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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奇仍然有所留恋。那是二十年来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还的债,未赎的罪。他一直在怀念着一个人,默默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更不能在儿子、儿媳面前流露,只有女儿知道他的心,却又知道得太晚了。他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吐了,只能闷在心里。但他不能把这情、这火、这债、这罪都带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自己要向自己清算,要求得那个不能忘怀的人的宽恕。可是,他不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不知道她这二十年来是死是活?路途遥遥,大海茫茫,他到哪里去寻找她呢?他气息奄奄,朝不虑夕,又怎么可能再一次走遍天涯海角呢?“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侧身西望涕沾裳”!
他向儿子要来纸、笔,支起病躯,伏在女儿的书桌上,动手写一封信,每写一行,都要花费极大的体力,喘息一阵,端详着那张照片,积蓄一些力量,再继续写。他那麻木的手很难把笔拿稳,昏花的老眼很难把纸上的横格看清,字写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互相重叠着、扭结着,如果收信人真能收到,看的时候也是相当费劲的。这封信,他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天,写得很长,装在信封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包裹。信封上,用英文书写的是当年沙蒙。亨特的地址,拜请他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找到梁冰玉,把这封信转给她,如果他的老朋友亨特先生还健在的话。
他已经好多年没给任何人写过信了,觉得写这封艰难的信、痛苦的信也是一种享受。发明书信这种东西的人真是了不起。信是人和人对话的继续和替代。人和人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对话,有时候面对面都不能对话,有时候想对话又见不着面儿。信能把嘴里说不出的话、心里的话写出来,信能把人的思想感情传到千里万里之外的见不着面儿的人那里去。所以信比语言更顶用。他突然意识到信是那么可贵,那么重要。如果话不能说,信也不能写,人就会憋死、愁死、苦死。为什么早不写这封信呢?早就该写。如果五年前写这封信,还可以告诉冰玉关于女儿的好消息。但那时候他没有勇气写,他总觉得自己不配给冰玉写信。现在就更不配了,却又必须写。不写这封信,他死了都不能瞑目,会永远受冰玉的谴责。他希望今世的债,今世了清,不要拖到后世!
这封信太重要了!
他吃力地喘息着,把信封的封口粘好,郑重地交给天星,嘱咐他赶快寄走,一定要挂号,寄航空信,别怕贵。那神情,不亚于以命相托。他不告诉儿子这封信的内容和目的,儿子不认识信封上的英文,看不懂。他曾经懊悔没有教儿子学英文,现在不懊悔了。
天星原以为父亲是在奉命向公司“交代罪恶历史”,不写是过不了关的。却不料父亲写的是信,他一看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上面的洋文,就傻眼了。在这种日子口儿给外国人写信?爸爸这是找死啊!
“快......快去啊!”韩子奇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儿子,催促他。
“哎。”天星答应着,走出了爸爸的房间,带上门。
他没有去邮局,而是回到自己的屋去。陈淑彦还没下班,青萍哄着结绿在床上玩儿。
天星手里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匆匆撕开信封,急于知道里面的内容。他根本不懂得私人通信秘密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时候法律其实也已经不管事儿了,这封信,他不检查也有人检查,倒不如他先“检查”。
里面的信是用中文写的,他认识,但很难辨认,得猜,得琢磨。他一看上款写的是小姨的名字,内容也就不难琢磨了!
天星记得小姨,记得清清楚楚。二十年前小姨回来过,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扔下新月就走了。那一年天星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什么都懂了,什么都能记住了。他越大就越明白了那件事儿给这个家留下了多么惨痛的创伤。他知道妈妈恨小姨,恨她抢走了爸爸。妈妈不是一件衣裳,不是一所房子,妈妈是人,怎么能让爸爸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呢?妈妈不但恨小姨,也恨爸爸,恨他的心大狠!那恨,是爱到了极点的恨。她到底还是爱爸爸,他回来了,还是收留他,跟他过日子,妈妈是怕这个家散了,怕天星没爸爸!
可是小姨一走,新月就没妈了。大人之间搅不清的纠葛给儿女造了罪了!天星尽着自己的力量保护妹妹,尽着自己的心疼爱妹妹。妹妹从小跟爸爸学的一口好英语,妹妹上完中学又考上了大学,他一点儿也不妒嫉。那是他自己没赶上好时候,他的童年是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度过的。在奇珍斋垮了之后,到爸爸有了工作之前,那个空档儿是个战乱年月,也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不知道爸爸还藏着那么多值钱的玉。为了挣钱养家,他勉强上完了初中就主动要求进厂当学徒了,那年他才十五岁,踞起脚后跟儿才能够到机器!但是他不后悔,不埋怨,他愿意自己把苦都吃尽,把甜都留给妹妹!谁知道,妹妹的命比他还苦!......
