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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崖,即今海南,为我国两大岛屿之一(其一即为台湾)。隶属中国版图的历史甚早,汉武帝时已置珠崖、儋耳二郡;宋为广南西路,置琼、崖、儋、万安四州,分据岛之四隅。黎母山脉据岛之中央,五指山为其中心。黎人环山而居,内为生黎,外为熟黎。山极高,洞极深,生黎之巢,人迹罕至,当时尚是化外之地。

四州分东西两路:东路自琼州向南为万安,再南而至崖州;西路自琼州至南为儋州,昌化军治所在。苏轼的行程是由琼州府治西行而至澄迈,自澄迈而至儋州,为程二百十里,都是陆路,诗记途径为“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都是纪实之语。

苏轼于六月十一日自雷州徐闻县渡海,登岸的地点为今海南的北部大港——海口市,当时的琼州府治。从徐闻对渡,隔海相距四百里,趁北风一日一夜可达。琼州北望,与苏辙所居广东南端的雷州半岛,遥遥相对,所以轼诗有“莫当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句。

经历一场与琼州海峡风涛搏斗的艰苦行程,人在舟中,苏轼喻之为如从高山下堕深谷,风浪之大,令人震骇。登岸后,琼州通判黄宣义来谒,苏轼即将邮递之事,郑重面托宣义代为收转。与郑靖老书:

迈书附琼州海舶或来人之便,封题与琼州倅黄宣义,托转达,幸甚。见说琼州,不论时节,有人船之便。

苏轼今后,将求生于此蛮荒绝境中。骨肉亲故的联系,生活必需的补给,端赖“人船之便”为交通,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部署。

海南的地势,西南尽为高原山岳地带,只能陆行。苏轼雇乘轿子前往,至澄迈,寄宿于当地士人赵梦得家,休息数日,再往昌化。

肩舆穿行于山谷间,轿子摇摇晃晃地前进,他就坐在轿中打瞌睡。睡梦中,得“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句。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山中常有的急雨,却把他吹醒了,于是就有“四州环一岛”,初至海南所写的那第一首诗。

人在高山上行,苏轼下意识地常常向北瞭望,希望能见中原的一线。谁知视界所极,只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方知已是山穷水尽之地,不免凄然伤感。诗续曰:“……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庄子·秋水》篇说:“北海若曰: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中国(中原)在宇宙里,也不过是太仓之一粟;则渺小的个人,还有什么归不归的烦恼?

流落天涯的老人,以此知识精神的力量,突破眼前的悲哀——“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

继作《次前韵寄子由》诗,则又不免身世之悲,如曰:“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泥洹尚一路,所向余皆穷。……”苏轼遭际至此,而年力就衰,悲欢皆尽,只觉得全身彻骨的疲倦。所以李太白说:“百年苦易满。”而他却说:“百年不易满。”晚年生命中,不意还有这么一段坎坷的窄路,但是他认为若能跳出现实世界观念的局限,能以“不归为归”,倒也未必没有天人相胜的出路——勉强保持着他那苍凉的乐观。

七月初二,到了昌化军贬所。昌化,古儋耳城,唐改昌化郡;宋熙宁六年,废为昌化军,治宜伦县。这是一个“非人所居”,中原人士所谓十去九不还的绝地。《儋县志》说:“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又曰:“风之寒者,侵入肌窍;气之浊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几希矣。”所以苏轼进上谢表说:

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朝,死有余责。……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

登岸之初,作简谢雷守张逢派人送他渡海。到昌化后,再致书言:

海南风气与治下略相似,至于食物人烟,萧条之甚,去海康远矣。到后杜门默坐,喧寂一致。蒙差人津送,极得力,感感!

