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是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这路拳法的要旨。”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由聪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胜之感。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酸。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后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余,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张无忌二人抬起软椅,跟在张三丰的后面。四人来到三清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众。

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不知有何见教?”张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时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但见他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材十分高大,此外也无特异情状。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分,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一听,立时肃然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乾乾净净。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一惊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正是绿柳庄的“神箭八雄”。

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跟着便胡乱涂在脸上。明月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害怕得狠了,扮成了这副模样,一时惊惶失措,便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两个小道童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敏。张无忌心道:“原来一切都是她在捣鬼,难怪少林派一败涂地。”只见她走进殿中,有十余人跟进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北斗之望,幸也何如!”张无忌大怒,心中骂道:“你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冒用我姓名,来欺骗我太师父。”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当下合十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敏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灵虚率领火工道童,献上茶来。赵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当即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赵敏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儿伤?多半是中了点儿毒。”赵敏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就算是中毒罢。”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尽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赵敏见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认。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敏叹道:“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张三丰鉴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赵敏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更是无所忌惮了。赵敏说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否?”张三丰道:“请说。”赵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是不在话下。”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向来和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闻得紧。”赵敏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张三丰双目如电,直视赵敏,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为了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我黄帝子孙,无不存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道虽是方外的出家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岂能为势力所屈?你这位姑娘何以说话如此颠三倒四?”赵敏身后突然闪出一条大汉,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语不知轻重!武当派转眼全灭。你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名道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形相极是威武。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年纪尚轻,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后来常叹其时武功未成,否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然而然的吟了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执,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后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剑得能流传后世,又何尝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后之名?其实但教行事无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极拳能不能传,武当派能不能存!”

赵敏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开。她微微一笑,说道:“张真人既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一起跟我走罢!”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后四个人身形晃动,团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汉,一个鹑衣百结,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虬髯碧眼,乃西域胡人。张无忌见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心头一惊:“这赵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许高手?”眼见张三丰若不随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张无忌心想:“敌方高手甚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实不易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的平安。就算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计不肯服输,势必一拥而上。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将赵姑娘擒了过来,胁迫对方。”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汉子的身后,挥掌拍出。那大汉更不转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头。那胡人闪身躲避,飞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着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瞬息之间,他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名高手,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这四人知道遇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并不理会敌人,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这人正是韦一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张三丰听他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敏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当下冷冷的道:“韦先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张三丰居然也知道自己轻功了得的名头,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北斗,晚辈得蒙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他转过身来,指着赵敏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本来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便怎样?”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给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说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到底是何来历?各位倘若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可不能不理!”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为朝廷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心想:“原来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虽然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毕竟毫不含糊。”赵敏向那魁梧大汉说道:“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试试,瞧他有甚么真才实学。”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弯带,稳步走到大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一笑不禁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来挑战,倒是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人道:“我们既是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敏身后的十余人一齐大笑起来。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宫直进,径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大汉左臂后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大汉掌势渐快,掌力凌厉。韦一笑的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运功一久,便须饮热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愈未久,即逢强敌,又是在张三丰这等大宗师面前出手,实是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使动寒冰绵掌功夫。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境地。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汉撞去。这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庞大的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左掌运劲拍出,将这物事击出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知是甚么东西。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在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汉劲力凌厉无俦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那大汉一愕之下,一时手足无措。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到身后,在他背心“大推穴”上拍了一记“寒冰绵掌”。那大汉惊怒交集,急转身躯,奋力发掌往韦一笑头顶击落。

韦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软无力,这掌虽然击在对方天灵盖之,却哪里有半点劲力,不过有如轻轻一抹。韦一笑知道寒冰绵掌一经着身,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之豪,实是从所未闻,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倘若那大汉竟有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掌打在头顶,岂不脑浆迸裂?韦一笑一生行事希奇古怪,愈是旁人不敢为、不肯为、不屑为之事,他愈是干得兴高采烈,他乘那大汉分心之际出掌偷袭,本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跟着便以脑门坦然受对方一掌,却又是光明正大过了火,实是胆大妄为、视生死有如儿戏。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脸血红,早在那大汉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们一伙,不知如何,却被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人大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后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到了。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被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后,没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乱做几只布装应用,毕竟不如原来那只刀剑不破的乾坤宝袋厉害。他轻功虽然不及韦一笑,但造诣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后脚的便赶到了。说不得也躬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说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和这批冒名作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