他一边看信,一边流泪。爸爸不该把新月的死讯告诉小姨,一个母亲看到这样的消息,还怎么活啊!
他一边看信,一边哆嗦。爸爸不该再邀小姨回家一趟。他知道爸爸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姨,想再见她一面,这种情感,天星懂,他自己也有这种思念,这种痛苦。可是,小姨不能再回来了!新月已经不在了,还让她回来干什么?妈妈要是见了小姨,准能疯了,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让她受这样的刺激干什么?家里现在不但有了儿媳妇,还有了孙子、孙女,淑彦对家里过去的事儿都不知道,青萍、结绿当然永远也不会知道,还当着儿孙抖落那些老年陈账干什么?非得把眼现尽、把脸丢尽、把家拆尽不算完吗?现在这个家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
他把厚厚的一叠信看完,胸中的怒火已经把一双眼睛烧得血红,爸爸老糊涂了!
他把信撕得粉碎,“咚咚咚”跑到厨房去,填到煤球炉子里,炉口上坐着一只黑乎乎的砂锅,那是他给爸爸煎的汤药。
通红的煤球中间窜起一丛火苗儿,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韩子奇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计算着日子。如今的国际邮件不靠轮船了,不必在路上耽搁两个月了,航空信差不多一个星期就能寄到,如果冰玉接到信马上启程,那么,一个星期之后就可以见面了。他将耐心等着她,一定等着她,不见到她的面,他不会咽气。见了面肯定会伤心落泪的,那没关系,离别的泪是苦的,重逢的泪是甜的。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兴奋。
他真是老糊涂了!
天星端着药碗走进来:“爸,您该吃药了。”
他急切地睁开眼睛,支起上身,问:“信......寄出去了?”
天星把药碗搁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耷拉着脑袋说:“没有。”
“为什么?”他很恼火,人老了,走不动了,这么点儿事支使儿子,都支使不动,让人伤心,“你快去!早一天......寄走......早一天到!”
“唉!”天星站在爸爸床前,不知该怎么说。他不能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能让爸爸知道他偷看了那封信,他不愿意刺激爸爸,更不能当面儿数落爸爸,只好找个理由:“现如今不许跟外国人通信了,让上边儿查出来可了不得!”
“噢......”韩子奇惊恐地睁着昏花的老眼,“信都不能寄了?......不能寄了......”
“嗯。”天星点点头,端起药碗,凑到爸爸身边。
“那......信呢?”他抓住儿于的手,急于收回那封寄不出去的信。
“让我给烧了。”天星低着头说。他不敢看爸爸的脸,觉得自己实在也对不起爸爸,可是他不得不那样做。
“烧了?”两颗火星从韩子奇的双眼中爆裂,“烧了......烧了......”火星熄灭了。
他推开儿子的手,无力地跌卧在床上!
药碗掉在砖地上,捧得粉碎,迸散的药汁像一摊黑血。
他不再喝那些苦汤,喝够了!什么药也治不了他的病了!
他不再吃饭,这个躯壳,已经用不着再填东西了!
黑夜深沉,大雨滂沱。
八月的雷暴雨铺天盖地,像是真下了决心,要“荡涤一切污泥浊水”!
“博雅”宅门楼屋脊上残存的一只鸱吻被冲掉了,里院的海棠和石榴被刮倒了,抄手游廊油漆彩画上的墨汁被淋掉了,黑水在院子里流淌,裹着没有成熟的海棠和石榴。
倒应南房里躺着的韩子奇,奄奄一息。
他不吃不喝地昏睡着,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多久,弄不清楚年月日,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了。他只等着自己喘完最后一口气,只等着死。
死,却也并不是招之即来的,还要让他苦等......
在苦苦的等待中,他仿佛听到了女儿在后世里呼唤:“爸爸......”他要去见女儿了;他仿佛听到了师傅梁亦清在呼唤:“子奇......”他要去见师傅了;他仿佛听到了吐罗耶定巴巴在呼唤:“易卜拉欣......”他要去见吐罗耶定巴巴了,巴巴恐怕早就在后世等着他了。
吐罗耶定巴巴不知道他后来的名字,仍然叫他“易卜拉欣”,那是巴巴给他这个流浪孤儿起的经名,是以先知易卜拉欣的名字命名的。惭愧,他用了先知的名字!