经此长途跋涉,苏轼病了好一阵子,故又一书说:

某到此数卧病,今幸少间。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

这都是初到贬所时的情境。

在昌化这个地方,苏轼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只好租借数椽官屋,聊蔽风雨。因为居处破败敝陋,所以也曾梦归惠州的白鹤山居,作了《和陶还旧居》诗,在这陌生地方,过着杜门默坐的日子。诚如《夜梦》诗题所说:“至儋州十余日矣,淡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愁闷的日子里,只好常常做梦。身入这种景况,苏轼精神上唯一的依傍,只有在雷州的弟弟,可怜地隔海相望那一片茫茫的海水,此外就是倾杯独饮。他本有一套珍藏的酒器,因谪海南,已经全部卖了钱,以供衣食,只剩下一只工制美妙的荷叶杯,留以自娱。现在他就用这仅存的荷叶杯,自斟自酌,作《和陶连雨独饮》诗,两首录一:

平生我与尔(酒),举意辄相然。

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

此外一子由,出处同蹁跹。

晚景最可惜,分飞海南天。

纠缠不吾欺,宁此忧患先。

顾引一杯酒,谁谓无往还。

寄语海北人,今日为何年?

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

海南的气候,夏季酷热,而且湿度很高,几乎使最能随遇而安的苏轼也不能忍耐。如与程全父推官书云:“此间海气蒸溽不可言,引领素秋,以日为岁。”暑热可想。又如《书海南风土》云: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当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何足道哉!彼愚老人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庄子曰:“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岂不然哉!

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止,顾视帏帐间有蝼蚁,帐已腐烂,感叹不已,信手书此。时戊寅(元符元年)岁也。

苏轼的精力,永远不衰,虽是花甲老翁了,入市籴米,还会觉得“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心里还想申请一块荒地来躬自耕种,总须自食其力,才免内心的愧恧。然而,海南的民俗,恰正相反。当地有一种树木,可以分别产出八种不同的香料,他们就以此为生,懒得不想耕田,因此,到处都是荒地,而食粮不足。缺乏米粮,他们就以薯芋杂粮,煮粥取饱。苏轼觉得这些海南人真是愚昧可哀,以一片精诚,作了《和陶劝农六首》,将诗寄与其弟。《栾城后集》辙作《次韵诗叙》,说到雷州半岛的情形,也和南海一样。他说:“予居海康,农亦甚惰,其耕者多闽人也。然其民甘于鱼鳅虾蟹,故蔬果不毓;冬温不雪,衣被吉贝,故艺麻而不绩,生蚕而不织;罗纨布帛,仰于四方之负贩;工习于鄙朴,故用器不作;医夺于巫鬼,故方术不治。予居之半年,凡羁旅之所急求皆不获。”然而,海南远摒海外,货运不便,雷州还可仰给四方的供应,而海南却只好“百物皆无”了。

在海南百物皆无的情形下,幸赖在惠州服官的旧友郑嘉会(靖老)和程天侔父子由海舶接济酒米药物,传递家书,所以苏轼在给他们的函件中,诉述较详。如:

黎蜒杂居,无复人理。资养所急,求辄无有。(《答程天侔书》)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答程儒书》)

纸茗佳惠,感怍,感怍!丈丈惠药米酱姜盐糖等,皆已拜赐矣。(《答程天侔书》)

海南没有医药,而人不能无病,病则相信杀牛可以愈疾,这是海南的风俗。惜生的苏轼,看得满怀悲悯,为之惄焉不安,写了一篇柳宗元的《牛赋》,加上长跋,交给琼州僧人道赟,希望借他的手代为传布,能够稍稍改变这种风俗。跋言:

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

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

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牛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哀哉!余莫能救,故书柳子厚《牛赋》,以遗琼州僧道赟,使以晓喻其乡人之有知者,庶几其少衰乎!

海南还有一个特殊的风俗,即男人在家,终日游手好闲,一切外出体力劳作的事都由妇人承担,包括上山打柴、凿地汲盐井在内。苏轼又写了一幅杜甫的诗,希望能劝儋人改俗——这也不过是书生行其心之所安的作为而已,效果是很微茫的。

元祐臣僚,几乎无人不遭谪逐,而远窜海外的,却只苏轼一人。人莫不自负有才,莫不好名,而才名相累,竟是如此苛酷,此所以苏轼对于《庄子·山木》篇“材与不材”之说,怀着甚深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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