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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是专门阐述大道的本质、特征及其与人的关系的。庄子对道的阐释,基本上承继了老子的宗旨和观点,如老子讲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四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天得一(即道)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三十九章)等等,庄子都有类似的发挥。庄子也说大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等等,认为大道是宇宙的本源,是万事万物的主宰,更是人类的大宗师。
本篇内容可分为两部分十个段落。第一部分含三个段落,是议论道的。首段起笔盛赞“知天”“知人”的“知”,而后笔锋一转,指出这“知”是“有患”的,是靠不住的,只有“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引出真正的体道者、大道的化身——真人。此段用排比的句法,历数真人的形象、特征和所达到的境界。其中论及的天人关系,“天与人不相胜”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丰富了老子“道”的内涵,对汉代“天人合一”认识的成熟,起到了很大的影响。第二段提出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观点,形象地譬喻大道才是人类安身立命的真正场所。第三段小结道体的基本特征,即无形、永存、本源和无限的客观存在。
从第四段起,至第十段,可看作第二部分。这部分,庄子一连创作了七则寓言故事,通过故事中人物的对话、心境的描写,全面而生动地描述了大道的内涵及其特征,是对第一部分论道的形象化再现。
第四段,通过南伯子葵与得道者女偊的对话,说明了学道的过程和道的传授。第五段,描写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结为默契之友,共同体认“死生存亡之一体”,因而能够坦然面对得与失、生与死,达到“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入道境界。第六段,再虚构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的故事,进一步描述入道者不为死生之情所羁绊。子桑户死而孟子反、子琴张二人却临尸而歌,正是体现了“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的入道境界。第七段,写孟孙才其母死,他却“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并因而获得善于处丧的美名。由此说明入道者明了自然变化的道理,明了生死的真谛,因而不拘儒者的繁琐礼节而能简便处之。第八段,借意而子与许由的对话,对儒家传统的仁义规范提出质疑,并指出陷于是非仁义的束缚中是难以领悟大道的。第九段,借颜回与仲尼的对话,展现道家修炼的“坐忘”法则,即“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第十段,通过子桑面对困境的心理情绪描写,再次张扬安命顺变的思想。
一
知天之所为 (1) ,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2) ;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 (3) ,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4)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注释】
(1) 天:自然。所为:运化,运化的产物。
(2) 天而生:谓知道一切都是自然无为的产物。进一步说明只有顺应自然而产生的事物才是天生的而不是人为的。《天地》“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而运化是自然的根本属性,与人为的认知指导下所产生的行为相区别。
(3) 知(zhì)之所知(zhī):智力所知道的。
(4) 知(zhì)之所不知(zhī):智力所不知道的。指一般智力难以知道的自然深层次的规律及生死变化的道理。
【译文】
知道天道自然运化,也知道人类的主观所为,可称得上是认知的极致了。知道天道运化的自然之理,这是由于顺应自然的道理而得知;知道人类的后天所为,这是用人类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应智力所不能知道的,让自己享尽天年而不至于中途死亡,这也算是智力的极致了。虽然这样说,但是还有问题。认识的正确与否,必须依赖客观对象的验证才能确定,而所依赖的对象却是变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道自然不是属于人为呢?所谓的人为不是属于天道自然呢?只有有了真人才可能有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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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 (1) ,不谟士 (2)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3) 。
【注释】
(1) 雄:逞强。成:成功。
(2) 谟(mó):谋。士:通“事”。
(3) 登假于道:谓达到大道的境界。假,至。
【译文】
什么叫真人?古时候的真人,不违逆微少,不自恃成功,不谋虑事情。像这样的人,错过时机而不后悔,正当时机而不自得。像这样的人,登高不发抖,入水不沾湿,入火不觉热。这是他的见识达到了大道的境界才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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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1) 。其耆欲深者 (2) ,其天机浅 (3) 。
【注释】
(1) 嗌(ài)言:堵在咽喉里的话。哇:呕吐。
(2) 耆:同“嗜”。
(3) 天机:自然的根器。
【译文】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不烦忧,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绵长。真人的气息通达脚跟,众人的气息仅存喉咙。在争辩中被人屈服的人,他的言语塞在喉头中,就像要呕吐一样难受。凡是嗜欲深的人,他的天然根器就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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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真人,不知说生 (1) ,不知恶死。其出不 (2) ,其入不距 (3) 。翛然而往 (4) ,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 (5) 。是之谓不以心捐道 (6) ,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 (7) ,其容寂,其颡 (8)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9)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 (10) ;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 (11) ,非役人也 (12)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 (13) ,是役人之役 (14) ,适人之适 (15) ,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注释】
