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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国观事先猜到皇上会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赞同,但他明白此事关系重大,说不定会招惹后祸。他胆战心凉地回答:

    “戚畹、勋旧,与国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细想想。辅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备知戚畹、勋旧情况,亦望皇上垂询。”

    崇祯明白他的意思,转向跪在地上的程国祥间:“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国祥在崇祯初年曾做言官,颇思有所建树,一时以敢言知名。后来见崇祯猜疑多端,刚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倾轧,大小臣工获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祸,遇事缄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决定之后,他只随声附和,点头说:“好,好。”日久天长,渐成习惯。由于他遇事不作主张,没有权势欲望,超然于明末的门户斗争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愿他留在内阁中起缓冲作用,更由于他年纪较大,资望较深,所以他在辅臣中的名次仅排在薛国观的后边。因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头禅,同僚们替他起个绰号叫“好好阁老”。刚才进宫之前,一位内阁中书跪在他的面前行礼,哭着说接家人急报,母亲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国祥没有听完,连说“好,好”。随后才听明白这位内阁中书是向他请假,奔丧回籍,又说“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准”二字。此刻经皇帝一问,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说:“说不得,可说不得!”不觉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头去。崇祯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问:

    “卿看向戚畹借助还是向京师缙绅大户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应该叫谁家做个榜样?”

    程国祥胆怯地说:“好,好。”

    崇祯问:“什么?你说都好?”

    “好,好。”

    “先向谁家借助为宜?”

    “好,好。”程的声音极低,好像在喉咙里说。

    “什么?什么好,好?”

    “好,好。

    崇祯勃然大怒,将御案一拍,厉声斥责:“尔系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涂,只说‘好,好’,毫无建白,殊负朕倚界之重!大臣似此尸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坏!朕本当将尔拿问,姑念尔平日尚无大过,止予削职处分,永不录用。......下去!”

    薛国观见崇祯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将程国祥排出内阁,换一个遇事能对他有帮助的人,所以只不做声。程国祥吓得浑身战栗,叩头谢恩,踉跄退出。回到家中,故旧门生纷来探问,说些安慰的话。国祥不敢将皇上在宏德殿所说的话泄露一句,提到给他的削职处分,只说“好,好”。当晚奉到皇上给他的削职处分的手谕,他叩头山呼万岁,赶快上了一封谢恩疏,亲自誊写递上。但是谢恩拜发之后,他忽然疑心自己将一个字写错了笔画,日夜害怕崇祯发现这个错字会给他重责,竟致寝食不安,忧疑成疾,不久死去。

    却说程国祥从宏德殿退出以后,崇祯问薛国观想好了没有。国观看出来崇祯很焦急,左右更无一人,赶快小声奏道:

    “借助的办法很好。倘有威畹、勋旧倡导,做出榜样,在京缙绅自然会跟着出钱。”

    崇祯叹口气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但怕行起来会有阻碍。”

    薛国观躬身回奏:“在外缙绅,由臣与宰辅诸臣倡导;在内戚畹、勋旧,非陛下独断不可。”

    “你看,戚畹中谁可以做个倡导?”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崇祯又问:“武清侯李国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较为殷富,由他来倡导最好。”

    “还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国观明知道田妃和周后的娘家都较殷富,但是他不敢说出。他因武清侯同当今皇帝是隔了两代的亲戚,且风闻崇祯在信王府时曾为一件什么事对武清候不满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说出任何皇亲。

    “微臣别的不知,”薛国观说,“单看武清侯家园亭一项,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园一座,颇擅林泉之胜。近来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园,引三里河的水流进园中,真是水木清华,人其国如置身江南胜地。这座新花园已经动工了好几年,至今仍在大兴土木。有人说他有数十万家资,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财产而言,倘若是他家今日散在畿辅各处的庄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进来,一定远远超过此数。”

    崇祯恨恨地说:“没想到朕节衣缩食,一个钱不敢乱用,而这些皇亲国戚竟不管国家困难,如此挥霍!”停了片刻,他又说:“李国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国库如洗,万般无奈,朕也不忍心逼着他拿出银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亲?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

    “卿言甚是,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朕久闻神祖幼时,孝定太后运出内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点财,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照数还他。不过此事由朕来做,暂不要张扬出去。”

