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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那日飞红巾拼死打退楚昭南,抢到易兰珠之后,把她携回天都峰,悉心替她医治。易兰珠在天牢数月,精神肉体都给折磨得痛苦不堪,难得飞红巾像慈母一样爱护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不久就给调治好了,飞红巾一天晚上告诉她,她的母亲王妃已死。易兰珠木然无语,刚刚平复的心灵创痛又发作起来,飞红巾紧紧地拥抱着她,眼泪滴在她的面上,说道:“我以前很恨你的母亲,这次她临终时我在她的身旁,我才知道我以前恨错了,你的母亲实在是一个灵魂善良的好女人,我们的冤仇在她临终前的一瞬完全化解了,我们结成了姐妹,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易兰珠倒在飞红巾怀中,叫了声“妈妈,你不嫌弃我,我就做你的女儿!”飞红巾听了这声“妈妈”,心中如一股暖流流过,把易兰珠搂得更紧,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兰珠,我是你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易兰珠“嗯”了一声道:“那我见着你就如见着爸妈一样。”

飞红巾心中一阵悲苦,尘封了的记忆像毒蛇一样咬着她的心。二十余年前她是南疆各族的盟主,率领族人抵抗清兵,牧民们还特别为她编过一首歌,“我们的英雄哈玛雅,她在草原之上声名大”就是那首歌的开首两句。可是这位叱咤草原的女英雄,却一再受着感情的折磨,她和杨云骢志同道合,本来可以成为极好的爱人。不料在一场大战争中失散之后,再碰头时,杨云骢和纳兰明慧已订鸳盟,难分难舍了。飞红巾第一个爱人是个歌手,为了他暗通敌人,她亲手把他杀掉,碰到杨云骢后,她以全副的生命爱上了他,不料他却又爱上敌人的女儿,但他和那个歌手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不能杀他,又禁不住不爱他,后来她听得纳兰明慧和多铎成婚,再想去找杨云骢,而杨云骢的死讯已传来了,这种感情的折磨,使她一夜之间头发尽白!南疆各族抗清失败之后,她隐居天都峰二十年,在寂寞的岁月中,对杨云骢的思念愈甚。

只要属于杨云骢的东西,她都有深沉的感情。如今得到了杨云骢的女儿,她是再也不肯让她失掉了。

她给易兰珠讲她父亲的事迹,讲他们两人当年并肩作战的英雄故事,讲她自己的悲伤和寂寞,她说:“女儿啊!我再也不能失掉你了,你答应永远在我的身边,什么人来叫你你都不走吗?”易兰珠劫后余生,必如槁木,张华昭的影子虽掠过她的心头,但对着飞红巾的泪光,这影子也倏地消失了。

她忍不住,抱着飞红巾道:“妈妈,我答应永远不离开你!”

张华昭哪里知道飞红巾已用感情控制了易兰珠,他随着凌未风大力拍门,久久不见人应,不禁怒道:“飞红巾到底是什么居心,这样不讲情理?

再不开门我就打进去!”

张华昭话声未了,石门倏地打开,飞红巾现出身来,冷冷问道:“你说什么?”凌未风赶忙答道:“我们特来拜谒前辈。”飞红巾冷笑道:“不敢当,只怕你们要来拜谒的不是我!”桂仲明应声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许兰珠姐姐出来?”冒浣莲急忙扯他一下。飞红巾傲然对凌未风道:“他是什么人?这样没规矩!”桂仲明还想说话,却给冒浣莲止住。冒浣莲柔声说道:“兰珠姐姐和我们情同手足,我们不远万里而来,还求前辈准许我们见她一面。”

飞红中不接冒浣莲的话,却转过头对凌未风道:“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凌未风愕然道:“我说过什么话?”飞红巾道:“在京中我和你说过,我若救得易兰珠就不准你管,有这句话吗?”凌未风想不到她把开玩笑的话当真,桂仲明忽然骂道:“好不害羞,是你一个人救的吗?你凭什么把她管住,她又不是你的女儿!”飞红巾傲然说道:“她就是我的女儿!”凌未风瞪了桂仲明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话。

张华昭悲愤填胸,亢声说道:“就是你的女儿我也要见,我有话要和她说。”飞红巾喝道:“你是她什么人?不准你见你就不能见!”凌未风再也忍不住,忽然迈前一步,用低沉的声调问道:“易兰珠是我从小把她抚养大的,我虽然不敢做她的父亲,但我对她却实有了父女之情,你准不准我见她呢?”

