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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然改了装束,背负包袱,名牵马匹,显然是有远行。”韦小宝“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黑店的朋友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著向西?他们出城西门,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单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也跟到了这里。”
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五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啦。他问:『韦小宝,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说说:『回大王,胡里胡涂,莫名其妙!』”陶宫娥在深宫里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宝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罗王定道:『拉下去打!』”韦小宝笑道:“可不是么?阎罗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著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胡里胡涂?我这里倘若都是胡涂鬼,我岂不变成胡涂阎王?』”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韦小宝问道:“姑姑,后来怎样?”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我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尽数得带回去呈缴,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道:『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说著目不转睛的凝视著他。韦小宝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脸上装作迷惘一片,说道:“什么佛经?我们总舵主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什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少。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韦小宝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太官,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她见韦小宝天真烂漫,心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他的包袱?”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著如何分赃。我听著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原来太后这老婊子知道我有钱,派了侍卫来谋财害命。又下蒙汗药,又开黑店,这老婊子净干下三滥的勾当,真不是东西。”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银子。那几部佛经事关重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多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手。”
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我将他点倒后,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著骑马回来。”韦小宝道:“原来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之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是天地会的?”陶宫娥微笑道:“我给你们赶了这半天车,怎会听不到你们说话?你小小年纪便做了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大的职份,是不是?”
韦小宝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说起过甚么佛经的事?”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劳什子的佛经。其实他妈的有甚么用?太后做人这样坏,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娥不等他说完,忙问:“他们说些甚么?”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我一定要抄到两部四甚么经,好像有个『二』字,又有个『十』字的。”
陶宫娥脸上露出十分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到了没有?”韦小宝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三章 经?后来索大人到了,我拿去交给了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他妈的,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子银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早知她这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里,当柴烧了......”
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韦小宝笑道:“我也知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西洋镜就拆穿了。”陶宫娥沉吟道:“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恐怕有四部。”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子装的宫女说起,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去了两部,她又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什么旗主府中去取了一部来。”陶宫娥道:“正是,是从镶蓝旗旗主府里取来的。那么她手里共有四部了,说不定有五部、六部。”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这些经书十分要紧,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将太后那几部《四十二章 经》都盗了出来。”韦小宝沉吟道:“老婊子如果伤重,终于活不成,这几部经书,恐怕会带到棺材里去。”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担心神龙教教主棋高一著,捷足先得,这就糟了。”“神龙教主”这五字,韦小宝却是第一次听见,问道:“那是什么人?”
陶宫娥不答他的问话,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转过身来,道:“这里说话不便,唯恐隔墙有耳,咱们走罢!”将三具□首提到客房门外,放入大车。晕三人都是给她用重手震死,并未流血,倒十分干净,说道:“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绑著,让他们自行挣扎罢。”和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半三具□首丢在一个乱坟堆里,拿几块大石盖住了,回到车上,说道:“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韦小宝笑道:“也不知道车子底下有没有人。”陶宫娥一惊,说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挥鞭子,马鞭绕个弯儿,刷的一声,击到车底。她连击三记,确知无人,笑道:“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我可一窍不通了。”韦小宝道:“那我更是关窍不通了。你总比我行些,否则昨儿晚救不了我。”
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上,四野寂寂。陶宫娥缓缓的道:“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你的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之交。小兄弟,按年纪说,我做得你娘,承你不弃,叫我一声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算是我的侄儿。”韦小宝心想:“做侄儿又不蚀本,反下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极了。不过有一件事说十分倒霉,你一知道之后,恐怕不要我这个侄儿了。”陶宫娥问道:“什么事?”韦小宝道:“我没爹爹,我娘是在窑子做婊子的。”
陶宫娥一怔,随即满脸堆欢,喜道:“好侄儿,英雄不怕出身低。咱们太祖皇帝做过和尚,做过无赖流氓,也没什么相干。你连这等事也不瞒我,足见你对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是什么都不瞒你。”
韦小宝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大哥是知道的,终究瞒不了人。要骗出人家心里的话,总得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来。”当即跃下地来,跪到磕头,说道:“侄儿韦小宝,拜见我的亲姑姑。”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情谊的言语也没听过半句,忽听韦小宝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心头一酸,忙下车扶起,笑道:“好侄儿,从此之后,我在这世上多了个亲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一面笑,一面拭泪,道:“你瞧,这是大喜事,你姑姑却流起泪来。”
