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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和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笺,递给李信说:“这是长老写的四句偈言。长老说,如公子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好勉强。望公子不要忘记这四句偈言,随时回头,都可立地成佛。”

    偈言——即偈,音ji,梵语“偈陀”一词音译之略。通常是四句打油诗,宣传佛教思想。

    李信打开素笺,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苇慈航渡迷魂,

    劝君早进般若门

    鸡虫得失何须管

    莫忘前生有慧根。

    般若——梵语音译,意思是佛教所说的“慧”域“智慧”。

    鸡虫得失——言鸡吃虫,人缚鸡,都是人间小事,得失不足关心。

    李信把偈言看了两遍,笑着说:“拜托你回禀老法师,就说赐偈拜领,永不敢忘。”

    和尚说:“请公子写几行字,以便小僧复命。”

    李信回答说:“也好,我也写一首诗回报长老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随侍亲兵要来笺纸,摊在鞍上,凝思一阵,呵开冻笔,写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声嘶难叩九天阍。

    小民饮恨诛求急,

    大地残伤杀戮繁。

    佛国空闻存净土,

    人间何处有桃源?

    弯弓赴救红尘劫,

    即证前生有慧根。

    和尚怀了诗稿,合十拜辞,转身走至马前,攀鞍认蹬,腾身而上,动作极其爽利。那马前蹄腾空,打个转身,即欲奔驰。李信实在喜欢这个和尚,连忙将他唤住,笑着说:

    “我看小师父实在是天生一员武将,不应该老死空门。愿小师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鲁智深,随我起义如何?”

    惠明——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塑造的一个人物。

    和尚在马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不敢从命,回开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转马头,将蹬子一磕,那马顺着朱仙镇大道飞奔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只剩下很远处一溜黄尘在旷野上渐渐散去。他赞叹说:

    “好骑手!这样后生有为,竟是出家之人,空对着黄卷青灯!”

    李作说:“哥,我们快赶路吧。这里离开封较近,这一阵子就接连来了三处劝降书信。咱家的世谊、年谊、戚谊众多,倘若大家知道我们去投李闯王,说不定还会有人差人追来,下书劝阻。虽说我们义无反顾,但这些事情多了,会使将士疑虑。咱们加速赶路,以后倘若再有谁差人下书,一律不见。”

    红娘子也笑着说:“别人造反,都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俺在打算造反时候,没有一个人拉俺后腿,倒是个个拍手赞成。那些同乡亲友和江湖相识,都对俺说:‘红娘子,你反吧,反吧。这样混账世道,像你这样人儿,不造反净受欺负。你还等什么呢?’谁想公子造反,竟比修仙得道还要困难!去豫西投奔闯王就像是唐僧取经。起初,我劝公子造反,公子不肯听劝,回到府上,白受半个月牢狱之灾。出狱后,反呀不反,又要冲破不少难关;好容易下了狠心,舍了家产,抛了祖宗坟墓,路上还有九妖十八洞,处处有磨难。如今才走到这儿,就有巡抚招降,陈举人下书苦劝,连出家的圆通老和尚也下书苦劝。可笑这位老和尚,你自己念经修行好啦,红尘上的事儿你管那么多干啥呢?他偏偏就要劝你回头是岸,巴不得你死后成个罗汉。好像相国寺里东西廊房泥塑的五百罗汉还不够多,一定得塑成五百零一个他才满意!”

    李信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圆通长老深通禅理,宏扬佛法,是目今十分有名的高僧法师。他与我平日颇有往来,所以来书相劝。”

    红娘子用鼻孔冷笑一下,说:“什么高僧,什么法师,其实不过是身在佛门,心在红尘,专袱上水,攀高枝儿,巴结王府,结交达官贵人,也结交名士和像你这样有钱有名的宦门公子,抬高他自己身价。倘若你是个叫化子或无名小百姓,他也同你往来么?断断不会!我看他这个高僧,同朝廷一鼻孔出气儿,只会替官府朝廷着想,从来不站在老百姓方面想想。他说你生有慧根,可以成佛,哼!别听他的骗人鬼话!”