    薛国观退出以后,崇祯的眉头舒展了。他想,如果李国瑞能拿出银子,做个榜样,其他皇亲、勋旧和缙绅就会跟着拿出银子。京城里的榜样做好,外省就好办,几百万银子不难到手,一年的军饷就有了着落。他近来对薛国观有许多不满意地方,倒是赞助他向戚畹借助一事使他满意。

    但是当崇祯在回乾清宫正殿时候,抬起头来无意中望见正殿内向南悬挂的大匾,不觉心中一动,刚才的决定登时动摇了。这匾上写的“敬天法祖”四个大字,是在崇祯元年八月间他吩咐当时擅长书法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写的。他望望这个匾,不能不想到祖宗朝都没有强迫戚畹借助的事。有三天时间,他为此事陷入了矛盾之中。但是这三天中,各地请饷请兵的奏疏像雪片飞来,逼得他毫无办法。恰巧到了第三天,他收到李国臣的一本密奏,内中说:“臣先父所留之家产不下四十万,臣当得其半。今请全献陛下,助国家充军饷,以尽臣之微忠。”这个李国臣就是李国瑞的庶兄,一向挥霍无度,常常为花钱事同武清侯李国瑞闹家庭纠葛。他同乾清宫的太监有认识的,起初风闻皇帝有向戚畹和缙绅借助的打算,他就动了念头;嗣后听说崇祯已决定在李国瑞的头上开刀,他就赶快上了这个密本,想趁机一则向李国瑞泄愤,二则赚得皇帝高兴。崇祯平日依靠东厂的侦察,对各家皇亲的阴私事知道很多,所以他看了李国臣的密奏之后,轻轻骂道:“不是东西!”然而他的犹豫也终止了。他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到面前,吩咐他立刻亲自去武清侯府,口传密旨。要李国瑞借助十万银子。王德化一出去,他就坐在御案前,对着旁边几上的九重博山宣炉,凝视着缥缈的轻烟出神,心中问道:

    “会顺利么?嗯?”

    乾清宫中的太监很多,本来用不着由王德化这个地位最高的太监头儿亲自去武清侯府传旨。崇祯满心希望第一炮顺利打响,所以破例派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出马。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王德化回来了。崇祯急着问:

    “怎么样,他愿意借助十万银子么?”

    王德化躬身说:“奴婢不敢奏闻。请皇爷不要生气。”

    “难道李国瑞竟敢抗旨?”

    “方才奴婢去到武清侯府,口传圣旨,不料李国瑞对奴婢诉了许多苦,说他只能拿出一万两银子,多的实在拿不出来。奴婢不敢收他的银子,回宫来请旨定夺。”

    “什么!他只肯拿出一万两?”崇祯把眼睛一瞪,猛一跺脚,骂道:“实在混账!可恶!竟敢如此抗旨!”

    王德化本来也想趁机会在李国瑞身上发笔大财,不料他去传旨之后,李国瑞只送给他两千银子,使他大失所望。他当时冷笑说:“皇上国法无私,老皇亲的厚礼不敢拜领!”说毕,拂袖而去。如今见皇上动怒,他赶快又说:

    “是的,李国瑞如此抗旨,实在太不为皇上和国家着想了。”

    “他都说些什么?”

    “他向奴婢诉苦说,连年灾荒,各处庄子都没有收成。在畿辅的几处庄子前年给满兵焚掠净尽,临清和济南的生意也给全部抢光。他本来还打算恳求皇上赏赐一点,没想到里头反来要他借助。他还说,皇上要是不体谅他的困难,他只有死了。”

    崇祯在乾清宫大殿中走来走去,眼睛冒火,把太监们和宫女们都吓得屏息无声。他痛苦地想道:“我用尽了心血苦撑这份江山,不光为我们朱家一家好,也为着大家好。皇亲国戚世受国恩,与国家休戚相关。这个江山已经危如累卵,你做皇亲的还如此袖手旁观,一毛不拔!”一件不愉快的旧事突然浮上心头,更增加他的愤恨。这事已经过去十五年了。那时崇祯还是信王。虽系天启皇帝的同父异母兄弟,却因为魏忠贤和客氏擅权乱政,他住在信王府中也每天提心吊胆。为着给魏忠贤送一份丰厚的寿礼,信王府一时周转不灵,派太监去向武清侯借三万两银子,言明将来如数归还。谁知李国瑞对派去的老太监王宏诉了许多苦,只借给五千两。崇祯自幼就是心清狭窄的人,这件事在当时狠刺伤了他的自尊心,直到他即位两年后还怀恨难忘,打算借机报复。后来年月渐久,国事如焚,这件事才在他的心头上淡了下去。这次向李国瑞借助军饷,原来丝毫也没有想到报复,不料李国瑞竟敢抗旨,这笔旧账就自然也在心头上翻了出来。

    “一遇到我借钱,他总是诉苦!”他站住脚步,回头来对王德化说,“像他这号人,给他面子他不要,非给他个厉害看看他才会做出血筒子!”

