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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停止哭泣,最后瞧了易兰珠一眼,木然地转过了身,向着牢门走去。

“我明白了!”易兰珠温柔地叹道:“妈妈,这不是你的错!”但她说得太小声了,以至王妃根本没有听见。

蜡烛烧完了,烛光忽的熄灭,就在这一刻,王妃走出了牢门,天牢内剩下虚空的黑暗!易兰珠陡然跳了起来,喊道:

“妈妈!我们彼此原谅吧!妈妈,回来!回来!”

牢门已经关上了。妈妈不会再回来了!易兰珠茫然地向四围张望,黑暗中似有无数鬼魅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尖叫一声,扑在地上,心里明白,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王妃喊了出来,此刻,她已经回到家中,在房间踱来踱去,发出绝望的叫喊。

房间的正中挂有多铎的画像,多铎那双眼睛似乎在年牢地盯着她,她拔出那柄短剑,杨云骢的影子在剑光中现出来,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她尖叫一声,掩了面孔。漆黑中,她女儿的影子又在眼前出现,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

她张开了双手,慢慢地拿起了那柄短剑。

突然一阵敲门声,侍女在外面报道:“纳兰公子求见!”

“是他?怎么这个时候要求见我?”纳兰容若是王妃最疼爱的侄儿,也是她平日唯一可以谈得来的人。她本来是不想见任何人的了,可是纳兰容若是例外,她叹口气道:“好吧,就和他见一面吧!”她打开了房门,纳兰容若正缓缓地走上楼来,他的书童在楼下等候。

纳兰容若和王妃对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一惊。纳兰容若吃惊的是:姑姑本来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现在却似蓦然老了几十年,而且双眼肿得像胡桃一样,显然是流了过多的眼泪!王妃吃惊的是:她这位才名倾国的侄儿,竟消失了一向潇洒的风度,面色惨白,捧着茶杯时,手指也在微微地颤抖。

“容若,你好,有什么事情吗?”王妃问。

“三妹妹已经死了!”纳兰容若突然站了起来,茶水泼溅地上,以激动的声调报告了这个噩耗!”

“三公主死了?”王妃木然地反问了一句,发呆的眼睛看着窗外。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可是此刻她的心头是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增多一份沉重,也不怎样显得出来了。

“三妹妹是自缢死的。”纳兰容若低沉他说道。

“自缢死的?”王妃发着抖重复他说:“三公主为什么要自杀?”

“不是自杀,”纳兰容若道:“是给皇上逼死的!我猜,事情和天山那个‘女飞贼’有关!”说到“女飞贼”时,王妃尖叫一声,纳兰容若惊异地看着她,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吗?就在你入宫见皇上那天,宫中给一个女侠闹得不亦乐乎,皇上一个亲信卫士给杀死了,还有两人给毒砂子打晕了,救治不及,后来也死了。”

王妃心中了然,知道这个“女侠”一定是随自己出宫的那个“宫娥”,自己的女儿的好友。她很奇怪,为什么纳兰容若称她为“女侠”,却称自己的女儿“女飞贼”,插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侠?”

纳兰容若凄然地望着王妃,突然用一种急促的声调说道:“姑姑,咱们姑侄是无话不谈,那个女侠是我把施带进宫的,她叫做冒淙莲,还是董鄂妃以前的女儿呢,想不到我带她进宫,却害了三妹妹!

“姑姑,请恕我莽撞问你,那关在天牢中的‘女飞贼’,是不是你一个至亲至近的人?”

王妃一阵痉挛,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低声的说道:“现在我不用瞒你了,她是我的女儿!”

纳兰容若叹口气道:“我看得出来!姑姑,我们生在皇家,真是一种罪孽!三妹妹的死也是一种情孽!”

王妃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起来,喃喃说道:“情孽!情孽?”

纳兰容若避开了姑姑的目光,说道:“是的,情孽。那个女飞贼,不,她不是女飞贼,她是你的女儿,我的表妹。表妹有一个意中人叫张华昭,想把她救出来。而三妹妹偏偏就爱上表妹的意中人!”

