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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浣莲听得“紫菊”二字,觉得这名字好熟,正思索间,琴声已起,其声凄苦,比前更甚,宛如三峡猿啼,鲛人夜位。一个少女,面向纳兰,背向浣莲,按谱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缨,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歌声方停,一声裂帛,琴弦已断了几根,纳兰容著推琴而起,叹了口气。

冒浣莲听得如醉如痴,心想:“怪不得我一进园子里来,就听得人说,纳兰公子是个痴情种子,他夫人已死了一年,他还是这样哀痛。这首悼亡词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几句,想道:“难道年少夫妻,恩深义重,真是易招天妒吗?”想到这里,不禁心里笑道:“怎的这样容易伤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对天生爱侣。”她想着想着,自觉比纳兰容若“幸福”多了。

那个歌女回转头来,见冒浣莲站在亭前,忽然“咦”的一声,低低叫了出来。冒浣莲一看,认得她就是当日自己在大车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这样熟。冒浣莲急忙向她打个眼色,跨进亭来。

纳兰容若听得紫菊低叫,抬起头来,见一个俊俏少年,卫士装束,不觉也有点惊诧,问道:“你是谁?你喜欢听琴?”冒浣莲道:“我是看园的。

公子,你这首‘沁园春’做得好极了,只是太凄苦了些。”纳兰容若奇道:

“你懂得词?”冒浣莲微微一笑,说道:“稍微懂得一点。”纳兰容若请她坐下,问道:“你觉得这词很好,我却觉得有几个字音好像过于高亢,不协音律。”冒浣莲道:“公子雅人,料下会拘泥于此,古代之同,先有音乐,而后按声填词,尤以周美城、姜白石两大词家更为讲究。但其弊病却在削足适履,缺乏性灵。所以苏(东坡)辛(弃疾)一出,随意挥洒,皆成词章。

倚声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时却又伤于过粗。公子之词,上追南唐后主,具真性情,读之如名花美锦,郁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洁。何必拘泥于一字一音?”纳兰容若听得睁圆了眼。

冒浣莲对词学的见解和纳兰容若完全一样,令纳兰容若惊奇的是:以冒浣莲这样一个“看园人”的身份,居然讲得出这番话来。他不禁喜孜孜地拉起冒浣莲的手,说道:“你比那些腐儒强得多了!怎的却委屈在这里看园?”

冒浣莲面上发热,紫菊在旁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冒浣莲不自觉地把手一挥,纳兰容若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蹬!蹬!蹬!连退三步,连忙扶着栏杆,定了定神,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俊的功夫!”他还以为冒浣莲怀才不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显出一手。

冒浣莲一挥之后,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却还不自觉的露出女儿本相,岂不可笑?纳兰吝若又道:“我有一位书僮,也像你一样,既解词章,亦通武艺。你有没有功夫?我倒想叫你和他见一见面。”冒浣莲大喜,连忙答应。纳兰容若洒脱异常,携着她的手,步下小桥。他是把冒浣莲当朋友看待,以相国公子和“看园人”携手同行,在当时可是个震世骇俗之事。

冒浣莲见他纯出自然,就让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出亭子。

两人走出亭子,转过山坡,穿花拂柳,盘旋曲折,忽见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上面异草纷垂,把旁边房屋悉皆遮住。那些异草有牵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挂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幽香阵阵,扑人鼻观。比刚才的荷塘胜地,更显得清雅绝俗。

冒浣莲赞叹道:“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像公子这样的人才配住。”纳兰容若骤遇解人,愁怀顿解,兴致勃勃地替她解释:那牵藤附葛的叫“藤萝薛荔”,那异香扑鼻的是“杜若蘅芜”,那淡红带绿的叫“紫芸青主”,这些异草之名,都是冒浣莲在“离骚”“文选”里读过的,却一样也没见过,这时听纳兰容著——解释,增了不少知识。

两人一路清谈,不知不觉穿过藤蔓覆绕的游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厦。

这间大厦,连着卷棚,四面回廊,绿窗油壁,群墙下面是白石台阶,凿成朵朵莲花模样,屋子里是大理石砌成纹理,门栏窗户,也都细雕成时新花样,不落富丽俗套。四面香风,穿窗入户。纳兰容若笑道:“在这里煮茗操琴,焚香对奔,当是人生一乐。”说罢拍了几下手掌,唤出几个书僮,说道:“上去请昭郎来。”不一会上面下来一个英俊少年,冒浣莲一眼瞧去,正是当日在五台山相遇的张华昭,只是他比前略为清瘦,从抑郁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张华昭见着胃浣莲也是一呆,心想:这人面貌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她是准来。