    “奴婢也看他是一个宁挨杠子不挨针的人。”

    “去,告他说,要他赶快拿出二十万两银子,少一两也不答应!”

    王德化走后,崇祯恨恨地冷笑一声。他从乾清宫大殿中走出来,走下丹陛,在院中徘徊。对于李国瑞的事,已没有转圜余地,非硬着手腕干下去不行,倘若虎头蛇尾,不但以后别想使皇亲、勋旧和缙绅们拿出一两银子,而且他做皇帝的尊严和威权也将大大受损。可是一想到不得不给武清侯严厉处分,他就在思想深处产生许多顾虑。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徐徐吹来,同时传过来隐约的钟、磐声。大高玄殿的钟、磬声在大白天是传不到乾清宫的。崇祯感到奇怪,向一个太监问:

    “这是什么地方的钟、磬声?”

    “启奏皇爷,今天是九莲菩萨的生日,英华殿的奉祀太监和都人们在为九莲菩萨上供。”

    崇祯一惊,说:“我竟然忘记今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

    九莲菩萨就是孝定太后。太后生前在英华殿吃斋礼佛多年,常坐一个宝座,刻有九朵莲花。宫中传说她死后成神,称她为九莲菩萨或九莲娘娘。除在奉先殿供着她的神主之外,又在英华殿后边建筑一殿,替她塑了一尊泥像,身穿袈裟,彩绘贴金,跌坐九莲宝座,四时祭奠,一如佛事。崇祯幼年曾亲眼看见她在英华殿虔诚礼佛,给他的印象很深。如今回忆着她的生前音容,想象着她会震怒,不能不加重了他对李国瑞问题的顾虑。

    按照封建礼法,孝定太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逢到她的生日,不必再由皇帝和皇后去上供,而事实上多年来崇祯已经不在她的生日去上供了。但今天崇祯的心清和平日很不同,他吩咐一个御前太监去坤宁宫传旨,要皇后率领田、袁二妃速去英华殿后殿代他献供。

    命李国瑞献出二十万两银子的严旨下了以后,崇祯一方面等待着李国瑞如何向他屈服,一方面命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派人察听京城臣民对这件事有何议论,随时报进宫中。为着“大变可畏”和各地灾情严重,崇祯在两天前就打算斋戒修省,只是想来想去,筹饷事没有一点眉目,他没法丢下不管,去静心过斋居生活。如今为着李国瑞的问题深怕祖宗震怒,很觉烦闷,才只好下定决心修省,希望感动上苍。于是他从昨晚起就开始素食,通身沐浴,今早传免上朝,并吩咐一个御前太监去传谕内阁和文武百官:他从今天起去省愆居静坐修省三日,除非有紧急军国大事,一概不许奏闻。吩咐毕,他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匆匆地换上青色纯绢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祷,又到奉先别殿向他的母亲孝纯太后的神主祷告,然后乘辇往省惠居去。

    奉先别殿——见本书第一卷813页注释。

    省愆居在文华殿后边,用木料架起屋基,离地三尺,四面通透悬空,象征着隔离尘世。在天启朝,省愆居不曾启用过,栏杆和木阶积满灰尘,檐前和窗上挂着蜘蛛网,木板地上散满了骗幅粪,屋前南道旁生满荒草。到了崇祯登极,重新启用,经常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他走进省愆居向玉皇神主叩毕头,坐下以后,本来要闭目默想,对神明省察自己的过错,却不料心乱如麻,忽而想着这个问题,忽而想着那个问题。