两人回到车上,陶宫娥右手握□,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手,让骡子慢慢一步步走著,说道:“好侄儿,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闺名叫做红英,打从十二岁上入宫,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韦小宝道:“公主?”陶红英道:“是,公主,我大明祟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韦小宝道:“啊,原来姑姑还是大明祟祯皇帝时候进宫的。”
陶红英道:“正是,祟祯皇帝出宫之时,挥剑斩断了公主的臂膀。我听公主遭难的讯息,奔去想救她,心慌意乱,重重摔了一交,额头撞在阶石上,晕了过去。等到醒转,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久闯贼进了宫,后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又占了皇宫。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韦小宝问道:“公主不是祟祯皇帝爷的亲生女儿么?为甚么要砍死她。”陶红英又叹了口乞,道:“公主是祟祯的亲生女儿,她是最得皇上宠爱的。这时京城已破,贼兵已经进城,皇上决心殉难,他生怕公主为贼所辱,所以要先杀了公主。”韦小宝道:“原来是这样。要杀死自己亲生女儿,可还真不容易。听说祟祯皇帝后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红英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满清鞑子由吴三桂引进关来,打走了闯贼,霸占了我大明江山。宫里的太监宫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说是怕靠不住。那时我年纪还小,那一摔受伤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没人来管。直到三年多之后,才遇到我师父。”韦小宝道:“姑姑,你武功这样高,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红英道:“我师父说,天下能人甚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甚么。我师父是奉了我太师父之命,进宫来当宫女的。”挥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劈啪作响,续道:“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便是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问道:“一共八部?”陶红英道:“一共八部。满洲八旗,黄白红旗,正四旗,镶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我见到鳌拜家里抄出来的那两部经书,书套子的颜色不同,一部是黄套子镶了红边儿,另一部是白套子的。”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的颜色相同,我可从来没见过。”
韦小宝寻思:“我手里已有五部,那么还缺三部。这八部经书到底有什么古怪,姑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问出来。”他假作痴呆,说道:“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出诚心拜菩萨。宫里的佛经,那自然特别贵重,有人说是用金子水写的。”
陶红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儿,我今天给你说了,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发一个誓来。”
发誓赌咒,于韦小宝原是稀松平常之极,上午说过的,下午就忘了,下午说过的,没等睡觉就忘了,何况八部经书他已得其五,怎肯将其中秘密轻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韦小宝如将《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泄漏出去,日后糟糕之极,死得跟老婊子那人男扮女装的王八蛋师兄一模一样。”心想:“要我男扮女装,跟老婊子去睡觉。这种事万万不会做。那就决不能跟这王八蛋师兄死得一模一样。”发了誓日后要死,他倒是信的,因此赌咒发誓之时,总得留下后步。陶红英一笑,说道:“这个誓倒挺新鲜古怪。我跟你说,满清鞑子进关之时,并没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满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之地,便已心满意足了,因此进关之后,八旗兵一见金银珠宝,放手便抢。这些财宝,他们都到了关外,收藏起来。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治皇帝的叔父摄政王,但是满洲八旗,每一朴诩各有势力。当时八旗旗主会议,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绘成地图,由八旗旗各主各执一幅......”韦小宝站起身来,大声道:“啊,我明白了!”喜有自胜。大车一动,他又坐倒,说道:“这八幅地图,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
陶红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这样。到底真相如何,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明白,别说我们汉人中没人知晓,连满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极少知道。我师父说,满洲人藏宝的那座山,是他们龙脉的所在。鞑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为皇,全伏这座山的龙脉。”韦小宝问道:“什么龙脉?”
陶红英道:“那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满洲鞑子的祖先葬在那山里,子孙大发,来到中国做皇帝。我师父说,咱们如能找到那座宝山,将龙脉截断,再挖了坟,那么满洲鞑子非但做不成皇帝,还得尽数死在关内。这座宝山如此要紧,因此我太师父和师父花尽心血,要找到山脉的所在。这个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韦小宝道:“他们满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师父又怎会知道?”
陶红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给鞑子掳了去。那鞑子是镶蓝的旗主。我太师父说,鞑子进关之后,见到我们中国地方这样大,人这样多,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吵,拿不定主意。”韦小宝问道:“争吵什么?”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样多,倘若造起反来,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哪里还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抢掠一番,退回关外,稳妥得多。最后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说,一面抢掠,将金银珠宝运到关外收藏,一面在中国做皇帝,如果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关。”韦小宝道:“原来当时满清鞑子,对我们汉人真害怕。”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已。好侄儿,鞑子小皇帝很喜欢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破了鞑子的龙脉,那些金银财宝,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便会吓得逃出关去。”韦小宝对于破龙脉,起义兵,并不怎么热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问道:“姑姑,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陶红英道:“我太师父对我师父说,那镶蓝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晋说,他将来死后,要将一部经书传给小福晋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部佛经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说,这是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什么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太师父在窗外听到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太师父练成了武功,我师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学多年,太师父便出手盗经,却因此给人打成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进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却因此给人打得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时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岂知师父进宫不勺,发觉宫禁森严,宫女决不能胡乱行走,要盗经书是千难万难。她跟我挺说得来,又听我说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韦小宝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计的,要弄经书到手。她是满洲人,不会去破龙脉,想来是要得宝山中的金银财宝。不过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财宝?”
