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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是个好动的人,无事便要到各处走动,家里是坐不住的。惜乎黄州附近,够得上称名胜者,只有武昌西山的寒溪一处,余如东门外的青草亭、韩家圃这几个地方,去多了也就没甚意思。

唯有门前那一片浩淼的江流和沿江陡立的那一道绛赤色的崖壁,风光明媚,时时吸引苏轼,如遇风平浪静而又没有别处可走时,就弄只小船,沿着江边划水,常常不自觉地划到赤壁那一带江面上去。倦了,就停桨闲眺,让这小舟随波自去,他只在船上欣赏天上的流云、江中的白浪和沿江的山容石色。

自从垦辟东坡后,苏轼每天进出东门,城门的守卒常常带着诧异的眼光看他。苏轼在心里回答他们道:“你们不要笑我,自来贤达之士,谁不走过贬谪这条患难的道路?百年以后,黄州人还会常常说起我哩!”[本集:《日日出东门》。]

元丰五年(1082)二月雪堂落成后,苏轼留在那里的时间更多了。白天忙着灌溉耕耘那些农事,晚上则常留在雪堂读书。远道的朋友来时,就以雪堂为客馆,他以与朋友饮酒剧谈为乐,每每要到夜深人静,才曳着手杖回去。走在路上,静听他那响簧铁杖[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东坡响簧铁杖,长七尺,重三十两,四十五节,嵇康造。”],敲击着粗石路面,发出铿锵的声音,清脆悦耳,心里有种万虑皆澄的喜悦。作《东坡》诗: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从东坡到临皋亭,不到一里路,正好让他从容步行,舒松筋骨。说到道路,黄州城瞰江跨谷,到处都是黄泥的田坂路,苏轼朝出暮归,每日都在坂路上走,常人也许会抱怨遇雨泥泞,晴天飞尘之苦,但是苏轼不然,一日大醉,作《黄泥坂词》,却将这条山边村路,说得那么幽美动人:

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祠而北转。

走雪堂之陂陀兮,历黄泥之长坂。

大江汹以左缭兮,渺云涛之舒卷。

草木层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葱蒨。

余旦往而夕还兮,步徙倚而盘桓。

虽信美而不可居兮,苟娱余于一眄。

…………

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

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

上苍所造的一丘一壑,一溪一水,无不有它各自的妍美,但须慧眼灵心,随时体味,遇之于目,会之于心,则天地间几乎无处不是美境,如苏轼记黄泥坂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又如他于元丰五年三月间,去麻桥看病,病愈后,就和医生庞安常同游蕲水郭门外二里许的清泉寺和王羲之的洗笔池,徜徉于兰溪之上。入夜,到一酒家喝醉了酒,在蕲水道中的溪桥上休息了一会,桥本身只是一座乡野的溪桥,但苏轼眼下,感受却不凡,作《西江月》词,叙(序)曰:“春夜蕲水道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乱山葱茏,不谓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词云: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五年九月间的夜晚,他与几个朋友在江上饮酒,薄醉归家,一路欣赏江水接天、风露浩然的秋色,忽然兴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挣脱尘网、追寻自由的欲望,独自面对着江水幻想起来:“倘使趁这好风好水,将这自己作不得主的躯壳,乘上小舟,听凭江上秋风,随便吹到哪里都好。”他把这份渴求解脱的幻想,写成一阕《临江仙》词,与客大歌数过而散。这阕词是这样的: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每有所作,即为人传诵,此词一出,立即化为谣言。盛传那天晚上,苏轼写此词后,便将冠服脱下,挂在江边树上,拏舟长啸而去。这谣言传到太守徐大受耳中,则是“州失罪人”,他有监管的责任,如何得了,立即传车往访,到了临皋亭苏家,苏轼还在高卧,鼾息如雷,不觉大笑。[〔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元丰六年开春后,苏轼的健康状况很不好。正二月间,大约受了寒,感冒了,引起咳嗽,拖了个把月还未痊愈。又碰上牢城失火,延烧市廛,火自西北来,一直烧到雪堂,总算扑灭了。《招巢谷归来书》说:

东坡荒废,春笋渐老,饼餤已入末限,闻此当俟驾耶?某五七日,苦壅嗽殊甚,饮食语言殆废,矧有乐事?……

时入初夏,接着又害起疮疖来,原定要到岐亭去看望陈慥的,也因疮痛作罢。此病拖延甚久,不但没能治愈,至五六月间,这疮疖的风火之毒,忽然上升,侵及右目,炎赤肿痛,几至失明。《与蔡景繁书》云:

某卧病半年,终未清快。近复以风毒攻右目,几失明。信是罪重责轻,召灾未已。杜门僧斋,百想灰灭。

就因这个眼病,苏轼困在家里,约有一两个月没有出门。恰巧同年四月,临川曾南丰(巩)在江宁病故。于是,谣言再度发生,说苏轼已与曾巩同日病死,附会其辞地说如李长吉一样,被上帝召往玉楼修文去了。

不多几时,这谣言就传到了京师,甚至传入禁廷,神宗皇帝也听说了这则传闻,立刻召问尚书左丞蒲宗孟,因为宗孟与苏轼不但是小同乡,而且还是姻戚——宗孟的胞姊嫁与苏轼的堂兄,是堂侄千乘的母舅。不料宗孟并不知晓,只是含糊对曰:“日来外间似有此语,但亦不知翔实。”其时神宗正在传膳,信其为真,叹息再三,连声惋惜:“才难,才难。”辍饭而起。[〔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并见何薳《春渚纪闻》。]

有人把这谣言告诉了在许昌的范镇,景仁是个至性人,绝不怀疑,举袂大恸起来,即命他家子弟,立刻带笔款项,到黄州去赙唁苏家遗属。子弟们劝慰他道:“这个传闻,真假还不知道,不如派人先去黄州看一下,如果确实,再去吊唁不迟。”

于是,就派范家门客李成伯去黄州一探。成伯见到苏轼好好活在那里,不免道出此行缘由,苏轼大笑起来,心里却充满了感激。《答范蜀公书》说:

李成伯长官至,辱书,承起居佳胜,甚慰驰仰。……某凡百粗遣,春夏间多疮患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以为左右忧。闻李长官说,以为一笑。平生所得毁誉,殆皆此类也。何时获奉几杖?临书惘惘。

苏轼居黄未久,第一次与儿子迈一同漫游江岸,过知州官邸不过百步,就看见一片绛赤色的崖壁,矗立在深碧色的江水中,别有一番挺拔杰出的气象,从此常常划船到这崖下江边来玩,或者捡拾江边彩色的石子,或者攀登崖上的徐公洞,寻视鹘鸟的窝巢。闲看两条大蛇在崖上缓缓蠕行。

苏轼初听人说,这地方即是三国时代吴蜀联军大破曹魏的古战场。凡是怀着满腔淑世的热情而横被现实压制的人,每好追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以弥补心理的空虚。苏轼亦然,初游赤壁,就写下一阕有名的《念奴娇》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大江东去”(《赤壁怀古》)词,是《东坡乐府》中,家喻户晓,最负盛名的杰作。读来,便觉有万里江涛,奔赴眼底,千年感慨,齐上心头的叹喟。其实是苏轼目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不论是羽扇纶巾的周瑜,还是狼狈战败的曹操,他们都已发挥了生命的光辉,照亮了时代,丰盈了历史,谁复像他这样的处境,将有限的生命平白浪费?“故国神游”,哪里还能够不自伤流落,哪里能够不自笑头上早生的白发。

苏轼自始就怀疑这地方并非真是火烧曹营的古战场,因此他下笔即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表明存疑的态度。据南宋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注,苏轼作《赤壁赋》后的次年,还在赋后题一跋语: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当时曹公败归由华容路……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矣。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

可见这一疑问存在他心里,历时一年,还未能解。这种一言不苟的态度,足令人叹赏。事实上湖北境内,江汉之间,名叫赤壁的地方,共有三处:一在今嘉鱼县东北江滨,《荆州记》作蒲圻县沿江一百里南岸,与乌林相对之处,这才是周瑜大破曹操的地方,真正历史上的赤壁;二在武昌县东南七十里,又名赤矶;三即苏轼所游之处,在黄冈县城外,土名“赤鼻矶”,亦即沈复《浮生六记》所云:“赤鼻矶在黄州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水经》所谓赤鼻山是也。”

苏轼《前赤壁赋》所记之游,时在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即篇首所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那一次。

这次游伴中有一远客,即四川绵竹武都山的道士杨世昌。这年夏天,他云游庐山,转道到黄州来看苏轼。杨世昌,字子京,是个多才多艺的道士,苏轼曾书一帖,盛称他善画山水,能鼓琴,通晓星象、历法与骨色(相),能作轨革卦影,还会黄白药术,赞他:“可谓艺参矣。”[《施注苏诗》引东坡手帖二则。]