(1) 说:同“悦”。
(2) :古“欣”字。
(3) 距:通“拒”。
(4) 翛(xiāo)然:自由无拘的样子。
(5) 受而喜之,忘而复之:谓接受自然赋予的生命而欣然自得,忘却生死的变化而复归于自然。之,指自然。
(6) 捐:多认为应是“损”字的坏字。读本字亦通。
(7) 忘:原本形误作“志”,据禇伯秀等诸家之说改正。
(8) 颡(sǎnɡ):额。 (kuí):宽大的样子。
(9) 极:指痕迹。
(10) 亡国:亡人之国。
(11) 亡身不真:指自丧真性。
(12) 役人:役使人。
(13) 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贤人。一说尧时人,不受禅让,投河而死。务光:夏末隐士,汤让天下而不受,投河而死。伯夷、叔齐:商时孤竹君二子,周武王灭商,他们认为这是以暴易暴,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箕子:商纣王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为奴,被纣王囚禁。胥馀:不详。旧注说是箕子之名,或谓比干、伍子胥。纪他:商时隐士,担心汤让位,投 水而死。申徒狄:商时人,因仰慕纪他,负石沉河而死。
(14) 役人之役:做别人应当做的事,即为人所用。
(15) 适人之适:把让别人快意的事当做自己快意的事去做,即快人意。
【译文】
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贪生,不知道怕死。出生了不欣喜,入土了不拒绝。无拘无束地去世,无拘无束地来世而已。不忘记自己生命的本源,不寻求自己的归宿。接受了自然赋予的生命而欣然自得,忘却了生死的变化而复归于自然。这就叫做不以欲望之心损害自然之道,不以人为的力量去辅助天命之常,这就是真人了。像这样的人,他的心欲早已忘怀,他的容貌静寂安闲,他的额头宽宽大大。表情严肃时像秋天一样冷凄,态度和蔼时像春天一样温暖,喜怒无心,像四季的自然变化,随事合宜,无迹可寻。所以圣人用兵打仗,虽然灭亡了别的国家,却不会失掉人心;利益和恩泽施及万世,却并非有意爱人。所以说有心和外界交往,就不是圣人;有亲疏之分,就不是仁人;揣度天时,就不是贤人;利害不能相通为一,就不是君子;追求声名而失去本性,就不是士人;自丧真性,只能被人役使,就不是役使之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他们都是被人役使,使人快意,而不是以自己的快意为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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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 (1) ,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 (2) ,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 (3) ,崔崔乎其不得已也 (4) 。滀乎进我色也 (5) ,与乎止我德也 (6) ,广乎其似世也 (7) ,謷乎其未可制也 (8) ,连乎其似好闭也 (9) ,悗乎忘其言也 (10)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 (11) ;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 (12) ,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13)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 (14) ,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1) 义而不朋:依俞樾说,“义”读为“峨”,“朋”读为“ ”,即“言其状峨然高大而不崩坏也”。
(2) 与乎:容与,从容闲舒的样子。觚(ɡū):特立不群。坚:固执。
(3) 邴邴(bǐnɡ)乎:安畅的样子。
(4) 崔崔乎:被迫而动的样子。
(5) 滀(chù)乎:水聚的样子。形容充实而有光辉。
(6) 与乎:宽舒的样子。与,通“豫”。止:归止,归依。
(7) 广:原形误作“厉”,据崔本改。世:通“大”。
(8) 謷:通“傲”,放,高放自得。
(9) 连乎:形容沉默不语。连,合,密。
(10) 悗(mèn)乎:无心的样子。
(11) 绰:宽大。
(12) 丘:山丘。
(13) “以刑为体”至“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十三句,张默生、陈鼓应等认为和庄子思想极不相类,主张删除为宜。
(14) 为徒:视为同类。
【译文】
古时候的真人,他的形体高大而不崩坏,好像不足却无须接受;安闲特立而不固执,心胸开阔而不浮华;畅然自适好像有喜色,一举一动好像出于不得已。他的容颜和悦有光,令人亲近;他的德行宽厚闲舒,令人归依;他的胸襟恢宏,犹如世界一般广大;他的精神高放自得,不可驾驭;他沉默不语,好像封闭了感觉的通路;他漫不经心,好像遗忘了要说的语言。他把刑律作为主体,把礼仪作为辅助,凭借智慧审时度势,以道德为处事所遵循的原则。把刑律作为主体,虽杀而犹觉宽大;把礼仪作为辅助,正是为了推行于天下;凭借智慧审时度势,不过是为了应付事物而出于无奈;以道德为处事所遵循的原则,说的是就像有脚的人都能登上山丘一样,而世人却认为只有勤行者才能达到。所以真人无心好恶,喜欢和厌恶都是一样的。真人是把万物混同为一的,一样的东西是一,不一样的东西也是一。当真人处于混同境界时,则与天道自然同游;当他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时,则与世人为同类。他把天与人的关系看作是天人合一、天人不相互对立的关系,这就是真人。
二
死生,命也 (1) ;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2) 。人之有所不得与 (3) ,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 (4) ,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 (5) !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6) !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 (7) ,相濡以沫 (8) ,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9) 。
夫大块载我以形 (10) ,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 (11) ,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 (12) !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13)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14)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 (15) 。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 (16) ,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17) !