三人在庭院中茶蘼架下,围着一张大理石搂花桌子,盘膝而坐,旁边水声瀑瀑,出于石洞,上则藤萝例垂,下则落花俘荡,院子外有一丛修竹,高越短墙。蝉声摇曳其间,宛如音乐,浣莲道:“真好景致。”纳兰容若见桌上有棋怦一局,未敛残棋,忽然起了棋兴,对冒浣莲道:“你们两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张华昭道:“公子既有棋兴,何不和这位兄台对下,让我开开眼界。”纳兰容若笑道:“局外观棋,更饶佳趣。”说着已把棋子摆了起来。张华昭瞧了冒浣莲几眼,越看越觉面熟,心念一动,拈詹棋子说道:

“好,待我输了,公子再给我报仇。”他第一步就行了个当头炮。

纳兰容若在旁一面看一面笑,张华昭一开首便着着进攻,进中兵起连环甲马,出双横车,七只棋子,向对方中路猛袭。冒浣莲沉着应战,用屏风马双直车坚守阵地,看法阴柔之极,行至中变,已带攻带守,反夺了先手。纳兰容若笑道:“昭郎,你这是吴三桂的战法!”张华昭愕然问道:“怎么?”

容若道:“吴三桂这次举事,声势汹涌,王辅臣在西北起兵,尚耿两藩又在南方遥为呼应,吴三桂亲自率领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占全国心脏。攻势是猛烈极了,但依我看来,非败不可。”张华昭道,“那你是说,我这局棋也像他一样,输定了?”纳兰容若笑道:“那还需说?”说未多久,冒浣莲大军过河,张华昭子力分散,果然已呈败相。纳兰容若忽正色说道:

“按说我们满洲人,入关占你们的地方,我也很不赞同。只是吴三桂要驱满复明,那却是不配!”冒浣莲冷冷说道:“这不像是皇室内亲说的话。”纳兰容若蹙眉说道:“看你超迈俗流,怎的也存种族之见?满汉两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红的,他们原应该是兄弟。满洲贵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见得在贵族中就没有清醒的人!”冒浣莲暗暗叹道:“他的父亲是那样污浊可鄙,他却是如此清雅超拔,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真是荒谬的了。”纳兰容若又道:“其实,朝廷怕的不是吴三桂,而是藏在深山中的李来亨,他兵力虽小,威胁却大。这次朝廷派兵去打吴三桂,分了一路兵打李来亨,在三峡险要之地,给李来亨伏兵出击,全军覆没。”冒浣莲大喜说道:“他们打胜了!”一不小心,给张华昭吃了一只马。纳兰容若惊异地望她,冒浣莲自觉露迹,急忙低下头来用心下棋,结果因子力少了一马,给张华昭以下风抢成和局。

纳兰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现在轮到我来领教了。”正摆棋子,忽然丫鬟传报,夫人有请,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问了冒浣莲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派人找你。”张华昭跟着出去,冒浣莲走在后面。忽然张华昭回手一扬,冒浣莲急忙伸手接着,手指一捏,是一个小小的纸团。

冒浣莲把纸打开,只觉一阵幽香扑鼻,上面写着“今夜请到天凤楼”

几个小字,色泽淡红,纸上还有一两片揉碎了的花瓣。不觉心中自笑:“张华昭和纳兰公子同在一起,居然沉迷得如此风雅,以指甲作笔,以花汁作墨,和我暗通消息了。”她一面笑,一面佩服张华昭心思灵敏。对弈之时,时有落花飘下,当时见他拿花瓣玩耍,毫不在意,却料不到他已看出自己是同道中人,用此来书写文字,而且身手之快,令人吃惊,不但瞒过了纳兰公子,连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冒浣莲目送纳兰容若和张华昭二人,在家丁和丫鬟簇拥之中,从侧门走回大院。她也缓缓而行,从原路走回,去找桂仲明。只觉路上碰见的人,似乎都在用着惊异的目光注视自己。

绕过假山,穿过花径,走了一会,见桂仲明和园中的花王迎面走来,眉浣莲叫他一声,桂仲明却把头别过一边,不理不睬。花王毫不知趣,在旁边唠唠叨叨他说道:“你这个同伴要发迹了,我们的公子呀,什么大官来拜访他,他都懒得去见,偏偏对你的同伴要好得紧,拉他的手在园子里走了好大一段路。老哥我看你也要跟着得意了,有了什么好处,可别忘了老朋友啊!”

