“别害怕,我不会夺走你的小爱将。咱是说着玩儿的。”

    自成笑着说:“敬轩,你要是喜欢小鼐子,我可以把他送给你,不过,得把你的马元利或张定国换给我。”

    “好家伙,你一点儿不肯吃亏!”

    大家都快活地大笑起来,倒把张鼐笑得怪不好意思的,脸颊也红了。

    从两行恭迎的众将中走过以后,张献忠在闯王和几位大将的陪伴下往营盘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

    “可惜老神仙没有来,倒是怪想念他的。”

    自成说:“要不是他正在发高烧,我绝不会把他留在商洛山中。”

    “听说郝摇旗不知下落,会不会完蛋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生死很难说。”

    “这小子有点浑,倒是一员战将,也是宁死不会投降的好汉子。”

    “所以他常做些不冒烟儿的事,我还是原谅了他。高闯王亲手提拔的战将,如今剩下的没几个了。近来为着他下落不明,我心中很不好受。”

    献忠说:“你也不必心中难过。勤派人探听消息,说不定他还活着。”

    李自成的老营设在一座古庙里。庙周围有七八家人家,都是破烂的茅庵草舍。他的部队都住在庙中和帐篷内,把一个湾子填得满满的。营地四面皆山,旁临一道山溪。因为周围没有战事,离开大股官军在一百五十里以上,也不打算在此地长久驻扎,所以没有在周围布置寨栅,只是在山头上和山路上派兵把守,严密警戒。李自成住在古庙大殿中的神龛旁边,地上摊着干草算作卧铺,好歹找到了一张矮方桌和几个凳子、草墩子,摆在大殿的门槛外。张献忠走进山门,看见高夫人站在庙院中迎接他,连忙拱拱手,大声说:

    “哎呀,嫂子!你真是有办法,竟然在崤函山中牵着几千官军团团转!要不是你前年冬天在豫西拖住贺疯子,俺李哥在商洛山中还站不住脚跟哩。”

    高桂英笑着说:“敬轩,你可不要相信那些谣言。要不是明远同弟兄们齐心协力,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

    “别过谦。你这个妇道人家可是不凡,讲斗智斗勇,许多男将也得输你一着棋。”

    “瞎说!几年不见你八大王,你倒成了高帽贩子啦。”

    大家说笑着,把张献忠让到大殿的前檐下坐下,他的亲兵和几名亲将都坐在山门下吃茶,有的出去找熟人闲话。闯王这边,只留下几位大将相陪,其余的也都散了。献忠口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碗茶,抬头问道:

    “李哥,今后有什么打算?”

    闯王说:“我自己兵力单薄,特来投靠你,打算跟你在一起抵抗官军。一到这里,你就派人送来了粮食、油、盐接济,还送来几只猎、羊。你这份厚情,我们全营上下都十分感激。好在咱们是好朋友,多的感激话我就不说啦。”

    “嘿,这一点小小接济算得什么,不值一提!你们来得正好,我正盼望你来助我一臂之力,给杨嗣昌一点教训。快别说你是来投靠我。咱们是足帮手,手帮足。”

    “如今你的人马比我多得多,自然是我来投靠你。”

    “虽说我的人马较多,可是今年春天我的流年不利,在玛瑙山也吃了亏,人马损失了一两千,军需甲仗也失去不少。”

    自成说:“我们在商洛山中听谣传说你在玛瑙山吃亏很大,还说你的精锐损失快完了,只剩下千把人。我们很焦急,直到过了汉水,才知道所传不实,放下心来。”

    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说:“见他娘的鬼!官军惯会虚报战功,不怕别人笑掉牙齿。不是我的精锐损失殆尽,倒是我的九个老婆丢掉了七个是真的。左良玉把她们得了去,送给杨嗣昌,关在襄阳监中。”

    田见秀啊了一声,又连着喷喷两声。献忠满不在乎地望着他笑笑,说:

    “玉峰,你不用咂嘴。只要我张献忠的人马在,丢掉几个老婆算不了什么。只要咱打了胜仗,还怕天底下没有俊俏女人?”

    高夫人正在东庑檐下同姑娘们一起替将士们补衣服,听到献忠的话,忍不住抬起头来笑着说:

    “敬轩,你的七个老婆下在监里你也不心疼,你太不把女人当人啦。难道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不如一件衣服么?”

    献忠赶快拱手说:“啊呀,没想到这话给嫂子听见啦。失言,失言。哈哈哈哈......”笑过以后,他郑重其事地问闯王:“自成,你真愿意同我合伙么?”

    “不真心打算同你合伙,我们也不会来到这儿。”

    田见秀接着说:“今后诸事得仰仗敬帅。”

    刘宗敏也接着说:“大敌当前,咱们只有拧成一股绳儿,才能够打败官军。”

    自成又说:“说老实话,今后什么时候需要冲锋陷阵,敬轩,只要你嘴角一动,我们决不会迟误不前。”

    献忠转着大眼珠慢慢地把大家瞅了一遍,伸伸舌头,把手中的胡子一抛,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说:

    “乖乖!你们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客气干嘛?把俺老张当外人看么?”