【注释】
(1) 命:自然而不可免者(释德清说)。
(2) 天:自然的规律。
(3) 与:参与,干预。
(4) 彼:人。特:独,仅。
(5) 卓:卓越,指天道。
(6) 真:真宰,指大道。
(7) 呴(xǔ):吐气。
(8) 濡(rú):沾湿。
(9) 化其道:同化于大道。
(10) 大块:大地,泛指天地。载我以形:即“以形载我”,以下三句倒装句法同此。载,托载,寄托。
(11) 善吾生:把我的出生视为善事。
(12) 固:牢靠。
(13) 昧者:愚昧的人。一说“昧”通“寐”,睡。
(14) 恒物之大情:万物普遍的至理。指天地万物与道混而为一,不去区分。
(15) 犯:通“范”,铸造。一说:“犯,犹遇也,遭也。”
(16) 妖:通“夭”,少,指生命短。
(17) 系:从属,系属。一化:一切变化,大化。待:依赖。“所系”“所待”皆指大道。
【译文】
人的生死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命运活动;就像日夜永恒的交替一样,都是自然的规律。对于自然规律,人们是无法干预的,这都是事物变化的情理。人们把天作为生命之父,而终身敬爱它,更何况派生天地的大道!人们认为国君的势力地位超过了自己,而愿意舍身效忠,更何况主宰万物的大道!
泉水干枯了,鱼儿一同困在陆地上,它们互相吐着湿气滋润着对方,又用唾液沾湿彼此的身体,与此相比,它们宁愿回到江湖中,把彼此都忘掉。与其赞美尧而非难桀,不如把两人的善恶是非都忘掉,而同化于大道之中。
天地赋予我形体以使我有所寄托,给我生命以使我勤劳,又用衰老让我安逸,最后又用死亡让我安息。所以说把生存看作是好事的,也必然把死亡看作是好事。把船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大泽中,称得上很牢靠了。然而夜半之时,倘若有造化的大力士把它们背走,愚昧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东西里面,可以说是很合适了,但还是有所亡失。如果把天下隐藏在天下之中是不会亡失的,这是万物普遍的至理。人们一旦获得人的形体就欣然自喜。如果知道人的形体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那么这种欣喜岂可数得清呢?所以圣人游心于不会亡失的境地而和大道共存。对于乐观地安顺地对待和处理生老病死的人,大家尚且效法他,何况对于万物的根源和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三
夫道有情有信 (1) ,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 (2) ,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 (3) ,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 (4) ,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 (5) ,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6) 。豨韦氏得之 (7) ,以挈天地 (8) ;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 (9) ;维斗得之 (10) ,终古不忒 (11) ;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 (12) ,以袭昆仑 (13) ;冯夷得之 (14) ,以游大川;肩吾得之 (15) ,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 (16) ;颛顼得之 (17) ,以处玄宫;禺强得之 (18) ,立乎北极 (19) ;西王母得之 (20) ,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 (21) ;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22) 。
【注释】
(1) 情:实。信:真。
(2) 受:通“授”。
(3) 神鬼神帝:生鬼生帝。神,生,引出。
(4) 太极:指天地未形成以前,阴阳未分的那股浑沌之气。
(5) 六极:六合,指天地和四方。
(6) “先天地生”二句:谓道贯古今,无时不在(陈启天说)。
(7) 豨(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得之:指得到大道。
(8) 挈(qiè):提挈,整顿。
(9) 袭:沿袭,调合。气母:气之母,指元气。
(10) 维斗:北斗星。
(11) 不忒(tè):不出差错,指不偏离轨道。
(12) 堪坏:昆仑山之神。
(13) 袭:入。
(14) 冯夷:黄河之神。
(15) 肩吾:泰山之神。
