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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父子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日到达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时间,足足有半个月。
黄州在大江之湄,北附黄冈,地形高高下下,颇不平坦,公府居民,极其萧条。不过既为贬谪之所,自然是“大不胜处”,所以也毫不诧异。[〔宋〕张舜民:《画墁录》。作者曾于元丰五年往访黄州,见知州杨寀、通判孟震及苏轼,所见黄州,荒凉如此。]
一路来时,看见黄州城外江浒群山上,连绵不断的尽是竹林,俯望绕郭长江,风平浪静,心里便在盘算:这地方竹林那么多,竹笋一定很香很嫩,长江里活活泼泼的鱼鲜,不愁吃不到。吃的既然有了,其他都好办。至于做官呢?既已身为“逐客”,但还拥有一个水部员外郎的虚衔,他想到梁朝的何逊,唐朝的张籍,这两位前代诗人都曾做过此官,我又何尝辱没,作《初到黄州》诗,感觉非常满足,只有开头两句,可以解释为他平生只为“口食”奔忙,但也不妨解读为一生皆因“口舌”遭殃。原诗: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妤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宋官吏俸禄,有一部分是以实物折价抵算,称折支。此诗作者自注:“折支多得退酒袋。”“退酒袋”者,朝廷造酒后废弃的酒袋。末二句诗自讽贬官至此,无补于朝廷,反而浪费俸禄。]
苏轼新来乍到,没有落脚处,只得仍求寺院暂住——黄州的定惠院。定惠院坐落城中,不像禅智寺那样破落荒凉,院中薄有花木修竹的栽植,住持和尚颙师也很看重这位住客,给予种种方便。因为住在庙里,苏氏父子即在寺内搭伙,跟着和尚们一同用斋。
被贬谪的罪官,到达贬所,有两件正事要做:一是立即去向当地的长官“谒告”,有如现在的所谓“报到”,当时的黄州知州是东海人徐大受,字君猷,对他非常礼遇,一点没有遭受奚落;第二件事是要进上谢表,苏轼写得小心翼翼,但能将他自己的立身本末,不亢不卑地说得一清二楚,毫不沮丧。如言:
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麋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
苏轼见过徐太守后,黄州无一熟人,没有地方要去,他在定惠院里,竟自实行陈州对苏辙说的那句话:“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关起门来,大睡其觉。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倒头来瞌睡多,大家都有过同样的经验,“昏昏觉还卧,辗转无由足”[本集:《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诗》。]。纵然勉强起来,出门走走,头脑还是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起初,他是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才一个人悄悄跑到寺外去散散步,有时也买杯淡而无味的村酿来润润喉咙。他竭力不使自己喝醉,只怕醉后乱说话。看似平静的生活,心里隐藏着恐怖的创伤,还在那里隐隐作痛。
“先生食饱无一事”,总不能整天整夜都睡在床上,就不免常到城中随处闲逛,但他的出入,不过如《与王定国书》所说:
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以自娱耳。
沐浴是苏轼日常生活中的癖好之一,此来黄州,常去城南安国寺洗澡,他在《安国寺浴》中别有感触:“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甚至像这样淡泊的感慨也不敢“多谈”,苏轼当时的精神生活,还一直在被禁制的状况中,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除此以外,他只得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不问是私家花园或是寺庙,他都“拄杖敲门”,要求进去看看。其中有两座私家园林,他最欣赏:一是尚氏园,园中竹林花木,修治得最好,藂枳花尤其出色,苏轼曾亲为此花图写;一为柯姓林园,倚山辟园,山上有一片老枳树林,开白花,香味清淡,颜色绝俗,常常使他徘徊树下,为之忘情。
更有一天,他漫步走到定惠院东的土山边,在某家杂花满开的篱落间,忽然发现花丛中竟有一株海棠,在春风中嫣然含笑,使他非常诧异。苏轼当年,海棠是西蜀濯锦江独有的名卉,成都燕王宫碧鸡坊的海棠尤为繁盛,范石湖词所谓“碧鸡坊里花如屋,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别地向无此花,像黄州这样偏僻的地方,土人又不知此花的名贵,怎么会有呢?这样想看,不知不觉就从海棠花的溷落黄州,移情到自己的身世上来了。他好像做梦一样,以为一定是天上的鸿鹄把海棠花的种子从西蜀衔到了黄州,遂使这空谷佳人,落入江城瘴地里,自苦幽独了。不轻易伤感的苏轼,“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海棠的艳影,一一化作自己的身形,对此不免流露了天涯流落的悲哀。据说,日后苏轼常常书写这首“海棠”诗来送人,先后不下数十本之多,可见这首诗中蕴藏着他深邃的感情。