先知易卜拉欣是真主的忠实信徒和使者。他为了劝导古巴比伦王国的人问信奉惟一的主,捣毁了多神教的偶像,被族人用绳索捆绑起来,抛进了烈火。真主使烈火失去了威力,只烧断了绳索,而易卜拉欣免遭灾难。
易卜拉欣在梦中见到真主,真主命令他杀掉自己的儿子伊司马仪以作献祭。先知的梦都是真实的,梦中所见必须实现。先知毕竟是先知,他忍痛遵从主命,对伊司马仪说:“儿啊,真主让我杀掉你,你愿意死吗?”伊司马仪说:“父亲,你奉命行事吧,既然是真主的旨意,我能够忍受!请你把我捆紧一些,免得我摇晃;请你脱下我的衣服,免得血溅在上面,让我的母亲见了会悲伤;请你把刀磨快一些,好把我一刀杀死,减少我的痛苦!......”先知把儿子抱在怀里,亲吻不止,热泪涌流。他捆上儿子的双臂,推倒在地,举起快刀对准咽喉砍下去!但是砍不动......儿于说:“父亲,请把我的脸朝地,免得你看见我的脸就产生怜悯之心,妨碍你执行主命。”先知就这样做了,又举起刀来,对准儿子的脖子砍下去......
先知就是这样忠诚无私地信奉真主,甘愿为真主献出自己的一切!真主没有让他失去儿子,派天使送下一只羊,代替了伊司马仪的牺牲。后来,伊斯兰历的每年十二月十日,朝觐活动的最后一天,穆斯林们都要来到易卜拉欣杀子的密那山谷,怀念先知的圣行,全世界的穆斯林在那一天欢度“尔德。艾祖哈”——宰牲节......
想起先知的圣行,易卜拉欣。韩子奇痛悔不已!他玷污了先知的名字,辜负了吐罗耶定巴巴的瞩望,在云游传教的途中,在前往麦加朝觐的途中,他离开了吐罗耶定巴巴,被虚幻的凡世蒙蔽了双眼,在珠宝钻翠、奇石美玉中度过了自己痴迷的一生。为了那些玉,他放弃了朝觐的主命;为了那些玉,他抛妻别子;为了那些玉,他葬送了冰王母女......他一生中总是被玉所驱使,如果不是因为玉,他也许每一步都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人生的路已经不能返回去了,他视若生命的玉也全部失去了。他好糊涂啊,那些玉,本不属于他这个“玉王”,也不属于当年的“玉魔”老人,不属于任何人,他们这些玉的奴隶只不过是暂时的守护者,玉最终还要从他们手中流失,汇入滔滔不绝的长河。他自己,只能赤条条归于黄土,什么也不能带走,只有一具疲惫的躯壳,一个空虚无物的灵魂,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永不可饶恕的深重的罪孽......
他就这样?j?j惶惶地走向末日。
《古兰经》早就预言了全人类都无可逃遁的末日的来临。
那时候,苍穹破裂,太阳黯黯,星宿飘坠,大地震动,山峦崩溃,海洋澎湃;那时候,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死者的躯体将复活,每个灵魂都站在真主的面前,接受审判。功过簿展开了,上面记录着每个人一生的善恶,没有丝毫的遗漏。生前的财富和地位、权势变得毫无意义,任何忏悔和恳求都无济于事,谁也救不了谁,真主将根据每个人的善恶判定他的归宿。善者,永居天园;恶者,投入火狱。
火狱里的居民身上捆着七臂长的绳索,大动脉被割断,永远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没有食物,只能饮用金属的溶液、沸水和脓汁。他们罪有应得,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古兰经》并没有说明末日何时来临,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韩子奇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功过簿上都写着什么,不知道自己将得到怎样的归宿。
他估计天园里恐怕没有自己的份儿,他罪孽深重,只能进入火狱。
死,并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苦难的开始。
窗外,大雨谤沦,倒座南房漏雨了,粉墙上流下一道道污浊的泪痕......
韩子奇睁开了恐惧的双眼。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青萍、结绿这一双爱孙守在床前,见他醒了,用稚嫩的童声叫着他:“巴巴......”
他看见天星和淑彦守在床前,仍怀有希望地叫着他:“爸爸......”