    中午,崇祯用的是最简单的素膳。虽然御膳房的太监们掌握着祖宗相传的成套经验,瞒上不瞒下,把一些冬菇、口蘑。嫩笋、猴头、豆腐。面筋、萝卜和白菜之类清素材料用鸡汤、鸭汤、上等酱油、名贵佐料,妙手烹调,味道鲜美异常,素中有荤,但是因为崇祯心中烦闷,吃到嘴里竞同嚼着泥土一般。他随便动动筷子,就不再吃,只把一碗冰糖银耳汤喝了一半。太监小心地撤去素膳,用盘子捧上一盅茶。因为是在斋戒期间,用的茶盅也不能有彩绘,而是用的建窑贡品,纯素到底,润白如玉,比北宋定窑更好。崇祯吃了一口茶,呆呆地望着茶盅出神。茶色嫩黄轻绿,浮着似有似无的轻烟。轻烟慢慢散开,从里边现出来李国瑞的可厌的幻影和孝定太后坐在莲花宝座上的遗容。他的心一动,眼睛一眨,幻像登时消失。

    他不能不关心军饷问题,特别是关心李国瑞的问题,不可能静心省察自己的过错。越是想着这些事,他越是不能在省愆居枯坐下去,决定将三天的斋戒修省改为一天,而对这一天也巴不得立刻红日西坠,快回乾清宫去处理要务。

    由于常常睡眠不足,他禁不住在椅子上蒙眬人睡。他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都与军饷有关。后来梦见成千上万的官军围着杨嗣昌的辕门鼓噪索饷。他看见杨嗣昌仓皇走出,百般抚慰,官兵鼓噪更凶,眼看就要酿成大祸,忽然杨嗣昌奔进宫来,到他的面前伏地叩头,恳求火速筹措军饷,而鼓噪声好像已经冲进皇城,逼近紫禁城外。他一惊而醒,出了一身冷汗。他隔着窗子望望太阳,不过申末酉初,觉得白日悠悠,这一天竟是特别的长!

    一个近侍太监用银盆端来大半盆温水,跪在他的面前,另一个太监将一块素色贡缎盖在他的腿上,然后替崇祯将袖子卷起。像这样事情,平日都是宫女服侍,今日因为斋戒修省,宫女们不能跟随前来,只好全由太监来做。尽管这些近侍太监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面貌姣好,服饰华美,动作轻盈,崇祯仍不免觉得他们笨手笨脚,伺候得不能如意。他无可奈何,俯下身子洗了脸,轻轻地叹息一声。他究竟是为着太监们伺候得不如意而叹气,还是为着国事不遂心而叹气,没人知道。当盥洗的银盆和盖在腿上的素缎拿走以后,另一个小太监走来,在面前跪下,双手将一个永乐年间果园厂制的嵌着螺铀折枝梅花的黑漆托盘举起来。崇祯从托盘上取下茶杯,漱了口,仍旧放回盘中。回头向另一个大太监间:

    “王德化在什么地方?”

    “启奏皇爷,王德化刚才来到文华殿前边值房中等候问话,因皇爷修省事大,不敢贸然前来,奴婢也不敢启奏。”

    这神秘的小木屋只供皇帝修省,不能谈论国事。崇祯想了会儿,决定破例在修省中离开一时,去文华殿问一问王德化,然后回来继续修省。他向玉皇的神主叩了三个头,便走出木屋了。

    崇祯一到了文华后殿,向龙椅上一坐,便吩咐一个小答应将王德化唤到面前,焦急地问:

    “昨天第二次传旨之后,李国瑞可有回奏么?”

    王德化躬身回答:“启奏皇爷,李国瑞尚无回奏。”

    “可恶!他家里有何动静?”

    “午饭后曹化淳进宫来,因知皇爷正在修省,不敢惊驾,又出宫了。据化淳对奴婢言讲:自前日第一次传旨之后,李国瑞本人虽然待罪府中,不敢出头露面,却暗中同他的亲信门客、心腹家人,不断密议,也不断派人暗中找几家来往素密的皇亲、勋旧,密商办法。”

    “商议什么办法?”

    “无非是如何请大家向皇爷求情。但是皇亲、勋旧们将如何进宫求情,尚不清楚,横竖不过是替他向皇爷诉苦,大家也顺便替自己诉苦。”

    “哼哼,我向谁诉苦呵!都是哪几家皇亲同李家来往最密?”

    王德化明知道同李家关系最密的是皇后的父亲周奎,但是他决不说出。他并不是害怕素来不问朝政的皇后,更不是害怕周奎将来会对他如何报复,而是害怕皇上本人变卦。倘若在这件大事上他全心全意站在皇帝一边,将来皇上一旦变卦,后悔起来,他就会祸事临头。所以他笼统地回奏说:

    “李国瑞是九莲娘娘的侄孙,世袭侯爵,在当今戚畹中根基最深,爵位最高,家家皇亲都同李府上来往较密,不止一家两家。”

    崇祯又问:“京师臣民可知道这件事么?”

