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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记得克雷尔的案子?”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问道,“我当然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呢。那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但是当然啦,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没有自制力。”
他斜着眼睛瞟了波洛一下。
“你怎么想起问我这个?”
“我感兴趣。”
“我亲爱的老弟,你这么问可实在有点儿不够意思啊。”德普利奇说着,龇着牙露出他那闻名遐迩的“狼之微笑”,这笑容曾令很多证人不寒而栗,也因此广为人知,“你要知道,这可不是我成功的案例。我没能为她洗脱罪名。”
“这个我清楚。”
蒙塔古爵士耸了耸肩膀。他说:“当然了,那个时候的我不像现在这么有经验。尽管如此,我认为我当时还是竭尽了全力。不过如果对方不配合你也没辙。我们确实设法使她减刑为终身监禁和劳役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惹了众怒。好些个体面正派的太太和母亲搞了个联名请愿。有太多的人同情她。”
他往后靠去,舒展一下两条长腿,脸上显现出一种在法庭上审视时的表情。
“你知道吗,假如她是开枪杀了他,或者即使是拿刀捅了他,我都会全力以赴替她往过失杀人上去辩护。但是下毒就不一样了,你没法儿用这一招。很难办,太棘手了。”
“那你是怎么为她辩护的呢?”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他其实心知肚明,因为他已经读过那些报纸卷宗了,不过他发现在蒙塔古爵士面前装作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坏处。
“噢,自杀。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不过终究没能成功。克雷尔就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我猜你没见过他吧?真的没有?啊,他可是个大嗓门儿,生龙活虎的家伙,风流坯子,爱喝啤酒——诸如此类的吧。喜欢和女人乱搞,还乐此不疲。你没法说服陪审团的人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自寻短见。这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儿。不,从一开始我就担心我这是在做赔本买卖,而且她自己也一点儿都不上心!她一站到法庭上我就知道我们已经输了。她完全没有斗志。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不让你的当事人上庭,陪审团也会得出他们自己的结论。”
波洛说:“这是不是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如果她不配合,你也没办法’的含义?”
“我亲爱的伙计,千真万确啊。你知道,我们又不是魔术师。被告给陪审团留下好印象就是成功的一半。我已经三番五次地看到陪审团的裁定和法官的结论完全相反。‘好吧,是他干的’——那就是我们的观点。或者‘别跟我说这些,他从未做过那样的事’!可是卡罗琳·克雷尔甚至都不愿意去试着争辩一下。”
“为什么会那样呢?”
蒙塔古爵士耸耸肩膀。
“这个别问我。当然啦,她很爱那家伙。当她后来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就完全崩溃了。千万别相信她还能从这种打击当中恢复过来。”
“那么你认为她是有罪的了?”
德普利奇一脸的惊讶。他说:“呃,是这样,我想我们都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曾经向你承认过她有罪吗?”
德普利奇看上去有些震惊。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如你所知,我们有我们的准则。无罪通常情况下——呃——是假定的。你要是那么感兴趣的话,没能见着老梅休就有点儿遗憾了。当初就是梅休父子向我简要地介绍情况并委托我的。老梅休能告诉你的比我多。不过,他已经入土为安了。当然,现在有年轻的乔治·梅休,不过他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你也清楚,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是的,我知道。你能记得那么多也是我的幸运,你的记性真是太好了。”
德普利奇看起来很高兴。他嘟囔道:“唔,你知道,人总是会记住那些重大的事情,况且这是一起重案。而且,克雷尔的案子不出所料地受到了媒体的密切关注,还有好多花边新闻之类的。案子里的那个女孩儿特别引人注目,我想,她是那种意志非常坚定的人。”
“如果我显得过于坚持了,你得原谅我,”波洛说,“但我还想再问一遍,你完全相信卡罗琳·克雷尔是有罪的吗?”
德普利奇又耸耸肩。他说:“坦白地讲,我觉得这里面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没错儿,就是她干的。”
“对她不利的证据是什么呢?”