飞红巾怔了一怔,也低声说道:“好,你们退后十步,我叫易兰珠在门口见见你们,让她自己说,她愿留在这里还是愿随你们去。”凌未风无奈,和同来三人依言退了十步。飞红巾手掌拍了三下,一个少女轻轻地走到门前。

张华昭大声叫道:“兰珠姐姐,我来了!”飞红巾抽出长鞭,指着张华昭道:

“不准上来!”

易兰珠目光呆滞,叫了声“凌叔叔!”两行清泪籁籁落下。飞红巾赶忙拉着易兰珠问道:“他们要接你出去,你愿意去么?”易兰珠低缓他说道:

“我愿意在这里陪你!”飞红巾推她下去道:“好了,这就行了,你回去歇歇吧,你的神色很不好呢!”易兰珠如中魔咒,竟然转身入内,张华昭大声叫道:“兰珠,兰珠,不要回去!”凌未风也大声叫道:“兰珠,你的爸妈虽然都死了,但你爸爸的志愿你还没有替他完成呢!你是你爸爸的女儿!只杀了多铎还不能算是替爸爸报仇。”飞红巾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把易兰珠关在里面,她自己却站在墙头,高声说道:“凌未风,你可以回去了。”

桂仲明怒气冲冲,右手一振,倏的打出三枚金环,分打飞红巾三处大穴,想把飞红中打倒,破门而入。飞红巾长鞭一卷,把三枚金环全都卷去,冷笑说道:“我念在你是晚辈,不和你计较,你再胡来,我就要还敬你了!”冒浣莲用力拉着桂仲明,凌未风上前三步,要与飞红巾理论,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起自身旁。

那苍老的声音喝道:“谁敢在天山撒野?”凌未风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不知是什么时候,竟然来到了他们中间,凌未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家师晦明禅师遣弟子参见老前辈。”白发魔女“哼”了一声,问道:“你的师父好?”凌未风凄然道:“家师日前圆寂,特来报知。”白发魔女一阵心酸,叹道:“从今而后,再也找不到对手研习剑法了。”凌未风不敢作声,过了一会,白发魔女又问道:“你们真是特意来见我的?”凌未风道:“是啊!还有卓师叔留下的锦匣,要献与你老人家。”白发魔女面色大变,叱道:“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住在南高峰,你又不是不知,你来天都峰作甚?卓一航有东西给我,也不会叫你们拿来,哼,你敢戏弄于我?”凌未风正想辩解,飞红巾抢着道:“师父,他们联同来欺负我,要抢我新收的徒弟。”白发魔女忽地冷笑一声,凌未风、桂仲明、冒浣莲、张华昭四人,同时觉得一阵眼花,似有人影疾在身旁穿过,凌未风身子陡然一缩,闪了开去,耳中依稀听得有人叫一声“好!”转瞬间微风飒然,白发魔女又已在场中站定。白发魔女两手拿着三口宝剑,冷笑说道:“凌未风,你朋友的兵刃我拿下了,念你是晦明禅师的弟子,我不再惩戒你们了。

你们给我滚下山去!”说罢滚飞红巾入内,说道:“不要再理他们。”砰的一声,把石门关上。

凌未风这一惊骇非同小可,白发魔女竟于瞬息之间,连袭他们四人,除了自己之外,桂仲明等三人的兵刃竟全部给她收去。这真是武林绝顶功夫,怪不得她敢两次去找晦明禅师比试。

凌未风深知白发魔女脾气古怪,不敢逗留,带领三人下了天都峰,坐在山脚叹道:“触犯了这女魔头,易兰珠只怕不能再见着了。”张华昭神情颓丧,如痴如呆。桂仲明心痛失了宝剑,也说出不出话。

过了一阵,冒浣莲忽然拍掌说道:“凌大侠,不必灰心,兰珠姐姐和我们的兵刃还可以回来,只是要张大哥冒一冒险。”张华昭道:“我有什么用?