    “启奏皇爷,世界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京师臣民都已经哄传开了。”

    “臣民们有何议论?”

    “据曹化淳向奴婢说,东厂和锦衣卫两衙门的打探事件的番子听到满城臣民都在纷纷议论,称颂陛下英明神圣,这件事做得极是。大家都说,这些年国家困难,臣民尽力出粮出晌,替皇上分了不少忧,他们这些深受国恩的皇亲国戚们早该报效了。如今皇上英明果断,叫他们为国出点钱,合情合理,大快人心。”

    “还有什么议论?”

    王德化知道皇亲中还有种种议论,但他不敢让崇祯知道,回答说没有别的议论了。崇祯叫他退出,又吩咐一个太监到内阁去将薛国观叫来。内阁在午门内左边,文华殿正南不远,所以薛国观很快就被叫来了。崇祯望着跪在地上的首辅问:

    “朕昨日已二次严谕李国瑞为国输饷,为臣民做个榜样。看来李国瑞有意恃宠顽抗,大拂朕意。据先生看来,下一步将如何办好?在朝给绅中有何看法?”

    在这件案子上,薛国观是站在在朝的缙绅一边。两三天来,他接触到朝中同僚很多,不管是南方的或北方的,尽管平日利害不同,门户之见很深,惟独在这件事情上心中都同情皇帝的苦衷,赞成向戚畹开刀。他们希望皇上从戚畹和勋臣中筹到数百万银子以济军饷,使剿贼军事能够顺利进行,不必再向他们要钱;倘若万一皇亲和勋臣们用力抵抗,使皇上的这著棋归于失败,皇上也不好专向他们借助了。薛国观自然不肯将在朝缙绅的想法向崇祯说出,抬头奏道:

    “在朝缙绅都知道当前国库如洗,皇上此举实出于万不得已。但事关戚畹,外臣不便说话,所以在朝中避免谈论。以臣看来,这一炮必须打响,下一步棋才好走。望陛下果断行事,不必多问臣工。”

    崇祯点点头,又问了两件别的事,便叫薛国观退出去了。现在知道了京师臣民都对他忠心支持,称颂他的英明,使他增加了决心:如果李国瑞胆敢顽抗,就给以严厉处治。他担心几家较有面子的皇亲会出来替李家讲情,破坏他的捐饷大计。他越想越不放心,更没有心清回到木屋中继续独坐修省,便闷闷地踱出文华门,甩甩袍袖,乘辇回乾清宫去。

    他刚刚换了衣服,坐在乾清宫大殿东暖阁的御案前边,王德化把李国瑞的一封奏疏同一叠别的文书捧送到他的面前。他原以为二次传旨之后,李国瑞尽管暗中有所活动,但无论如何不能不感到惶恐,上表谢罪。只要李国瑞上表谢罪,肯拿出十万两银子作个倡导,他不惟不再深究,还打算传旨嘉勉。万没想到,李国瑞在密本中不但对他诉苦,还抬出来孝定太后相对抗,要他看在孝定的情分上放宽限期,好使他向各家亲戚挪借三万两银子报效国家。崇祯看毕这封密奏,向王德化问道:

    “这是才送来的?”

    “是的,皇爷。”

    “你看了么?”

    “奴婢看过。”

    崇祯将脚一跺:“哼,三万两,他倒说得出口!”

    “是的,亏他说得出口。”

    “朕倒要瞧瞧他胳膊能扭过大腿!”

    这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崇祯连晚膳也吃不下。所好的是今日因为斋戒修省,晚膳只有十来样素菜,进膳的时候免掉了照例奏乐,耳边十分清静,他还能勉强地吃一点。刚刚用过晚膳,近侍太监奏称新乐侯刘文炳和几位皇亲入宫求见,现在东华门内候旨。崇祯想着他们一定是为替李国瑞求情而来,问道:

    “还有哪几家皇亲同来?”

    “还有驸马都尉巩永固,老皇亲张国纪,老驸马冉兴让。”

    崇祯想道,倒是皇后的父亲周奎知趣,没有同他们一起进宫。他本来不打算见他们,但又想张国纪和冉兴让都是年高辈尊的皇亲,很少进宫,不妨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他沉吟片刻,吩咐说:

    “叫他们在文华殿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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