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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不愿居住河南的临汝,也辞谢了各方邀约,一心一意只要居住常州。这一段地方因缘,由来已久。
远在仁宗嘉祐二年(1057),苏轼新中进士,他去参加开封城西郑门外琼林苑举行的进士及第宴时,席上遇到宜兴籍的同年蒋之奇,谈起他家乡的风土之美,苏轼非常涎羡,即席与蒋相约,将来如有退休这一天,必欲与他同到阳羡定居。这次在仪真碰到之奇,谈到二十八年前的旧约,苏轼诗中遂有“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的话。罨画溪,这个极美的水名,即是宜兴县的圻溪,琼林宴上,苏轼还仅闻其名,未履其地。到熙宁六年(1073),东南各地发生灾荒,苏轼时任杭州通判,奉派赴常润一带放粮赈饥。他一到常州,立即大为赞叹道:“一入荆溪,便觉意思豁然。”真是如有宿缘。
在常润道中,写五首诗寄给杭州的知州陈襄(述古),其中有一首盛称惠山泉、阳羡米的,即认为宜兴是书生居家最理想的地方。原诗是:
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
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
地偏不信容高盖,俗俭真堪着腐儒。
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
谁知十三年后的五月,他才得偿宿愿,居家于此。
苏轼回到常州时,正是江南春老,桃花犹盛,园蔬柔绿,江鱼鲜美的好时候。老饕苏轼,不免食指大动,尽情享受一番。扬子江中的鱼产,他最欣赏两种,一是鮰鱼,一是河豚,只可惜鮰鱼多骨,河豚有毒。他曾戏作一绝句说:
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
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
河豚鱼生活在江河入海口处,咸淡水混流的暖水之中。每年春初,沿江上溯,于四五月间杨花乱舞时,它们在淡水中产卵,等到所产的卵育成鱼苗后,再顺流而下,洄游海口,这时候,身含剧毒,割烹不得其法,食之立即中毒而死。所以梅尧臣诗说:“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邪。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然而,河豚尚未入海之前,有毒的部分还未发达,是可以吃的,盛产于镇江、南京、太仓、江阴、常熟、常州一带的江面上。苏轼来时,正是河豚当令的时节,据说这是一味千古无双的珍馐美味,它有鱼类的鲜嫩,又有豚肉的腴厚,尤其腹内有膏,色白,俗名“西施乳”,风味只可想象,不能言传。苏轼对此念念不忘,甚至当他题建阳僧惠崇所绘《春江晚景图》时,竟将春花春水江南一时的美景,都拿来做了河豚鱼的配角。如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苏轼嗜食河豚,不久就出了名。当地有一仕绅,特地烧了河豚鱼请他,全家女眷躲在屏后窥视,要看这位大名士吃了如何品评。
只见此老坐上桌后,下箸大嚼,一言不发,偷觑的妇人们甚为失望。正在此时,苏轼夹了一大块,狠狠说道:“也值一死。”即时放入口中。请客的主人,全家大悦。[〔宋〕孙奕:《示儿编》。]
苏轼在常州,日子过得非常悠闲,有时去与报恩寺的长老谈谈禅,该寺僧堂新造,以板为壁,苏轼便为题诗写字殆遍[罗大经《鹤林玉露》:“……后党祸作,凡坡之遗墨,所在搜毁,寺僧亟以厚纸糊壁,涂之以漆,字赖以全。至绍兴中,诏求苏黄墨迹,时僧死久矣,一老头陀知之,以告郡守,除去漆纸,字画宛然,临本以进。高宗大喜,老头陀得祠曹牒为僧。”]。有一次邂逅了从前的黄州通判孟震,两人共话黄州旧事,恍惚如在梦中。
像这样一家团聚,一点心事都没有的逍遥岁月,苏轼自己有阕《菩萨蛮》词,写得最为传神: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
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苏轼自从去年四月离开黄州以来,整整一年间,挈带全家老小,尽在长江、淮河东南一带流浪,生活很不安定。他曾费了多少精神,才在宜兴买定了田亩,又费了多少踌躇和渴望,才得获准常州居住,得偿二三十年前的夙愿。神宗皇帝驾崩,他很感伤,以为从此再也没有“出我于沟壑”的人了。他在扬州竹西寺玩的时候,以为只要年成好,衣食无虞,从此可做个高蹈的诗人,从容欣赏江南的好山好水,从容享受江南的水陆珍馐了。
然而,人的命运,正如他所说的,只像一片迎风起舞的弱羽,风如不肯停止,这羽毛也就静息不下来。神宗皇帝晏驾以后,中枢政治正掀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潮,太子赵煦嗣位,是为哲宗,虽然是“好个少年官家”,但当时他还只有十岁,不能亲政,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摄政,是为宣仁太后。