桂仲明“哼”了一声,肩头一耸,花王正搭手上来,忽然“哎哟”一声,跌倒地上。桂仲明转身便跑,冒浣莲飞步追赶,尖声呼唤。

桂仲明叹了口气,回头说道:“你还追我作什么?”冒浣莲又气又恼又好笑,拉着他的手说道:“你这人呀,就像你的父亲,你忘记我是男子打扮了吗?他要拉我的手,难道我也要像你摔花王一样,把他摔个半死?”桂仲明听她说到“就像你的父亲”这句话时,如中巨棒,想起自己父亲因误会而迫死养父、拆散家庭的事,立时愤火全消,但仍绷着脸说道:“我就是不高兴你和这种少爷亲热!”冒浣莲盈盈一笑,低声说道:“你说他是哪一种少爷?他这种少爷可与别的少爷不同。”说罢把纳兰容若的行径胸襟,细细对桂仲明剖解。桂仲明听得连连点头,不再言

冒浣莲待桂仲明完全平静之后,问他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桂仲明道:“陆明陆亮今日从相府那边过来,我正在监工,他拉开我对我说,昨晚他们轮值,忽然发现武林高手自西府一座楼顶一掠而过,只看那身轻功,就比他们高明得不知多少倍,他们不敢追赶,想请我们助他一臂之力,这几晚给他们巡视门户。你不在身边,我拿不定主意,你说我们犯不犯得着真的给他们做看门。”冒浣莲想了一想,说道:“答应他们吧。我们虽不是替相府做看门,也要会会这位武林高手。”

说话之间,那个花王已从地上爬起,走了过来。冒浣莲道个歉迎上去问道:“天凤楼是不是在西院?”

花王点头道:“正是在西院,那是纳兰公子的书房。”他睁大眼睛,瞧了瞧冒淙莲,忽然拱手说道:“是不是公子叫你到天凤楼当差?那可是最好的差事!”冒浣莲笑而不答,谢过花王,拉着桂仲明各自回房休息,准备养好精神,夜探天凤楼,访寻张华昭。

两人睡了个午觉,再出来时,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所有不是应节开花的树,虽无花叶,也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真是个花团锦簇、富丽异常。冒浣莲拉着一个小厮问道:“怎的今天园子里布置得这样华美?”那小厮伸伸舌头道:“中午时分,三公主驾到,你都不知道吗?你出园看看,那銮舆车仗,排得多长?三公主和我们的相国夫人,交情最好,以前每个月都要来一两次,一住就是几天。这次不知怎的,隔了好几个月才来。”冒浣莲听后,想起早上纳兰公子被夫人匆匆召去之事,大约是和三公主之来有关了。

到了晚上,园子里的景色更美,小河两岸的石栏,挂满许多水晶玻璃的各色风灯,点得如银花雪浪,绿树枝头,又遍缀水晶葡萄,作为装饰,上下争辉,水天焕彩,把园子装点得似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桂冒二人,却是无心鉴赏,听得打过三更,各处沉寂之后,两人换过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展开绝顶轻功,迳自扑奔西院,找了许久,才在离雕栏玉砌的重重院落之间,看到古槐覆荫下,红楼掩映,上面彩纱宫灯,缀成“天凤楼”三字。冒浣莲大喜,对桂仲明道,“你在外面巡逻,我进去探张公子。”

冒浣莲飘身而上,在每一层楼翘出来的檐角,都停了一下,张望进去,却是奇怪,楼房都是阒无一人。直上到顶楼,方始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声调十分幽怨。

冒浣莲贴耳在纱窗上,只听那女子说道:“人们都羡慕荣华,帝王之家是荣华极致。我却只知道:深宫如鬼域,度日似长年。我还算较好的了,容若自小和我玩得来,后来又和你认识,你们像一股清风,给我揭开深宫的帘幕,看到一点点外在的阳光。我的姐妹,她们更惨。名为公主,却受制于保姆,莫说父王不易见,就是嫁出之后,一生见不着附马,也属寻常。张公子,你就一点也不可怜我吗?”冒浣莲听得大惊,悄悄用指在纱窗挖了一个小洞,张眼一看,只见里面坐着一位旗装少女,美艳绝俗,气度高华。对面坐着的英俊少年,正是日间所见的张华昭。心想:莫非此女就是什么三公主?怎的她会和张华昭这样厮熟,深更时分,在高楼之上谈心?正疑惑间,张华昭低低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办法?”停了一下,忽然背着公主把手一扬,一个小纸团,恰恰穿过纱窗上的小孔飞出,冒浣莲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过一会再来!”正当此际,忽听得外面一声清啸。正是:

深院闻私语,中宵传怪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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