又想:“那么海老乌龟又干么念念不忘的,总是要我到上书房偷经书?嗯,他不会当真想要经书的,或者是想诱我上当,招出是谁主使我毒瞎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一害死端敬皇后的凶手来。他心里多半认定,主使者跟凶手就是同一人。要骗得海老乌龟吐露心事,现下我可没这本事,阎罗王只怕也办不了。”陶红英哪猜得到韦小宝的心思转到海天富身上?说道:“说不定那宝山之中,另有甚么古怪,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师父在宫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临死之时,千叮万嘱,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艰难,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宫里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来。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
韦小宝道:“是,是!这个大秘密倘若失传,那许许多多金银财宝,未免太可惜了。”陶红英道:“金银财宝倒也不打紧,但如让满洲鞑子世世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韦小宝道:“姑姑说得不错。”心中却道:“这成千上万的金银财宝,倘若不拿出来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纪幼小,满洲兵屠杀汉人百姓的惨事,只从大人口中听到,并未亲历。在宫中这些时候,满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天富虽曾阴谋加害,毕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个个待他甚好,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那些满洲亲贵大臣决不会对他如此亲热,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见到人和蔼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种族之仇,国家之恨,心中却是颇淡。陶红英道:“在宫中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弟子。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胡涂,便是妖媚小气,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我们这个大秘密,又怎能跟这等我说?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这般耽误下去,经书的所在固是丝毫得不到线索,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将来我死之后,将这大秘密带入了棺材,满洲鞑子坐稳江山,对不起太师父和师父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好侄儿,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说了这件大事,心里实在好生欢喜。”韦小宝道:“我也是好欢喜,不过经书什么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红英道:“那你为什么欢喜?”韦小宝道:“我没亲人,妈妈是这样,师父又难得见面,现下多了个亲姑姑,好姑姑,自然欢喜得紧了。”
他嘴头甜,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好微笑道:“我得了个好侄儿,也是欢喜得紧。”隔了一会,问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道:“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上近下南。”
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了点头,道:“你师父既是天地会总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韦小宝道:“只不过我跟师父时候太短,学不到什么功夫。好姑姑,你传我一些好不好?”陶红英踌躇道:“你如从来没学过武功,我自然将我所知所学的,尽数传你。只是你师父的武功,跟你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学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来,你师父跟我比较,谁的武功强些?”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原不过信口讨她欢心,倘若陶红英当真答应传授,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由来推托了,一学武功,五台山一时便去不成,何况他性好游□玩耍,绝无耐心学武,听她这样问,乘机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能说谎。”陶红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韦小宝道:“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功很好的人动手,只是三招,便将他制住了,那人输得服服贴贴。姑姑,恐怕你还不及我师父。”陶红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远远不及。我跟那个假扮宫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剑,我早就完了。你师父哪会这样不中用?”
韦小宝道:“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害怕。”
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眼前望,呆呆出神。韦小宝道:“姑姑,你不舒服么?”陶红英不答,似乎没听见。韦小宝又问了一次。陶红英身子一颤,道:“没......没有!”突然啪的一声,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韦小跃下车来,拾起鞭子,飞身又跃上大车,身法甚是干净利落。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却见她摇了摇头,道:“孩子,你定了下来之后,该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功夫,在宫时当太监在太她,行走江湖却是太差,还不及不会丝毫武功之人。”韦小宝满脸通红,应道:“是!”心道:“我武功虽然不成,怎么还不及不会武功之人?”
陶红英道:“你如不会丝毫武功,人家也不会轻易的就来杀你。你既有武功,对方防你反击,一出手就不容情,岂不是反而糟糕?”韦小宝道:“倘若遇上开黑店,打闷棍的小贼呢?”陶红英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说道:“那也说得是,江湖上,小贼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树,道:“我们去歇一歇再走,让骡子吃些草。”赶车来到树下,两人跳下车来,并肩坐在树根上。
陶红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有没有说话?他有没有说话?”韦小宝不知她问的是谁,仰起了头瞧著她,难以回答。两人互相瞪视,一个待对方回答,不个不知对方其意何指。
过了片刻,陶红英又问:“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见到她这副神气,隐隐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了?”问道:“姑姑,你见到谁了?”陶红英道:“谁?那个......那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韦小宝更加怕了,颤声问道:“你见到了那个假宫女,在哪里?”