打又打不过人家,求情她们又不理睬。”冒浣莲笑道:“难道我还会叫你和白发魔女打架?你仍然捧锦匣,携同仙花,当作没有这回事似的,三步一拜,独自拜上南高峰去。白发魔女包管叫飞红巾将易兰珠放回给你。”张华昭愕然道:“你真有把握?”冒浣莲道:“我戏弄你作什么,而且除了如此,也无其他法子。”凌未风一想,懂得了冒浣莲的意思,点点头道:“还是你机灵,刚才我们都莽撞了。”桂仲明大惑不解,瞧着冒浣莲出神。冒浣莲“嗤”

的笑出声来,用手指戳他一下,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傻瓜,比如我有些体已话要和你说,我会说给许多人知道么?”

冒浣莲机灵绝顶,白发魔女的心思她一猜就对了。白发魔女与卓一航少年情侣,后来因事闹翻,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密约,白发魔女听说卓一航有遗物给她,面色大变。但想起那个密约,卓一航绝无同时派几个人来的道理,因此又以为是凌未风故意调侃她。

且说凌未风等四人离了天都峰行去。到了山麓,冒浣莲道:“好了,你一个人上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你下来时发响箭为号就行了。”张华昭道:

“白发魔女只怕还未回山。”冒浣莲道:“你不必管她回不回山,上去找她,总有好处。”

张华昭一人攀藤附葛,独上高峰,还要三步一拜,辛苦非常。南高峰景致又和北高峰不同,山上冰河甚多,张华昭行了两天,已接近原始冰河,冰河远望如白色的大海浪,从幽谷里流泻而下,行至近处看清楚那些“浪头”

都是高可五六丈的大冰柱,起伏层叠,有的似透明的宝塔,有的似巨大的手掌,形形色色千奇万状。张华昭一来有凌未风所给的碧灵丹,二来入天山多日,也渐渐习惯山中气候,虽然奇冷彻骨,还能抵受得住。

沿冰河上行,过一如瀑布状的冰坎,面前豁然开朗,有一片长达几百丈的大冰坂,冰坂尽头矗立一座高约百丈的冰锋,独出于群峰之旁,有用坚冰所造的屋子,光彩离幻,内中隐有人影。

张华昭此际已在南高峰之上,那冰峰乃是峰顶的积雪堆成。张华昭心想这冰屋想来就是白发魔女所造的了。他跪下行了大礼,只听得苍老的声音道:

“我饶恕你了,你进来吧!”

张华昭心想:白发魔女真是怪物,住在这样的地方。只见屋中点着无数蜡烛,烛光与冰墙辉映,耀眼欲花,坐在当中的正是白发魔女,张华昭正想参拜,忽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托起,白发魔女将自己接住,开声问道:“你真是卓一航遣来的么?”

张华昭取出锦匣,锦匣上用丝带系着两朵花,一白一红,周围虽用彩绸罩着,异香仍是透人鼻观。白发魔女双目放光,问道:“这两朵花是摘来的吗?”张华昭恭恭敬敬答道:“是弟子所摘,奉卓老前辈之命,送给你老人家。”白发魔女将两朵花取下,却仍放在丝囊中,并不拿出,喟然叹道:“七十年前的一句戏言,难为他还记得如此清楚。我今日刚好满一百岁,还要这优昙花来做什么?”张华昭瞠然不知所答,看着那满屋子的烛光,心想,原来今天是她百岁大寿。正想措词道贺,却见白发魔女闭目静坐,面色沉暗,便不敢插言。

自发魔女悠然遐思,茫然若梦,七十年前旧事,都上心头。

七十年前,白发魔女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少女,可是却已名震江湖,是西北的剧盗,卓一航则是个贵家公子,他的祖父是个卸任总督,告老还乡时曾被白发魔女拦途截劫,并伤了卓一航的一位同门。也是合当有此“情孽”,后来他们竟因“不打不成相识”,而至彼此倾心。可是卓一航到底是显贵之后,爱意只是存在心中,不敢表露,更不肯入伙做强盗,白发魔女一怒而去,再过几年,卓一航已经成为武当派的掌门弟子,那就更加阻难重重了。他们经过几度悲欢,几番离合,最后一次,白发魔女上武当山找他,武当派的长老囿于宗派之见与门户之念,要把白发魔女驱逐下山,白发魔女性烈如火,动手伤了卓一航一个师叔,卓一航迫于无奈,也出手伤了自发魔女。经过这场大变,卓一航伤心欲绝,几乎发疯,终于辞掉掌门,远赴回疆,追踪白发魔女(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详见拙著《白发魔女传》)。