    李过说:“并非把敬帅当外人看待,我们确实是一片诚意仰仗敬帅。”

    献忠说:“喝,我老张能吃几个蒸馍,你们还不清楚?你们越说客气话越显得咱们之间生分了。照说,弟不压兄,应该清自成哥总指挥两家人马才是正理。可是怕手下人意见不一,多生枝节,我就不提这个话了。李哥,你比我多读几句书,比我见识高。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请你随时指点。咱弟兄们风雨同舟,齐心向前,别的话全不用讲。”

    大家听了他的话,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还是说一定要请他遇事多做主,方好协力作战。张献忠站起来说:

    “老哥老弟们,补之老侄,客气话都快收起吧。今日蒙你们大家不弃,肯来找我老张,咱张献忠磕头欢迎。”他向大家作了一个罗圈揖,接着说:“为着表一表咱张献忠的一点诚意,我来的时候已经嘱咐安排明日的酒宴,为你们大家接风。务请你们这边大小将领赏光,明日上午去白羊寨敝营赴宴,两家人在一起痛快一番。这个接风酒宴也算是庆贺咱弟兄们拢家。”

    拢家——分开的家庭重新合起来叫做拢家。

    当献忠站起来时,大家也都站起来。听献忠邀请明日去赴宴,李自成说:

    “敬轩,你的盛情我们一定领,不过明日用不着我们一窝子都去,只我同捷轩、玉峰去就够啦。”

    “不,那你是不抬举我,不给面子!常言道,摆席容易请客难,真不假。反正,俺老张是一片诚意,赏不赏面子看你们。另外,请你们明天把人马开到白羊山下边扎营。我已经命将士们把李家坪让出来给你驻扎,一则那里房子多,二则同我的老营很近,有事好随时商量。明天一吃过早饭就开去好不好?”

    自成笑着说:“你真是个火烧脾气!明天上午又请我们去吃酒,又叫我们移营,怎么这样急?”

    献忠说:“要是你们觉得明天前半晌移营太急促,午饭后移营也好。”

    大家同献忠重新坐下。闯王同刘宗敏和田见秀交换一点意见,随即对献忠说:

    “既然你把李家坪腾出来,我们决定明日下午移营。如今初到此间,一切尚未就绪,营中不可疏忽大意,必须有将领主持。还是我刚才说的办法:我同捷轩、玉峰明天中午去吃你的酒席,别的人一概不去。”

    “怎么,你替我节省?这可不成!酒席已经准备啦,你叫我怎么办?客人请不到,你叫我在将士们面前怎么下台?我能把脸装进裤裆里?李哥,一句话,至少你们去二十位将领,不能再少!”

    自成同大家互相观望,既怕辜负了张献忠的一片诚意,又不愿去的将领太多,使营中空虚,万一有紧急事故不好应付。自成想了一下,说:

    “敬轩,这样吧,在座的几位大将全去,其余将领一个不去,照料移营。你看,这样好吧?”

    张献忠无可奈何地说:“唉,只好如此吧,咱们一言为定,请不要等我催请。你们明天前半晌早点动身,我派可旺同元利在半路迎接。”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张献忠因为在晚饭后还要回白羊山,催着拿饭。高夫人已经丢下针线活,在厨房中帮忙做菜,探出头来笑着说:

    “敬轩,你别催,菜还没有炒好哩。”

    “哎,嫂子,我知道你们过日子一向俭朴,很少动腥荤。其实如今用不着替我炒菜,只用筷子蘸清水在桌上画一盘子红烧猪肉就行啦。”

    大家被他的这句话逗得哄然大笑。

    晚饭桌上,宾主谈得十分融洽。除谈些两年来的打仗情形和各地义军消息,也谈到罗汝才。但献忠却隐瞒了曹操即将来到的消息,说道:

    “曹操在大宁和大昌一带,想渡过大宁河入川,却被母将秦良玉挡住,苦没办法,派人来向我求援。咱们在这儿再休息十天半月,一同入川吧。大宁河算得什么?它能挡住曹操挡不住咱们。不管它水流多急,老子立马河边,有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看谁敢不舍命抢渡。别说是大宁河,大海也能过去!”

    大宁河——由西北向东南流,经大宁(巫溪)、大昌二县境,至巫山城东边注人长江。

    晚饭毕,张献忠同亲兵们动身回白羊山。闯王同众位大将把客人送出一里以外,望着他们的灯笼火把走远了才转回营盘,到古庙大殿中闲谈一阵。大家虽然都明白同张献忠不容易长久相处,但决没有想到他目前就起了吞并的心。把明天移营的事商量一下,各自休息去了。

    深夜,张献忠的一起人马仍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快到白羊寨了。徐以显同张可旺带着一群亲兵在路上迎他。回到老营,张献忠屏退从人,小声对他们说:

    “明天上午自成同他的几位大将前来赴席,其余的将领率领人马在下午移营。看样儿不会变卦,你们快去暗中准备。务要机密,万不能走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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