这件事在王妃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她自觉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但对于女儿的事情还是渴望知道,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叫道:“有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纳兰容若低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必问了,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先告诉你三妹妹是怎样死的吧。

“冒浣莲姑娘大闹皇宫之后,皇上发现失了朱果金符。这金符可绝不是外人偷得了的,皇上突然想起浣莲姑娘伪装宫娥随你出宫时,三妹妹曾拉着她的手和她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话,大起疑心,就叫太监传她来问话。三妹妹对来传她的太监说:‘你们且稍等一会儿,待我换过妆就来。’想不到她就这样在寝宫自缢死了!”

王妃叫道:“啊,原来那朱果金符是三公主偷的!”

纳兰容若道:“是的,她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了自己!”

王妃热泪盈眶,垂下头去,捶胸说道:“三公主虽是深宫弱质,却生就侠骨柔肠,比我那可是要强千倍万倍!”

纳兰容若泫然而泣,哑声说道:“我陪皇上在南书房读书,内监来报,说是三公主自缢死了。皇上面色青白,‘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活该!’我吓得晕了,想哭哭不出来!皇上忽然说道:‘你知道三丫头和外臣有什么勾结?’我莫名其妙,心又悲痛,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皇上道:‘这丫头好大胆,偷了我的朱果金符,我只道她想做太平公主呢!’太平公主是唐朝女皇帝武则天的女儿,曾勾结外臣,抢夺皇兄的权柄。皇上引太平公主的故事,大约是以为三妹妹偷他的朱果金符,一定包藏有抢夺朝政的野心,他又哪里知道其中有这样复杂的事?大抵做皇帝的人,凡事都会猜疑,以至想得完全不近情理。我道:‘三公主和我素来友好,我知道她从来不管外事,哪会勾结廷臣?’皇上冲着我笑道:‘容若,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沉吟了半晌,又道:‘也罢,家丑不宜外扬,你就替我去约束内廷,任何人都不准把消息泄漏,并代我主持,把这丫头收殓了吧。’我到了三妹妹住的景阳宫,把三妹妹解了下来,只见她书案上还有一纸词笺,上面写有两句词:‘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情藕丝索。’她最近跟我学词,大约是还未填完,就自缢死了。”

纳兰容若呷了一口香茶,又道:“皇上又问我,知不知道有人拿朱果金符去救天牢女贼的事,我说不知道。皇上道:‘这些事情,太过离奇了,自己人也靠不住,我应该好好查一查!’姑姑,你的形迹可得检点一些,给皇上看出,那就不好了!”

王妃凄然笑道:“我现在还怕什么?容若,你回宫去吧,皇上若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好了!”纳兰容若望着王妃,心头感到一阵阵寒冷,挥泪说道:

“姑姑,那么我去了!”王妃忽然又叹口气道:“你以前每次来,都会给我带来一两首新词,只怕我以后再不能读了。”纳兰容若惊问道:“姑姑你说什么?”王妃断断续续地哽咽说道:“嘿,生在皇家就是一种罪孽!容若,你再替我留一两首词,就写写我们的悲痛吧!”

纳兰容若泪咽心酸,默然不语,蓦地抓起了笔,说道:“好吧,我就替三妹妹续成那首词,另外再送一首给她!”他的眼泪点点滴在词笺上,霎忽写成两首,泪痕混着墨迹,字体潦草模糊。王妃艰辛地读道: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情藕丝索。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曲径深宫帝子家,剧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丧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纳兰容若掷笔凄笑,王妃目送着他的背影走下楼梯,好像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再说那晚大闹天牢之后,凌未风与飞红巾仗绝顶轻功,逃出险地。凌未风再申前请,请飞红巾和他一道,去见易兰珠那帮朋友,飞红巾仍是摇头,凌未风再问飞红巾住在何地,飞红巾又是不答。凌未风心内生气,想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女侠,又是师兄的好友,你却这么不近人情!飞红巾忽然说道:

“凌未风,我住的地方不能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寻来,我失陪了!”身形一晃,宛如海燕掠波,流星飞渡,一团白影,衣袂微飘,修忽过了几条街。

凌未风细味语气,好像飞红巾是有意叫他跟踪,心道:“难道我就迫不上你!”