陶红英恍如梦中觉醒,说道:“那晚在太后房中,当我跟那假宫女打斗之时,你没有没听到他开口说话?”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嗯,你问的是那晚的事。他说了话吗?我没听见。”陶红英又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他也用不到念咒。”韦小宝全然摸不著头脑,劝道:“姑姑,不用想他了,这人早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陶红英道:“这人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这句话原是自行宽慰之言,但她说话的神情却显得内心十分惊惧。韦小宝心想:“这假宫女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你去杀老婊却又杀了个半吊子,杀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终究还是活了转来,当真差劲。”陶红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紧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就算变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红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但心他是神龙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师兄,不会的,决计不会。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没见到他出手时嘴唇在动,是吗?”自言自语,声音发颤,似乎企盼韦小宝能证实她猜测无误。韦小又怎分辨得出为假宫女的武功家数,却大声道:“不用担心,你说得对,那假宫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时紧闭著嘴,一句话也没说。姑姑,神龙教主是什么家伙?”
陶红英忙道:“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你怎么称他甚么家伙?孩子,就算是在背后,言语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孙甚众,消息灵通之极,你只要说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话,传入了他的耳里,你......这一辈子主就算完了。”一面说,一面东张西望,似乎唯恐身边便有神龙教教主的部属。韦小宝道:“神龙教教主这么厉害?难道他比皇帝的权力还大?”陶红英道:“他权力自然没皇帝大。不过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起来,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龙教教主,却是海角天涯,再无容身之地。”韦小宝道:“这样说来,神龙教比我们天地会还要人多势众?”陶红英摇头道:“不同的,不同的。你们天地会反清复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汉人人敬重,神龙教却大不相同。”韦小宝道:“你是说,江湖上好汉,人人对神龙教甚是害怕?”陶红英想了一会,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时很少很少,只曾听师父说起过一些。我太师父如此武功,却死在神龙教弟子的手下。”韦小宝破口骂道:“他妈的,这么说来,神龙教是咱们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红英摇摇头,缓缓的道:“我师父说,神龙教所传的武功千变万化,固然厉害之极,更加难当的,是他们教里有许多咒语,临敌之时念将起来,能令对方心惊胆战,他们自己却越战越勇。太师父在镶蓝旗主府中盗经,和几个神龙教弟子激战,明明已占上风,其中一人口中念念不辞,太师父击出去的拳风掌力便越来越弱,小腹中掌,身受重伤。我师父当时在旁,亲眼得见。她说她奋勇要上前相助,但听了咒语之后,全身酸软,只想跪下来投降,竟然全无斗志。太师父逃走。她事后想起,又是羞惭,又是害怕,因此一再叮嘱我,天下最险凶险的事,莫过于和神龙教教下的人动手。”韦小宝心想:“你师父是女流之辈,胆子小,眼见对方了得,便吓得只想投降。”说道:“姑姑,那人念些甚么咒,你听见过么?”
陶红英道:“我......我没听见过。我担心那假宫女是神龙教的弟子,因此一直问你,有没有听到他动手时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道:“啊,原来如此!”回想当时在床底的所见所闻说道:“完全没有,你可有听见?”陶红英道:“这假宫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应战,对周遭一切,全无所闻。只是我跟他斗了一会,心中忽然害怕起来,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是奇怪。”
韦小宝问道:“姑姑,你学武以来,跟几个人动过手,杀过多少人?”陶红英摇头道:“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一个人也没杀过。”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以后你多杀得几个,再跟人动手就不会害怕了。”
陶红英道:“或许你说得是。不过我不想跟人动手,更加不肯杀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经》,破了满清鞑子的龙脉,那就心满意足了。唉,不过,镶蓝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十之八九落入了神龙教手中,再要从神龙教手中夺回,可难得很了。”她脸上已加化装,见不到她脸色如何,但从眼神之中,仍可见到她内心的恐惧。韦小宝道:“姑姑,你入了我们的天地会可好?”心想:“你怕得这么厉害!我天地会人多势众,可不怕神龙教。”陶红英一怔,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韦小宝道:“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跟你太师父,师父是一般心思。”
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再说罢。我现下要回皇宫,你去哪里?”
韦小宝奇道:“你又回皇宫去,不怕老婊子吗?”陶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宫里过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本来怕心中这个大秘密随著我带进棺材,现下既已跟你说了,就算给太后杀了,也没什么。再说,皇宫地方大,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太后找不到我的。”韦小宝道:“好,你回宫去,日后我一定来看你。眼下师父有事差我去办。”
陶红英于天地会的事不便多问,说道:“将来你回宫之后,怎地和我相见?”韦小宝道:“我回到皇宫,在火场上堆一堆乱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条,木条上画只雀儿,你便知道我回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便在火场上会面。”陶红英点头道:“很好,就是这么办。好孩子,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得一切小心。”韦小宝点头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万别上她当。”两人驱车来到镇上,韦小宝另雇一车,两人分别向东西而别。韦小宝见陶红英赶车向东,不住回头相望,心想:“她虽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