“简直是铁证如山啊。首当其冲就是动机。她和克雷尔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完没了地吵吵闹闹,搞得鸡犬不宁。他总是和一些其他的女人搅在一起,根本忍不住。他就是那类人。总体来说,她已经忍耐得够可以的了。你知道,那家伙真是个一流的画家,而她也就因为他的这种气质才一直容忍着。他的作品升值很快,售价奇高。我自己瞧不上那种风格的画作,难看但是让人印象深刻,不过毫无疑问,都是好东西。
“啊,正如我所说的,他总是时不时地跟女人纠缠不清。克雷尔太太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还一言不发的人。他们不断地吵架。不过到最后他总是会回到她身边来,那些风流韵事也随之烟消云散。但是最后这次可就有点儿不一样了,你知道吧,这次是个姑娘,一个相当年轻的姑娘,只有二十岁。
“埃尔莎·格里尔,这是那姑娘的名字。她是约克郡一个制造商的独生女。她有钱,也有决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要的就是埃米亚斯·克雷尔。她要克雷尔给她画像,他平时是不画那种正规的社会肖像画的,诸如‘穿戴绸缎和珍珠的布林克蒂·布兰克夫人’之类的,但他画人物画。我还真不知道有那么多女人都愿意让他画——他反正是一个都没放过!但他给这个格里尔家的姑娘画像的结果却是彻彻底底地爱上她了。你得知道,他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而且结婚也这么多年了。他似乎就是准备好了要为了某个小丫头做出傻事儿来——而这个小丫头就是埃尔莎·格里尔。他对她痴迷极了,一门心思就想着要和他太太离婚,然后娶埃尔莎。
“这回卡罗琳·克雷尔可没法忍受了。她威胁他。有两个人无意中听到她说,如果他不甩了那个女孩儿她就会杀了他。而且她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他们和一个邻居一起喝茶。那个邻居正好对药草小有研究,还在家自制了一些草药。其中有一种是从斑毒芹中提取的毒芹碱。那天他们也谈到了这种药以及它的致命性。
“第二天他发现瓶子里的药少了一半,跟着就开始害怕起来。他们在克雷尔太太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几乎空了的毒芹碱瓶子,藏在抽屉底下。”
赫尔克里·波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说道:“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把它放在那儿的。”
“哦!她向警察承认是她拿的。当然,这很不明智,不过那个时候她身边也没有律师能给她出个主意。他们问起她这个的时候,她很坦率地承认是她拿的。”
“她为什么要拿?”
“她说她拿这个是想要自杀用的。她无法解释瓶子怎么就空了,也没法解释为什么那上面只有她的指纹。有这一点就很惨了。你看,她声称埃米亚斯·克雷尔是自杀的,可如果他从她藏在房间里的瓶子里拿了毒芹碱的话,瓶子上也同样应该有他的指纹啊。”
“毒药是下在啤酒里面的,对吗?”
“是的。她从冰箱里取出啤酒瓶,亲自拿到了花园里他作画的地方。她倒了酒递给他,看着他喝下去。所有人都去吃饭了,只剩下他,他经常不进屋吃饭的。后来她和家庭女教师发现他已经死在那儿了。据她自己说,她递给他的啤酒是没有问题的。而我们的理论是他突然之间觉得很担忧很懊悔,于是就服毒自杀了。都是胡扯——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而所有证据中指纹是最确凿无疑的。”
“他们在酒瓶上找到了她的指纹?”
“不,他们没找到,他们只找到了死者的指纹,而且还是伪造的。你看,当家庭女教师去打电话叫医生的时候,她是单独和尸体待在一起的。而她肯定把酒瓶和杯子擦干净,然后把他的手指头摁在上面了。你知道,她想装作压根儿就没碰过那些东西的样子。但是这没用。检察官老鲁道夫抓住这一点在法庭上大做文章,他通过演示相当确定地证明,人根本不可能用手指头在那个位置上抓住酒瓶!当然我们也竭尽全力去证明他能抓住,比如说濒死时他的手处在一种很扭曲的状态下,不过老实说,我们准备的材料并没有很强的说服力。”
赫尔克里·波洛说:“酒瓶里的毒芹碱一定是在她把它拿下去到花园里之前就放进去的。”
“酒瓶里根本就没有毒芹碱,只有酒杯里有。”
他停了下来,那张又大又英俊的脸突然变色了,接着猛然扭过头。“喂,”他说,“波洛,你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图啊?”
波洛说:“假如卡罗琳·克雷尔是无辜的,那毒芹碱又是怎么跑到啤酒里面去的呢?辩护的时候说那是埃米亚斯·克雷尔自己放进去的。但你又告诉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我个人而言完全赞同你的意见。他不是那类人。那么,假如卡罗琳·克雷尔没有下毒,就说明是其他人干的。”
德普利奇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道:“噢,真该死,老弟,你别白费心机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当然是她干的。你当时要是见过她,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浑身上下恨不得都写着呢!我甚至猜想判决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并不害怕,也丝毫不紧张,只想着能够熬过审判,让这一切结束。真是个特别勇敢的女人……”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说,“她死的时候留了一封要转交给她女儿的信,在信里她郑重地发誓说她是无辜的。”
“我敢担保她肯定会的,”蒙塔古·德普利奇说,“你我要是在她的位置上,也会那么做的。”
“她女儿说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她女儿说的——呸!她女儿又知道些什么?我亲爱的波洛,审判的时候她女儿还只是个小孩儿,那时候她多大?四岁还是五岁?他们给她改了名字,把她从英国送到别处的亲戚那里。她能知道什么或者记得什么啊?”