(16) 登云天:指登天成仙。
(17) 颛顼(zhuānxū):黄帝之孙,又称高阳,古代五帝之一,为北方帝,居玄宫。
(18) 禺强:水神。
(19) 立乎北极:自立于北海之神。
(20) 西王母:传说中的神人。一说为太阴之精,豹尾,虎齿,善笑。常坐西方少广之山,不复生死,莫知所终。
(21) 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谓从上古虞舜时代活到春秋时期五霸时代。五伯,即五霸: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22) “傅说得之”六句:传说傅说为殷商时代的贤臣。他原是在傅岩做苦工的奴隶,后被殷高宗武丁任用为相,治理天下。传说傅说死后,精神升天,驾驭东维、箕尾两星,并列于众星之中。奄,包括。
【译文】
大道是真实而有信验的,没有主观的作为,也不留下任何的形迹;它可以心传而不能口授,可以心得而不能目见;它是万物最原始的本根,在没有天地以前,就一直存在着;是它产生了鬼神和上帝,是它产生了天和地;它在混沌之气之前就存在而称不上高远,它在天地四方之下还不算深邃,它早于天地之前就存在还不算久长,它比上古时间还长远而不算老。豨韦氏得到它,用它整顿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它调合元气;北斗星得到它,用它保障终古不变的运行轨道;日月得到它,用它维持万古运转不停;山神堪坏得到它,就能入主昆仑;河神冯夷得到它,就能巡游黄河大川;肩吾得到它,就能镇守泰山;黄帝得到它,就能登天成仙;颛顼得到它,就能身居玄宫,成为北方之帝;禺强得到它,就能自立于北海之神。西王母得到它,便可安坐于少广之山,不复生死,不知始终;彭祖得到它,寿数绵长,上及虞舜,下至春秋五霸;傅说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治理全天下,死后驾驭着东维与箕尾两星,遨游于众星之间。
四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 (1) :“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 (2) ,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 (3) ,参日而后能外天下 (4) ;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 (5) ;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 (6)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7) ;朝彻,而后能见独 (8) ;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9) 。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 (10) 。其名为撄宁 (11) 。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 (12) ,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 (13) ,洛诵之孙闻之瞻明 (14) ,瞻明闻之聂许 (15) ,聂许闻之需役 (16) ,需役闻之於讴 (17) ,於讴闻之玄冥 (18) ,玄冥闻之参寥 (19) ,参寥闻之疑始 (20) 。”
【注释】
(1) 南伯子葵:虚拟人物,《齐物论》有南郭子綦,《人间世》有南伯子綦。女偊(yǔ):虚拟的得道人物。
(2) 卜梁倚:虚拟人物。
(3) 守:修守,修持。
(4) 外天下:把天下置之度外,即忘掉天下。外,遗忘。
(5) 外物:指忘事。
(6) 外生:指忘身、忘我。
(7) 朝彻:如朝阳初起时的明彻,指豁然彻悟。
(8) 见独:洞见大道。独,指独立而不改的大道。
(9) “杀生者”二句:杀生者和生生者都是指大道,大道本身不存在死亡和诞生的问题。
(10) “其为物”五句:谓作为万物主宰者的道,无时不在送走什么,无时不在迎来什么,无时不在毁灭什么,无时不在成就什么。将,送。
(11) 撄(yīnɡ)宁:动而后静,乱而后定。撄,扰动。
(12) 诸:之于。副墨之子:即指文字。副墨,文字。子、孙,皆指流传之意。
(13) “副墨之子”句:意为文字源于语言。洛诵:指诵读、言语。洛,读为“络”,反复。
(14) 瞻明:指目见。瞻,见。
(15) 聂许:指耳闻。
(16) 需役:践行,修行。需,须。役,行。
(17) 於讴:咏叹。
(18) 玄冥:静默。
(19) 参寥:空旷。
(20) 疑始:疑似原始,近于本源。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寿很高了,为什么面色却像孩童一样呢?”