元丰五年,黄州正闹水灾,大旱之后,霖雨不歇,人人面临“室家之忧”。唯这杨道士,孤身一人,恰如闲云野鹤一样,来去自由,更难得的是他身体强健,即使“泥行露宿”,都不在乎。苏轼非常羡慕。

杨道士善吹洞箫,诗言:“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清且哀。”《赤壁赋》中说:“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下面着力描写水上箫声之美,这吹箫之客,当然就是这个道人杨世昌了。

苏轼少年得意,一夕之间,名满天下。自入仕途,逞着一腔淑世的热情,追求理想。然而,任何时代的现实,总难符合天才的抱负,则又不免乘其迈往的豪气,痛快淋漓地评骘政事,发泄感情。不料这份热忱,这份豪气,为他带来了几乎是杀身之祸。自从贬谪黄州,物质生活当然大不如前,但这并不重要,苏轼的痛苦,是时间对他的压迫。

本来,人的生命,具有“仓促即逝”的特质。苏轼在黄州,正是人生的盛年,发挥抱负、建功立业的黄金时代,怎经得起在此荒瘴江城里平白浪掷?再就个人的生活范围而言,人的活动空间,受着许多现实世界的牵制,本就不大,现在则被法律限制居住于一州境内,这个六尺之躯,宛如被绳索紧紧捆缚,辗转偷生,岂能容忍?

苏轼每常感慨生命短暂,时有“人生如寄”的喟叹,而现在则被投诸荒城,浪费日月。苏轼是个天性豪放,喜欢活动的人,现在却被拘限于黄州这么一个偏鄙的小天地里,动弹不得,积郁之下,不免有突破空间的冲动,如前举《临江仙》这阕词,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即是这种苦闷化生的幻想。

然而天下事没有绝对的得失,失之东隅者,未始不能收诸桑榆。苏轼原是生长在农村的一个青年,入仕以来,世俗的繁忙,吏事的压迫,焦劳愁苦,日不暇给,使他久违了素所亲近的大自然,使天赋的一腔艺术气质,几乎全被扼杀了。现在却有充裕的时间,得以从容体会大自然里各种不同的情趣,使他尘封的灵性,渐渐觉醒。

临皋亭外呼啸不停的涛声,赤鼻矶畔郁郁苍苍的山容林相,原来看似没有生命的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只因有时间与他接近,日夕相见,不觉产生了意想不及的感情。有了感情才蓦然发现宇宙所孕育的万物,适其自适,各得其所,不但都具有内在的生命,而且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一个在人生旅途中漂泊的灵魂,被大自然慈祥的母性容纳了,则与朝阳夜雨,春花秋月,同为有情天地里的一分子,就如庄子《齐物论》所说的“三籁相应”。天籁与地籁相应,地籁与人籁相应,如此就可以达到“丧我”(去除偏执的我)的境界,则人与自然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世界,即与天地精神合一,使本是局促的生命,即能无限扩大,无限超升,脱出现实世界时空的限制,获得“游于万化”的自由。

在海阔天空的环境里,大自然无穷的生意,与自己的灵感互相呼应时,这世界竟是那么多姿多彩,美不胜收,《赤壁赋》说:“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不禁欢喜赞叹道:“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大江滔滔东流,然而千年不竭;明月缺而复圆,万古不改。天地间一切现象,看似都在不断变化,但如以永恒的观点来看这宇宙间的万物万化,则此江水何尝流去,月圆月缺,到底也无所谓消长。所以苏轼与客夜游赤壁时,指着这片江水,这轮明月,慨然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人生若不被某些短浅的人,强将表里贯通的一个整体,分割成过去、现在与将来等若干片段,造成狭义的时间观念,就不至于被局限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框框里,辗转沉吟,无力抗拒。

苏轼在黄州住了三年后,思想境界,便是不同。从痛苦中体验出生命之实相与妙谛,在对大自然的观照中,悟出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从而肯定“天人相类,天人相通”的道理。倘若宇宙间的江水无尽,明月无尽,草木之春荣秋落无尽,则我们的生命亦岂有尽时?巨眼的苏轼于是下了庄严的结论: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庄子《大宗师》篇论宇宙与人生的关系,正可作苏轼“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这句话的最佳批注。[庄子《大宗师》篇“藏舟于壑”那一段。]