从陈州回去后的苏辙,立即依照兄弟商定的办法,赶忙结束南都的工作,办完交代,然后携同两房眷口,自南都登舟,泛汴泗,出淮扬,过金陵,溯皖江,然后泊舟九江,叫自家眷口就在九江等待,他则亲自护送嫂氏、侄子以及哥哥家其他眷属人等,仍循水路前往黄州。
苏轼计算着他们的行程,也忙着准备接眷。虽说家眷来了,可以不再寄寓庙宇,但他却担心偌大一份家口的生活负担,所以心里实在也很怕他们到来,与章惇书中,坦白说道:
黄州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
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廪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
转眼已是榴花照眼的季节,消息传来,苏辙率领的一家人都已到了磁湖(今湖北大冶),但为巨风大浪所阻,只得停船稍待。苏轼追怀陈州之别,几已半年,兄弟俩又将在黄州重见,一切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作诗代简,倩人往迎:
惊尘急雪满貂裘,泪洒东风别宛丘。
又向邯郸枕中见,却来云梦泽南州。
暌离动作三年计,牵挽当为十日留。
早晚青山映黄发,相看万事一时休。
苏辙答诗说:“黄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万重。自笑一生浑类此,可怜万事不由侬。”一番被命运播弄的感慨。两天后,听说风浪过去了,苏轼即于五月二十七日黎明,坐船到离黄州二十里地的市集巴河口去接他们。
坐在船上,细细欣赏晨光曦微中的江水,浩淼的水面上笼罩着蒙蒙烟雾,显出一片宁静,小舟轻盈前进,犹如划破千顷碧绿色的玻璃。置身在这样自由美好的天地里,禁不住想起去年在御史台狱囚房里的生活,“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他就在这井底,战战兢兢过了一百多天——“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他可以和家人团聚了,他几乎愿意在这江城终老了。[本集《晓至巴河口迎子由诗》:“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
他曾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假使苏辙也愿意住到黄州来,他将设法筹点钱,把柯氏园买下来兄弟共居,这个构想虽然美好,但不是现在的能力所做得到的。家眷来了,他不得不弄个住处,遂于二十九日搬进临皋亭去住。
临皋亭在回车院中。回车院是公家建筑,为三司按临黄州时所居的官邸,本来不是一个被谴谪的罪官可以住得的。据苏轼于迁住临皋亭后与鄂守朱寿昌书:
已迁居江上临皋亭,酌江水饮之,皆公恩庇之余波。
似是寿昌向有关方面代他关说,才弄到手的。但这房屋并不宽大,他又家口众多,住得非常拥挤。如同年夏,陈慥要到黄州来看他,他就曾为招待客人住宿,大伤脑筋,写信告陈说:“临皋虽有一室可憩从者,但西日可畏。承天(寺)极相近,或门前一大舸亦可居,到后相度。”要借僧舍,甚至是门前停泊的旧船来接待宾客,苏家房屋的迫促,实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临皋亭住屋虽然狭小,但是门外的风景却非常美。亭在江边水驿上,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滔滔江水,自上游乱流西下,浪击江岸,涛声昼夜不绝。对岸就是樊口,景色幽美如画,苏轼闲常策杖江边,独自一人眺望天空渺渺的流云和江上起伏的浪涛,不能不使他感到天地何等寥廓,而人却这样的渺小与无助。
苏轼《与范子丰书》说:
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问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
粗看他对于这种闲散的隐居生活,似已非常满足,其实那只是生活之艺术精神的一面。作为一个儒学者,淑世是其生命的本分,“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他可以毫不怨悔。但是“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满怀用世的热情又怎能轻易放下?所以当他的好友李常寄诗来慰问他的不幸时,他却大不以为然,复书直道儒者的责任时,又另是一副铁石心肠。如言:
示及新诗,皆有远别惘然之意,虽兄之爱我厚,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身在冤诬谪废中,而犹有如此生气凛然的言语,这是苏轼道德勇气之所在,亦是其性格中坚忍不拔之一面。
苏辙将嫂氏一行送到黄州,顺从老兄的心愿,在黄州住了十天。在此短短十日中,兄弟俩去武昌游玩了寒溪西山寺,武昌县令招待了他们酒食。苏辙全家老小还在九江等他,不得不于六月初九,匆匆告别,苏轼相送至刘郎洑,饮别于王齐愈家。苏辙既行,空洞与寂寞又如浓雾一样,向苏轼重重包围过来,黄州又变成一片荒茫的沙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