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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跟去。但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乡之地到处河泊纵横,程英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见左边小桥上黄影幌动,一人从对岸过桥奔来。程英只一呆,已见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容颜秀丽,冷冷的道:“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眼见要将她连头带胸打得稀烂。

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蓦地里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后高跃丈许,这才落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拂尘上内劲贯注,直刺出去,岂知眼前空荡荡的竟是甚么也没有。她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遇到这般怪异情景,脑海中一个念头电闪而过:“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护住身周五尺之内,这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一见之下,登时心头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一时之间,实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那人低头向程英道:“娃儿,这女人好生凶恶,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当非常之境,便不敢应以常法,料想用拂尘挥打必非善策,当即伸出左手相接,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嗤的一声,臂弯斗然酸软,手臂竟然抬不起来。

程英一头撞在她胸口,顺手挥出,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李莫愁毕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无顾忌,拂尘倒转,疾挥而下,猛觉虎口剧震,拂尘柄飞了起来,险些脱手,原来那人又弹出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程英却已稳稳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若不尽快脱身,大有性命之忧,轻声一笑,转身便走,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银光闪动,十余杖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没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阴狠厉害,当即飞身向后急跃。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是更快,只听得银针玎玎铮铮一阵轻响,尽数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到他后跃风声,袖子又挥,一枚银针直射程英。

她知这一针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急奔过桥,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一枚长长的银针插在她肩头,不禁脸上变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镇恶等见李莫愁终于掳了陆无双而去,都是骇然。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我瞧瞧去。”郭芙道:“有甚么好瞧的?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

“你踢死我?不见得罢。”说着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说我要踢你。”她可不知这少年绕着弯儿骂她是“恶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当即循声追去。

奔出数十丈,听声辨向,该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里却不见二女的影子。

一转头,只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几枚银针,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极是精致。

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细看,见地下蚂蚁死了不少,数步外尚有许多蚂蚁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银针去拨弄几下,那几只蚂蚁兜了几个圈子,便即翻身僵毙,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真是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便,猛然惊觉:“针上有毒!拿在手中,岂不危险?”忙张开手掌抛下银针,只见两张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觉左臂麻木渐渐上升,片刻间便麻到臂弯。他幼时曾给毒蛇咬过,险些送命,当时被咬处附近就是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险,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罢?”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用头支在地上,双脚并拢,撑向天空。他退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

那人双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我是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是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响亮,回头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手为足,双手各持一块石头,倒转身子而行,竟是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已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拚命急奔,忽听呼的一声响,那人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身前。

那少年叫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跃起,落在他身前。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手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近,当下伸手发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灵,双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那少年道:“你本事这么大,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么快,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他随口捧上一句,岂知“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打中了那怪人的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让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即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眼,皱眉沉吟。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雪白短须,根根似铁,又听他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极是难听。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目清秀,看来倒也欢喜,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甚么,我都听你的。

公公,你要我答应甚么事?”怪人裂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应这件事。我说甚么,你都得听我的。”少年心下迟疑:“甚么话都听?难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罢!”说着双手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数尺。那少年怕他远去,忙要追去求恳,可是不能学他这般用手走路,当下翻身站起,追上几步,叫道:“公公,我答应啦,你不论说甚么,我都听你的。”

怪人转过身来,说道:“好,你罚个重誓来。”少年此时左臂麻木已延至肩头,心中越来越是害怕,只得罚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恶毒,我一定听你的话。要是不听,让恶毒重行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碰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罚这样一个誓,这怪人肯不肯算数?”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极是满意,那少年暗喜:“老家伙信了我啦。”怪人点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娃娃。”少年只觉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公公,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要你这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一生从未见过父亲之面,听母亲说,他父亲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常自羡慕,只是见这怪人举止怪异,疯疯癫癫,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罢,别人叫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那少年寻思怎生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发出一连串古怪声音,似是念咒,发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怪人哈哈大笑,说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银针之毒,治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下传了口诀和行功之法,说道此法是倒运气息,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子之处回出。只是他新学乍练,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驱尽毒气。

那少年极是聪明,一点便透,入耳即记,当下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减。他过了一阵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儿。咱们走罢。”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去那里,儿子自然跟着去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两头大雕在半空飞掠而过。那怪人向双雕呆望,以手击额,皱眉苦苦思索,突然间似乎想起了甚么,登时脸色大变,叫道:“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他们。”说着一步跨了出去。这一步迈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许之外,连跨得十来步,身子早在桑树林后没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柳树,蓦觉脑后一阵疾风掠过,却是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林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

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三十来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那女的约莫二十六七岁,容貌秀丽,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男子向少年凝视半晌,道:“你说是像......”只说了四个字,却不接下去了。

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这日两人正在一家茶馆中打听黄药师的消息,忽见远处烈焰冲天而起,过了一会,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陆家庄失火!”黄蓉心中一凛,想起嘉兴陆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虽然向未谋面,却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说“江南两个陆家庄”。江南陆家庄何止千百,武学之士说两个陆家庄,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陆家庄而言。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自非泛泛之士。一问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陆展元之家。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达,见火势渐小,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火场中几具焦尸烧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黄蓉道:“这中间可有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仇家来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错,说道:“对,咱们搜搜,瞧是谁放的火,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上印着几个血手印,给烟一薰,更加显得可怖。墙壁倒塌,有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

黄蓉道:“一定是她。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她驾临江南,咱们正好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武林朋友都说这女魔头难缠得紧,咱们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越是胆小。”郭靖道:“这话一点不错。越是练武,越是知道自己不行。”黄蓉笑道:“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己愈练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视,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银针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几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此针之毒,实是可怖可畏。黄蓉伸了伸舌头,拾两段断截树枝挟起银针,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远处搜寻,却见到了双雕,又遇上了那个少年。

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像谁,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觉头脑中微微发闷。黄蓉也早闻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处,转头寻找,见雄雕左足上有破损伤口,凑近一闻,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

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挤毒血。

只见少年手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嘴馨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黄蓉又取两粒药丸,喂双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出其不意,吓了一跳,但听啸声远远传送出去,只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送出,啸上加啸,声音振荡重叠,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远去。

黄蓉知道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跟着发声长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已臻化境,双啸齐作,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足步加快,疾行而避。抱着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罗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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