一提气,也展开了“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紧紧跟在飞红巾身后,飞红巾故意当作不知,头也不回,只是一味奔跑。

逐电奔雷,风生两腋,二人功夫,竟是半斤八两,飞红巾占了先起步的便宜,始终领先十丈八丈。凌未风绝顶功夫,也不由得不暗暗佩服,心道:

“怪不得她和大师兄当年并称塞外奇侠!”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已出到郊外,凌未风看着飞红巾径朝西山奔走,山道迂回盘曲,转了几转,竟然失了飞红巾的影子。

凌未风停步四顾,只见山峰围绕,雾锁云封,人已在半山之上,心想:

她引我来这里做甚?难道她真是住在西山之上?正思疑问,左上方一阵清脆的笑声,随风飘下,凌未风身形一拔,脚点苍苔,手攀绝壁,捷似灵猿,霎忽到了上面,忽觉掌风飒然,上面早伏有一条蒙面大汉,双掌飞扬,突施扑击。凌未风大怒,一出手“风卷落花”左掌一拨,右掌斜劈,那人微微一侧,便闪开了。凌未风悚然一惊:这人身法好快,不敢怠慢,一挫身一翻掌,反手劈去,那人双掌一合,往外一分,又把攻势解开,身形歪歪斜斜,忽然掌劈指戳,抢攻过来,身法手法步法无一不怪,凌未风竟是前所未见。

那人连发六记怪招,饶是凌未风武功深湛,掌法精妙,也只好回拳自卫。

凌未风一声不吭,暗暗纳闷,只是那人招数甚怪,功力却差,十数招一过,凌未风已看出他的缺点,掌法一变,忽拳忽掌,呼呼带风,直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那人不敢硬接,连连后退。而更奇的是,那人开首的掌法神妙异常,但十数招之后打不到敌人,便破绽频生,竟是虎头蛇尾。凌未风哈哈大笑,振臂一掠,从他头顶跳过,回身封住了他的退路,正想把他击倒,其时两人已打到稍为开旷之地,月光照影,凌未风一掌打出,忽地收回,这人的身材竟像自己的熟人!正待喝问,那人一揖到地,哈哈笑道:“凌大侠,到底还是你功夫高!”面巾一揭,凌未风喜得叫出声来,这人竟是当年负气出走,自己和刘郁芳四觅无踪的韩志邦。

树林里一声长啸,飞红巾蓦现身形,笑道:“凌大侠,你还恼我么?要不是韩大哥说你是他的好友,我还不敢引你来。”韩志邦挽着凌未风,说道:

“凌大侠,还有几位朋友等着见你。”带着凌未风穿入密林,密林中有一间小小的寺院,韩志邦拍了三下寺门,叫道:“老朋友来了!”寺门倏地打开,里面有七八个喇嘛和十多个哈萨克人,高高矮矮的挤满一地。喇嘛中凌未风认得一个宗达·完真,乃是当日护送舍利子入藏的人,而哈萨克人中,更有一半以上是他旧日的战友,大家相见,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凌未风问道:

“你们怎么万里迢迢从塞外来到京师?”韩志邦沉吟半晌,笑道:“凌大侠,你不是外人,不妨对你直说。”用眼一瞟宗达·完真,宗达·完真急忙说道:

“当计抢救舍利子,凌大侠舍命相助,此恩此德,我们是永世不忘,韩大侠但说无妨。”凌未风见此情形,心想:莫非是他们机密之事,自己倒不便插足其间。正想说话,韩志邦道:“不是我们故作神秘,而是事关西藏的大事。