宣仁太后四月临朝,首召吕公著乘传赴阙,授尚书左丞,继留司马光为门下侍郎,征询人事。公著、君实两人的荐牍中都有苏轼,然而苏轼不知;太后深深记得神宗皇帝眷念苏轼的遗意,亦亟欲将他起复,所以四月中旬都中即有起用苏轼的消息。五月间正式颁发朝命,复官苏轼为朝奉郎。
宋朝官制,起复责降的罪官,亦要一步一步做,这是恢复正式官阶的第一步,然后才实授官职。在京的王巩最先得此好讯,立刻托人告知湖州的滕元发,滕就派贾收遄程前来通知。苏轼复书说:“一夫进退何足道。”读邸报,才知司马君实出山了,寄书致意,也只说:
某启:去岁临去黄州,尝奉短启,尔后行役无定,因循至今。闻公登庸,特与小民同增鼓舞而已。亦不敢上问,想识此意。
苏轼仍以一介草民自居,不敢上陈任何政见,这种从容进退的风度,不是热衷爵禄的人所能想见的。
六月告下,苏轼以朝奉郎起知登州军州事。
苏轼虽然绝不愿意放弃常州的生活,然而君命征召之下,为知识分子拯物济时的责任所驱策,他不能不忍痛割舍。此后“荆溪风土”常常在他胸中萦绕,身在京中,却屡与翰林院的同僚蒋之奇、胡宗愈诸人谈说荆溪,作《蝶恋花》词: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
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尊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取闲中趣。
七月至润州,许遵陪他重游金、焦二山,八月二十七日过扬州,访问接替吕公著知扬州的杨康公(景略),至石塔寺与无择道别。故黄守徐大受的弟弟大正追来送他,相见淮上,与他同行。九月抵楚州,与杨杰游,至淮口,遇大风,不能行舟,困卧船舱中,他的次子苏迨作了一首《淮口遇风》诗,他读后高兴非凡,特步原韵和作一首,有“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那样奖誉的话。不但如此,他还写信寄扬州太守杨康公说:
两日大风,孤舟掀舞雪浪中,但阖户拥衾,瞑目块坐耳。……某有三儿,其次者十六岁矣,颇知作诗,今日忽吟《淮口遇风》一篇,粗可观,为和之,并以奉呈。
欣欣得意之情,宛如声口。
大风中,蔡允元来看他,临别作书相赠,有曰:
仆闲居六年,复出从仕。自六月被命,今始至淮上,大风三日不得渡。故人蔡允元来船中相别,允元眷眷不忍归,而仆迟回不发,意甚愿来日复风。坐客皆云:东坡赴官之意,殆似小儿迁延避学。……
“小儿逃学”,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譬喻。
过海州,已是十月,再经怀仁而至密州。
十年前苏轼曾官密州,在州城修造一座超然台,这次旧地重游,当然要盘桓一番。现任太守霍翔,亲自担了牛酒来迎接他和他的随从一行,又特诚在超然台上,置酒款待。苏轼高兴的是“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追攀”这一份民间的热情,感慨的是时光过得真快,当年的小孩子现在都已长大成人了,自己怎么能够不老,“当时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超然台上还留着当年手写诗赋的石刻,又不免拂拭尘垢,手自摩挲一番。追寻旧梦,虽然惆怅多于喜悦,但是别有一种温慰,对这地方产生无上亲切的感情,所以他还建议霍太守,可以在城外筑一石埭,将北流的扶淇二水导引进来,使城郭之间能多一道溪湾,景色将会更加美好。
苏轼于六月间自常启程赴任,一路上游山玩水、访问友好,直至十月十五日方才抵达登州,这一并不太远的旅程,足足走了三个月。
不料到任只有五天,同月二十日忽又奉到九月间的朝命:
“以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
又要将他召还京师去了。他很早就知道登州海上有名的奇景“海市蜃楼”,总以为既官是邦,来日方长,总可以慢慢欣赏,而且此景居常出现于春夏二季,现在时入初冬,亦不易见。不料席不暇暖,就须离去。苏轼不肯坐失这回机会,往祷于海神广德王庙,居然应验,他终于看到了虚无缥缈中的这一奇景,作长诗《海市》记其观感。
苏轼于十一月二日别登州,过莱州、青社、济南、郸州、南都而至京师。
苏轼之与登州,真是名副其实的“五日京兆”,但他还是看出了当地有关军政与财税的两大弊政,必须改革。
他说:“登州地近北虏,实居边疆前线的地位,向来屯驻重兵,教习水战。每年四至八月,派兵戍守与北虏蓟州界附近的驼基岛,戒备森严,原是京东一路的最大屏卫。近年来久安无事,军方便将这支兵力,随便抽调到莱州、密州等处去分散屯驻,兵势分弱,易启敌人觊觎之心,而且更番抽调,也影响水上作战的训练。”
所以他上《登州召还议水军状》,请令登州平海四指挥兵士不得差往别州屯驻。
其次,他详述所见登、莱两州现行榷盐制度的弊害,请求官收盐税,恢复食盐的自由贸易,以刺激生产,便利民食。苏轼在经济方面,一向反对政府统制产销的政策,现在所举,因为限于地位,只说登莱两州的弊害,但他盼望的还不止此,“并请详讲其余州军榷盐利弊情形”,施行改善。
这是《乞罢登莱榷盐》的第二状。
这两状,都是于十二月间一到京师,立即呈奏的。这是苏轼再度从政的第一手笔,表现他对国防和民生的两大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