“孩子有时候看人看得更清楚。”
“也许吧,不过在这个案子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姑娘很自然地想要相信她母亲没杀人,那就让她相信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害处。”
“但是很不幸,她还想要证明。”
“证明卡罗琳·克雷尔没杀她丈夫?”
“没错。”
“唔,”德普利奇说道,“那她可办不到。”
“你觉得她没法证明?”
这个著名的皇家律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朋友。
“波洛,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会是要利用这女孩儿自然淳朴的感情来赚钱吧?”
“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儿,她可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有很强的人格力量。”
“那倒是,我能想象到,埃米亚斯和卡罗琳·克雷尔的女儿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那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要知道真相。”
“嗯,我恐怕她会发现真相是难以接受的。老实说,波洛,我不觉得这个案子里还有什么疑点。就是她杀了他。”
“请你原谅,我的朋友,但在这一点上我也必须得让自己得到一个满意的结论。”
“好吧,我不知道你还能做些什么。你可以去翻翻旧报纸,看看关于那场审判的记载。当时是汉弗莱·鲁道夫作为公诉人代表检方出庭。他现在已经死了。让我想想看,谁是接替他的人来着?我觉得是年轻的福格。没错,就是福格。你可以去跟他聊聊。然后就是那几个案发时在场的人。别指望他们会乐意看见你突然冒出来,翻起这些陈年旧事,不过我敢保证你肯定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可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
“对啊,当事人,这很重要。也许你还记得都有谁吧?”
德普利奇考虑了一下。
“让我想想,时间过去太久了,可以说牵涉其中的只剩下五个人了,当然,我没算上仆人,那只是一对儿忠心耿耿的老家伙,一看就吓坏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没人会怀疑他们。”
“你说一共有五个人,跟我分别说说。”
“好啊,有菲利普·布莱克。他是克雷尔最好的朋友,两人从小就认识了。命案发生的时候他正好在那栋房子里,现在也还健在。我时不时地还能在高尔夫球场看见他。他住在圣乔治山,是个证券经纪人,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而且还总能全身而退。算是个成功的男人,就是现在有点儿发福了。”
“好,那下一个呢?”
“然后是布莱克的哥哥,一个乡绅,是那种老待在家里的人。”
一首儿歌在波洛的头脑中闪过。他克制了一下自己,不能总是想起这些儿歌和童谣,他最近对这个似乎有点儿着魔了,可这首歌还是萦绕在他脑海里。
“这只小猪跑去市场,这只小猪待在家里……”
他咕哝道:“他待在家里,是吗?”
“他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人,在家自己做药,鼓捣那些药草,差不多能算个药剂师了。那就是他的爱好。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还挺文艺的——我想起来了,梅瑞迪斯。梅瑞迪斯·布莱克。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下一个呢?”
“下一个?啊,那就该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了,也就是案子里的那个姑娘——埃尔莎·格里尔。”
“这只小猪吃烤牛肉。”波洛小声说道。
德普利奇盯着他看。
“他们确实给她肉吃,”他说,“她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自那之后她有过三任丈夫。出入离婚法庭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而她每次离婚都是为了要找个更好的。目前她的身份是狄提斯汉姆夫人。保证你随便翻开一期《闲谈者》[《闲谈者》(Tatler),英国老牌贵族杂志,创刊至今已三百余年]都能看到她。”
“还有两个人呢?”
“有一个是家庭女教师,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是个好心又能干的女人,可能是叫汤普森或者琼斯之类的吧。另一个是个孩子,是卡罗琳·克雷尔同母异父的妹妹,那会儿应该差不多十五岁。现在她出名了,到处挖掘东西,还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徒步旅行。她姓沃伦,安吉拉·沃伦。如今她可是个了不起的年轻女人。我那天还碰见她来着。”
“那她就不是那只呜呜哭的小猪喽?”
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干巴巴地说道:“她这辈子还真有让她呜呜哭的事儿。你知道吧,她破相了。在她一边脸上有一道很显眼的伤疤。她——哦,我保证会有人告诉你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
波洛站起身,说道:“我得谢谢你,你实在是太好了。如果克雷尔太太没有杀死她丈夫——”
德普利奇打断了他的话:“但她杀了,老弟,就是她干的。相信我说的吧。”
波洛丝毫没在意自己被打断,而是继续说下去。
“那么合乎逻辑的推测就是,这五个人当中一定有一个人是凶手。”
“我认为,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凶手,”德普利奇表示怀疑地说,“但我确实不明白这几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完全没有理由啊!所以实际上,我敢肯定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干的。老弟,可别这么一根筋了!”
但赫尔克里·波洛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