    李信兄弟听了红娘子这一派议论,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特别是李信,虽然他觉得她对圆通和尚的批评有点儿过于尖刻,但是有些看法却使他不能不心中佩服,也使他的心中为之一亮。他又一次看出来,红娘子这个识字不多的女子常常有些见识远远超过读书人和自命不凡的须眉丈夫。大笑一阵之后,李信说道:

    “我几次在相国寺听圆通讲经,觉得他妙谛禅机,出口如泉,确实难得。听你一番宏论,倒是语语道破玄机。是的,你说得很对。如果他下书劝我不是为着明朝着想,周王也不会借给他一匹好马。”

    “对啊,公子这才说到点子上啦。别听他平日嘴里讲的是什么佛法排机,他现在劝你的句句话里都藏着杀机。倘若他自己是受了周王和巡抚等人的愚弄,不清楚他的劝你会把你置于死地,那倒也情有可原。其实,他奔走官府,深通世故,明知照他的主意办会将你置于死地,却偏要下书劝诱,这就是口蜜腹剑,佛面兽心。要是真有地狱,哼,他死后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事情是明摆着的:李巡抚倘若手下兵多将广,十拿九稳能把咱们打败,消灭,他就用不着招降了。如今他硬的不行,才来软的,连老和尚也用上啦。算啦,既然大公子不上巡抚的圈套,也不上法师的圈套,咱们快点儿赶路是正事。说不定你在省城的那些亲戚、世交、同窗、同年、老师、社友,吃不郎当一大串这瓜葛,那牵连,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也就是这谊,那谊,都会差人来下书劝你离开起义大军,自投罗网。有那些用心特别阴险的,还要劝你‘剿贼自效’,在我红娘子身上立功赎罪。咱们快走吧,离开封越远越好。”

    李侔深为同意,说:“红娘子说得对,咱们离开封越远越好。”

    红娘子又说:“还有,自从两位公子在杞县起义之后,李仙风这老狗何尝不想立刻将咱们剿灭?只是他手中兵少,才不敢轻举妄动。连着用离间劝降的计策收拾咱们。这两天,他可能已经拼凑了几千人马,且不管他敢不敢打硬仗,他总得追一追做个样儿,好向朝廷交代。现在,你率领大军快点赶路,我带领一支人马断后。倘若真的有官军追来,我就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若是再有什么人拿着书信来追你,我一律挡回,不许他们见你,免得扰乱咱们的军心。你看,就这样办好吧?”

    李信连连点头,说:“好,立即传令,大军加速前进。倘若真有官兵追来,我们决不轻饶。”

    红娘子催促李信兄弟率领大军启程,等最后一队人马已经走了两三里远,她才从容上马,率领一支精锐骑兵缓缓出发。

    李信和红娘子的义军从新郑和长葛的中间穿过。虽然携带的军粮相当充足,但李信想着从新郑往西,灾荒特别严重,打粮困难,所以同李作和红娘子商议决定,人马在新郑境内暂停三日,派出几支部队向一些乡寨富户征用粮食。骡、马。这一带富户因见李信和红娘子的人马纪律严明,部伍整齐,且本地饥民纷纷起义响应,十分害怕,都希望尽量不惹动李信攻寨,送上一点粮食和几匹骡、马了事。李信依靠本地饥民,对每个乡寨的殷实情况知道得相当清楚。他对每个乡寨都不多要,避免因要得过多而发生富户们反复请求减少,拖延时间,甚至逼得他们凭寨顽抗。李信利用红娘子破杞县的声威,也利用本地饥民的力量,处置十分得当,果然在两天之内征到了上千石粗细粮食,两百多匹骡。马和几十匹大驴。他用一半粮食分赈饥民,一半当做军用。