他看见苍老的妻子梁君壁守在床前,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深深的愧意涌上他的心头。
“壁儿......”他喘息着,张开干裂的嘴唇,叫着结发妻子的乳名,“我恐怕......要扔下你们了......”
“奇哥哥!”年近六旬的韩太太还报以儿时的称呼,泪水从她那双惟淬的眼睛中滚落,“你不能走,你还能好,领着孩子们过......”
韩子奇默默地看她,心里已经绝望了。
他已经看见天使在催促他,听见了镣铐丁当作响。
强烈的恐惧感挤压着这颗将死的心。
“壁儿......”他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妻子的胳膊,“我......我怕......”
韩太太的心猛地坠落,她意识到丈夫恐怕真的不行了!
“别怕,”她拉着丈夫的手,忍痛劝慰他,“把自个儿的一切部交给真主,托靠主,就什么都不怕了!”她这是提醒丈夫,如果真的已经死到临头,要带着“伊玛尼”——信仰死去,这是自己救自己的惟一的路......
“可是,我......”韩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脸上的皱纹在痉挛,“我......”
韩太太无法遏制心中的哀痛,她把脸贴在丈夫的手上,眼泪冲刷着这双为了奇珍斋、为了妻儿老小操劳一世的手,不舍得放开。但是,她留不住丈夫了!“要是主让你走,你就别牵挂家里了!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我有罪......”韩子奇恐怖地战栗,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我......能算是个......穆斯林吗?”
“你说什么呢?”韩太太心慌意乱,一个穆斯林——顺从真主的人,怎么能怀疑自己呢?她生怕丈夫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死后的罪过就更大了。
可是,最了解韩子奇的,是他自己。几十年来,他没做过礼拜,没把过斋,没念过经,甚至在穿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都没有去麦加瞻仰天房,他有什么资格做一个穆斯林呢?而且,他的心中还一直保守着一个隐秘,也许仅凭这一件罪恶,就为他下火狱铺平道路了......
“我......不是回回!”他终于以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交出自己的秘密!
韩太太一惊:“你怎么越说越糊涂了?”
“不......”韩子奇像一个被押上审判台的罪人,惶恐地供出了一切,“我......是汉人的孤儿,吐罗耶定巴巴收养了我,可是我欺骗了他,也欺骗了师傅,欺骗了......你!我一直......不敢说,我怕......”
韩太太和儿子、儿媳都目瞪口呆!韩家的后代身上原来是流着回、汉两个民族的血液,这难道是真的吗?
韩子奇恐惧已极,一双灰暗的大眼睛中间,残留着两点微弱的荧火,马上就要熄灭了,死亡就要到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当了一辈子回回的汉人死后将归向何方?
“你爸这是说胡话呢!”韩太太惊惶失措地对儿子、儿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她决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会是个“卡斐尔”!不,决不可能!韩子奇一定是在说胡话。当年他是从泉州来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着吐罗耶定巴巴来的,巴巴是筛海。革哇默定的嫡系于孙;他和巴巴一路念着真经、带着“伊玛尼”来的;他和妻子的婚礼是在清真寺举行的,是真主缔结了良缘;他一辈子都谨守着回回的规矩,他做出了大事业,为回回争了光;他一辈子都遵从着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儿的那点儿过错,也应该原谅了!他是个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决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毁了一生的善功!韩太太恢复了镇静,她拉着丈夫的手,真诚地望着丈夫的脸,说:“你是正经的回回,心里可别糊涂!快向主做‘讨白’(忏悔),快念清真言,带着‘伊玛尼’走,一辈子有什么罪也就都赎清了!”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虔诚地念诵着清真言:“俩依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伦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他不知道是否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但他只有往前走了。
他看见了黄土中的六尺坟坑,看见了那黑幽幽的“拉赫”,他的面前将是无边的黑暗,无尽的长夜......
“给我......蜡......”对黑暗的恐惧,使他本能地祈求光明,他希望能有蜡烛给他一点儿光亮,照着他朝前走。
“蜡?你要蜡?”韩太太的泪水滴在丈夫那骨瘦如柴的手上。
那双手颤抖着伸在她的面前,向她最后要一点儿光亮。
她不能不满足他这小小的要求。
两枝白色的蜡烛递到韩子奇的手中,两朵淡黄的火焰在风雨之夜摇曳。
烛光映在他的眼睛上,深陷在眼眶中,一双黯淡的瞳孔已经扩大了。
他那痉挛的双手紧紧攥着蜡烛,怀着忏悔也怀着遗憾,怀着恐惧也怀着希望,战栗着向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