凌大侠可知达赖活佛派了特使来京之事?”凌未风道:“我前日刚到京师,忙于救人,根本不闻外事。”韩志邦道:“吴三桂举兵之前,已向达赖活佛疏通,若处下风,便请活佛代为求和,此次达赖特使来京,便是为吴三桂求和来的。”凌未风“哦”了一声,说道:“求和之事,我以前在五台山谷救出红衣喇嘛时,也曾听他道过。”韩志邦道:“红衣喇嘛正是此次特使,除了替吴三桂求和之外,恐怕还会谈西藏内附之事。”凌未风不知韩志邦后来夺获舍利子,给喇嘛迎入西藏等情事,心里暗暗奇怪,不知韩志邦何以和他们相处得如此之好。韩志邦又道:“红衣喇嘛率领了二三十人入京,宗达·完真和哈萨克的几位朋友,随后也跟着来了。不过,我们不愿和红衣喇嘛同住宾馆。”飞红巾道:“我是闻知京师擒了‘女贼’之后,飞程赶来的。”凌未风听了,这才知道飞红巾起初为什么不肯将地址告知,敢情她不知道自己与韩志邦等都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当时,众人就寝之后,韩志邦与凌未风携手在林中踏月同游,韩志邦忽然说道:“凌大侠,两年前我不辞而行,你们一定很恼我吧?”凌未风道:

“我们当时确是很遗憾,但不是恼你。”韩志邦歉然说道:“凌大侠,有一件事我很对不起你,我曾经嫉妒过你。”凌未风笑道:“那是你的误会,我和刘大姐本来就没有什么。”韩志邦摇摇手道:“凌大侠,经过这两年的磨炼,我好像比从前懂了许多,一切缘份,都是勉强不来的。你和刘大姐都是我最敬爱的人,如果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就会感觉幸福了!”凌未风忽然痛苦地叫道:“韩大哥,别提这个好不好?”

韩志邦惊异地看着他,这时月亮西沉,天色已将破晓了。

凌未风睡了一会,第二日一早起来,却不见了飞红巾,问起韩志邦,韩志邦也不知道,只说:“这位女侠,独来独往,武功极高,人又冷僻,谁也不敢问她,只怕是又想法救那女孩子了。”凌未风暗暗担心,却是无法。当下辞别韩志邦,去找冒院莲。韩志邦听说当日大闹五台山的一班朋友也到京师,很为高兴。只是仍叮嘱凌未风暂时不要将他的踪迹抖露出来,凌未风应允了。

韩志邦料得不错,飞红巾果然是想法救易兰珠去了。她清早起来,在西山之巅,练了一回剑法,练束停当,下山进城。心中悲愤,郁闷难消,想来想去,想不出救易兰珠之法,一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忽然咬牙想道:纳兰明慧是她的母亲,若她不肯救出女儿,我就和她拼了。主意打定,黄昏时分,一个人偷偷进了王府。

再说王妃自纳兰容若去后,心似死灰,人如槁木,独坐楼中,眼前只觉一片灰暗。过了许久、许久,才缓缓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抓起了那柄短剑。

“宝珠,不要怪我!云骢,你等着我!”王妃蓦然叫了出来,倒转剑锋,剑尖唰的插进心房,忽然,窗门倏地打开,一条人影,疾逾鹰隼,飞了进来。

“明慧,你怎么了?”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着她。新月刚刚爬上枝头,透过碧纱窗户,照着两个爱恨纠结的女人,这两个女人,面色都是一样惨白!

“飞红巾,不要恨我!”王妃喃喃他说道。这霎那间,一切仇恨全都化解,叱咤草原,纵横塞外的女侠,簌簌地落下泪来!

“飞红巾,我们都是杨大侠最亲密的人,让我们和解了吧,姐姐,你不讨厌我叫你做姐姐吧?”王妃面色突转晕红,心房剧烈地跳动,临死前极度的兴奋,使她觉得血液似乎像飞泉一样在体内流转。

“明慧,我的妹妹,我们不是仇人,我一定会好好地看待你的女儿,舍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救出她!”

王妃用感激的眼光看着飞红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力渐渐消失,挣扎着说道:“姐姐,把那柄短剑拔出来,送给我的女儿,那是她父亲的东西!”

飞红巾全身颤抖起来,这样坚强的飞红巾,此刻体验了生平最深刻的恐怖!这把剑插得直深入剑柄,纵有仙丹妙药也救不了,一拔出来,死得更快。

可是怎能够不拔出来呢?她有责任要把这柄短剑送给杨云骢的女儿啊!

飞红巾亲了一下王妃,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妹妹,你放心去吧!”

闭了眼睛,抓着剑柄,倏的拔了出来。正是:恩怨已随心血尽,死生一例付浮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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