但卓一航虽经大变,还是颜容未改,白发魔女却不然了,那晚动手之后,心念全灰,一夜之间,头发尽白。她是最爱自己的容貌的,白发之后伤心不已,索性到天山隐居,什么人都不愿见了。

两人就是因这样一再误会,以致后来虽同在天山数十年,却总是避不见面。最后分手时,卓一航曾对她说道:“你为我白了头发,我一定要尽我的力,为你寻找灵丹妙药,让你恢复青春。”他知道白发魔女最爱自己的容貌,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白发魔女就说过“红颜易老”的说话,那时卓一航就开玩笑地对她说过,愿替她找寻头发不白的妙药,想不到竟成谶语,如今她徐娘未老,竟已白发满头,所以最后分手时,他又旧话重提。又谁料得到这个许诺,竟然成了他数十年来未了的心愿!

此际白发魔女对着两朵优昙花痴痴出神,几十年间事情,电光石火般在心头闪过,她真想不到卓一航对她如此情深,生前一句戏言,死后仍然办到。

她睁开眼睛又叹口气道:“这两朵花你还是拿回去吧!”随说随打开锦匣,抽出一张锦笺,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七律:

“别后音书两不闻,

预知谣诼必纷纭,

只缘海内存知已,

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

经霜方显傲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

尚有幽香放上林。”

这首诗正是卓一航当年受她误会之后,托人带给她的。当时她火气正盛,还咀嚼不出其中滋味,如今重读,只觉一片蜜意柔情,显示出他的深心相爱。

这首诗首两句是说分别之后不通音讯,他已预测到一定有很多谣言了,三四两句说,只要彼此真心相爱,只要是知已尚存在世间,那就算人在天涯,也不过如隔墙邻舍一样,五六两句则表示他生死不渝的真情,说是越经过劫难,越经历风霜,相爱的心就越发显现出来,最后两句说纵然劫难像冬风一样,吹折了千树万树爱情的花朵,可是美丽的爱情花朵,仍然是放着不散的幽香!

这些话当时读还不觉怎么,现在儿十年过去了,卓一航死了,她也满一百岁了,卓一航的诗,恰恰做了时间的证人,证明在这几十年间,卓一航的心事正如他所写的诗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白发魔女将锦笺折起,放人怀中,静坐冰室之中,凝望天山外面的云海,久久,久久,不发一言。张华昭禀道:“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白发魔女如梦初醒,吁口气道:“辛苦你了,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办的么?我能做得到的,一定替你做。”张华昭道:“我想请老前辈帮忙,叫飞红巾把我的兰珠姐姐放出来。”白发魔女道:“哪个兰珠姐姐?啊!是那个女娃子是不是?”

张华昭点点头道:“我和她已结同心,不愿如此生分!”白发魔女想起自己一生,点头叹道:“我们上一辈所错过的东西,你们小辈的是不应该再错过了。飞红巾若要收徒弟,天下有的是聪慧的女儿,她不应该要你的兰珠姐姐。”

说着自笑起来,在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交给张华昭道:“我这几天不想下山,你拿这根玉簪去见飞红巾,就说是我要她放的好了。”张华昭大喜叩谢。

白发魔女又将那日所收去的三口宝剑拿出来,叫他带回去交还桂仲明他们。

交托完毕,白发魔女道:“你远道而来,我没有礼物给你,传你一套轻功吧。”

说罢随手一带,张华昭只觉腾云驾雾般地给她一手带出石屋之外,简直连她身形怎样施展也看不清楚。张华昭大喜,急忙谢恩。白发魔女演了一套独创的轻功,放慢招式,叫他仔细看清,再传授了口诀,张华昭练了半天,熟记心头。白发魔女道:“行了,你以后自己练习吧!”正是:

八十年来如一梦,天山绝顶授轻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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