    每天都有饥民要求投军,李信严令手下头目一概婉言拒绝。这些饥民有的只好散去,有的自己结合成小股活动,因此,自杞县往西,凡李信和红娘子义军所过之地,风声所及,小股起义一时纷起,十分旺盛。

    李信与红娘子率领人马离开新郑境内,继续往西走,第三天黄昏前来到禹州西南六十里的神至镇,决定在此地休息兵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确实驻扎何处,以便前去相投。这神垕往北去几十里远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据一方的所谓“土寨”首领李际遇的势力范围。李信为避免同李际遇发生误会,到神垕镇扎营方定,就写了一封书子,派镇上一个尚未逃走的乡约带着他自己的会办事的一个小头目连夜去李际遇那里,说明他与红娘子只是路过此地,驻兵休息,一二日内即继续西行。趁着部队埋锅造饭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亲兵在镇上巡视一遍。

    从新郑、长葛往西,灾情特别严重。沿途市镇,都是满目荒凉,处处是烧焦的墙壁,拆掉的门窗,成堆的瓦砾,行人稀少,炊烟断绝,死的人没有人埋,村中和路边的枯草中白骨纵横。打听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军烧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烧的。有的市镇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乱窜。李信原以为神垕的残破情况应该好些,但是竟然强不了多少。他素日只知道这个市镇是全国有名的瓷器产地,曾经十分繁荣。北宋时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这地方所产的瓷器就叫做均窑瓷。那些胭脂釉色,带着兔丝细纹,现出小小朱砂斑点的各种瓷器,至今为收藏家十分珍视。经过金、元两代,均窑名瓷衰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这神垕一带仍然出产各种碗、碟、茶壶、杯、瓶之类的日用粗细瓷器,行销中原,远及邻省。不料像神至这么一个有六七百年出产瓷器历史的著名市镇,如今竟然不到百户人家,原有的二十几座瓷窑仅存三个,还不能经常开工。李信找到一两个老人,询问为什么这神垕镇竟残破到如此地步。据老人们回答说,由于年年旱灾、蝗灾、疫灾,苛捐杂派多如牛毛,加上土匪骚扰,官军残害,弄得瓷业萧条,瓷窑荒废,烧瓷工人流亡他乡。特别是去年官军同土寇在这里打仗,土寇绕过神垕镇往西退走,官军攻破了寨,杀死七八十个善良百姓,割下首级向巡抚报功,同时奸淫妇女,抢劫财物,烧毁了几百间房屋。从此以后,这十年前上千户的大市镇,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日趋荒凉,如今残破得不像样了。

    李信上到寨墙上走了一段,一则察看他的士兵们是否认真在寨上巡逻和放哨二则想多看看寨内外的地势,以备万一李际遇来攻时自己对地形心中有数。他看见寨西南角有很大一片空地,满眼荒草、乱坟,还有一座被烧毁的古庙,仅剩墙基和庙门外的三四座石碑,一株半被烧死的古柏。他凝望一阵,看见那庙宇一带渐渐被黄昏的暗影笼罩,出现几处磷火,忽聚忽散,飘飘荡荡,气氛阴森。他心中感到凄然,缓步走回老营。

    晚饭以后,他同李佯、红娘子在老营围着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继续打探闯王的确实驻地,以便先给宋献策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们来投闯王的诚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毕,各自睡觉去了。李信因为担心李际遇会趁着黑夜前来偷营劫寨,夺取骡、马、辎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上开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后,总感觉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乱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乱,越发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背叛了朝廷,却没有背叛他的阶级。在他身上的深刻变化是对朱明皇统和政权由伤心,绝望,直至决裂,却没有改变他的本阶级的立场以及这一阶级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闯王的路上,他虽然对起义不曾有过丝毫后悔的念头,但是对于抛弃祖宗坟墓,以及汤夫人的自尽,他时时暗暗痛心。他对于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将领们融洽相处,都觉得没有准儿。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仁义,他也无从知道。诸如此类问题,平常也在心中盘算,而此刻纷至沓来,一齐涌上心头。他还想起来汤夫人一再丁宁他“功成身退”的话,更使他的心中出现了种种疑虑,扰乱得他不能入睡。