庄子说,把船藏在山壑里,将山藏在大水里,自以为总已非常牢固了,如果半夜里来个大力士将它背起来跑掉,愚昧的人还不曾知道哩!物,按其大小作适当的储藏,仍然不免失落,要是“将天下藏于天下”,就根本无从发生“失落”这么回事了。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超越了主体与客体的分别,物我两忘地融合在道的境界,这便是“化”。人到了“化”境,便如郭象注言:“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如此,将自己藏于天下,参与大化之流行,则我与天地为一,游心自然,无得无丧,物与我都一样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中的一分子。

为物所不及的人的生存,应该有其尊严的存在。大千世界、宇宙人生间,不能单看一刹那中的形象变化,而要以巨眼观彻物我心灵交辉中所妙悟的大道,即是“永恒”。

苏轼在黄州这几年的陶养,使他体会人生,得到妙悟,终能说出这段非道家玄理、佛门禅机所能争执的智者之言。就因为七月这次赤壁之游,玩得很痛快,三个月后,即同年十月十五日之夜,苏轼与客二人[后赤壁之游,与客二人,一为道士杨世昌,固无疑矣。其另一人,则当时能从东坡夜游者,不外郭、古、潘三人中的一个,潘丙自营酒肆,不至于有鱼无酒,郭遘采药为业,亦非江畔网鱼者,所以推想为古耕道。],从东坡雪堂回临皋亭去,走在黄泥坂路上,仰见明月在天,俯视人影在地,情景清逸,他们三人,一面走路,一面行歌互答,非常高兴。这样走了一段,有人说:今天傍晚,江边举网,得了一条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的鲜鱼[朱翌《猗觉寮杂记》载:“《后赤壁赋》: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多不知为何等鱼,考之,乃鳜也。《唐韵》注:鳜,巨口细鳞。《山海经》云:鳜,巨口细鳞有斑彩。以是知东坡一言一句,无所苟也。”],只可惜没有酒。这样便把大家的酒兴提了起来,苏轼兴冲冲回家去跟他夫人打个商量,带了酒来。既已有酒有肴,便又想起曾游的赤壁,于是一伙三人,乘上小船,往赤鼻山下去了。

苏轼游山玩水的兴致一向很高,船到山下,他虽年将半百,依然以腰脚矫健自豪,独自摄衣上山,夜登崖顶,仰天长啸,一吐胸中的浊气。

他在《后赤壁赋》中说,时将半夜,忽有一只翅如车轮、玄裳缟衣的孤鹤,横江东来,嘎然长鸣,掠过船边向西飞去。后来又梦见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问他:“赤壁之游乐乎?”其实说鹤说梦,都是影射杨世昌一人,不过把一个具象,化作“鹤掠舟西”,化作梦中的羽士,便平添扑朔迷离、疑真疑幻的气氛,造成绝美的层次[赵翼《陔余丛考》记吴匏庵诗:“西飞一鹤去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即据《施注苏诗》引东坡手帖二则所言石刻拓本,揭破东坡此一玄虚。]。苏轼笔下,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给,时而把人带到永恒的边缘,忽又回到平凡的人世。他的弟弟苏辙尝说:“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仿佛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确然不是阿其所亲的谀词。

元丰五年的七月和十月,前后两次赤壁之游后,其实同年苏轼生日,与他接近的几个朋友如郭遘、古耕道诸人,还曾置酒赤鼻矶下,为他庆生,这是同年第三次的漫游。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元丰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也,置酒赤壁矶下,……酒酣,笛声起于江上。客有郭、古二生颇知音,谓坡曰:‘笛声有新意,非俗工也。’使人问之,则进士李委。闻坡生日,作新曲曰《鹤南飞》以献。呼之使前,则青巾紫裘,腰笛而已。既奏新曲,又快作数弄,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坐客皆引满,醉倒。委袖出嘉纸一幅,曰:‘吾无求于公,得一绝足矣。’坡笑而从之。”

这个故事,写得甚美,但有数处不实。

苏集确有以《李委吹笛》为题的一首七绝:

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嶷。

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怜时复犯龟兹。

李委亦确有其人,但是秀才而非进士,是苏轼邀与同游而非赤鼻矶邂逅的献曲者。苏轼《与范子丰书》提到这件事:

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坐念孟德公谨如昨日耳。

这第三次赤壁庆生之游,杨道士应该还在黄州,然而没再提起他的箫声,却换了吹笛的李秀才,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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