    几天来他没事时候,常在马上盘算不再用李信旧名,按照“以字行”的办法只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为睡不着觉,反来复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将“伯言”改作“伯岩”,字面改了而音不改,这个“岩”字,就含有日后归隐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阵,觉得满意,认为这“伯岩”可作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个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确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后,他的心中好似了却了一件麻烦的事儿,觉得轻松。不一会儿,他便矇眬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军。汤夫人并没有死,坐着一乘青布小轿,有时也骑着一匹驯服的骟马,随同老营前进。不过她总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县的家和汤府的老父老母,也不习惯天天过行军生活,有时不免暗中流泪。李信因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黄昏,人马宿营以后,李信回到老营,同汤夫人闲谈旅途所见。汤夫人写出来今日在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给他,请他润色,并请他和诗一首。虽系戎马倥偬,风尘仆仆,但往日夫妻唱和的乐趣尚未全失。只是他看了汤夫人的诗以后,觉得过于凄惋,使他的心头沉重。他正要劝慰,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大群饥民来到老营门外,哀求放赈。果然他听见很多老幼男女在营门外啼饥号寒,声音凄惨。他走出老营,百姓们围着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军粮有限,不敢拿军粮散给饥民,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恰在这时,一个老仆人跑到他的跟前,气急败坏地说:

    “大爷不好了!大奶奶自尽了!”

    李信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天尚未明。汤夫人给他诗看,众百姓啼饥号寒,种种情形,历历犹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灭,发出暗暗的红光,偶尔还发出木柴的爆烈声,迸散几点火星。自从汤夫人死后,他一直怀着极大的悲痛,所以在行军途中,今夜是第三次梦见了她。他想着想着,不禁在枕上热泪奔涌。为着免得天明忘记,他下了床,点上牛油蜡烛,将梦中汤夫人吟的诗写在纸上,然后又默诵一遍:

    惨淡斜阳落浅岗,

    乡关回望更微茫。

    朔风瑟瑟催征马,

    寒雁声声断客肠。

    绣户珠帘留噩梦,

    银枪鼍鼓赴沙场。

    不堪瘦影临明镜,

    尘满蛾眉鬓带霜。

    他披好斗篷,走到院中,仰视天空,东方尚未发白,下弦月斜挂屋角,繁星满天。大庙外,荒鸡断续啼叫,战马偶尔长嘶。他不肯惊动老营将士,走回屋去,坐在火边,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萦绕在投奔李闯王这件事上。他因为很快就会见到闯王,越发担心闯王是否会以诚相待,是否真正胸怀大志,可以共图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万一传闻不实,他将怎么是好?越想他越疑虑重重,没法解脱。在极端愁闷中,他拿起来梦中汤夫人的诗重读一遍,思索一阵,也用“七阳韵”写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乱岗,

    伏牛百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输陈涉,

    垂钓已迟愧严光

    燐绕荒村人似鬼,

    狐鸣空市草如墙。

    神州陷溺凭谁救,

    我欲狂呼间彼苍。

    严光——东汉人,本姓庄,因避汉明帝讳,被改姓严,是刘秀的少年同学好友。刘秀做了皇帝,他不肯做官,隐居富春江边。

    李信放下笔,心潮汹涌,没法平静,便站起来在屋中踱来踱去。忽然他想着自己毕竟是个文人,平素惯于同一般知己朋友结诗社,饮酒赋诗,虽然近几年多涉猎些诸子百家、经世致用的书,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从不曾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想着往日饮酒赋诗的文人生涯一去难返,他感到留恋,也感到怅惘。

    他刚刚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闭眼休息一阵,忽然李侔匆匆进来,使他感到诧异。一个出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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