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到吗?”
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的那类人。卜梁倚具有圣人的才质却还没有获得圣人的道心。我有圣人的道心而没有圣人的才质。我想教他,或许他真的能够成为圣人吧!就是不能,以圣人之道指导具有圣人之才的人,他的提高也会是很容易的。我继续修持着,然后开始诱导他,三天之后,他已能把天下置之脑后;已经遗忘天下了,我继续修持诱导,七天之后,他已能把人事置之度外;已经遗忘人事了,我继续诱导他,九天之后,他已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已经忘掉自我了,而后心窍豁然彻悟;心窍豁然彻悟了,而后就能洞见独立而不改的道;洞见独立而不改的道了,而后就不再受到古今时间的束缚;不受古今时间的束缚了,而后就能进入无生无死的永恒境地。能够灭亡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会灭亡;能够产生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存在产生的问题。道对于天下万物,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动而后静,乱而后定。”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学到的道呢?”
女偊说:“我从文字那里得到的,文字是从语言那里得到的,语言是从目见那里得到的,目见是从耳闻那里得到的,耳闻是从修持那里得到的,修持是从咏叹那里得到的,咏叹是从静默那里得到的,静默是从空旷那里得到的,空旷是从疑似本源那里得到的。”
五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 (1) :“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 (2) ;熟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3) ,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4) 。”曲偻发背 (5) ,上有五管 (6) ,颐隐于齐 (7) ,肩高于顶,句赘指天 (8) 。阴阳之气有沴 (9) ,其心闲而无事,跰 而鉴于井 (10) ,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 (11) ,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 (12) ,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 (13) ;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 (14)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 (15)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 (16) ,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 (17)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 (18) ?将奚以汝适 (19) ?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 (20) ,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 (21) 。彼近吾死而我不听 (22) ,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 (23) ,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 (24) !’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 (25) :‘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 (26) ,蘧然觉 (27) 。
【注释】
(1)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皆为虚拟人物。相与语:相互交谈。
(2) 尻(kāo):脊椎骨末端,指屁股。
(3) 莫逆于心:心意相通,不违背共识。
(4) 造物者:与后文的“造化者”均指“道”,“道”能生物,也能化物,所以如此说。拘拘:拘挛弯曲的样子。
(5) 曲偻(lóu):伛偻,驼背。发背:突背,背向上拱露。
(6) 五管:五脏的穴位。
(7) 颐隐于齐:面颊藏在肚脐下。齐,同“脐”。
(8) 句赘:发髻。
(9) 沴(lì):凌乱。
(10) 跰 (piánxiān):走路蹒跚的样子。鉴:照。
(11) 亡(wú):同“无”,不。
(12) 浸假:假使。浸,逐渐。
(13) 鸮(xiāo)炙:烤鸮鸟肉。
(14) 县解:即“悬解”,解其倒悬。
(15) 物有结之:指被阴阳之气所束缚。物,指阴阳二气。
(16) 物:指人。天:指大自然。
(17) 无怛(dá)化:无须惊恐于生死的变化。怛,惊。
(18) 又将奚以汝为:又将要把你变成何物。奚,何。
(19) 将奚以汝适:将要把你送到何处。适,往。
(20) 父母于子:即“子于父母”的倒装句。下“阴阳于人”也是倒装句。
(21) 不翅:不啻,不止,何止。
(22) 彼:指阴阳、造化。近:迫,使。
(23) 大冶:冶金工匠,喻造化。
(24) 镆铘:也写作“莫邪”,良剑名。
(25) 犯:通“范”,铸造。
(26) 成然:安然。寐:睡着了。
(27) 蘧(qú)然:自适的样子。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一起议论说:“谁能把‘无’当作头颅,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屁股;谁能认识到生死存亡本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做朋友。”四人相视而笑,彼此心意契合不背,于是就相互结为好友。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挛不直的人。”只见他腰弯背驼,五脏的穴位冲上,面颊缩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阴阳二气虽然凌乱不调,子舆却仍闲逸自适而若无其事,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井边,照着自己的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拘挛的人啊。”
子祀说:“你厌恶这种变化吗?”
子舆说:“不,我为什么要厌恶呢?假使把我的左臂化为公鸡,我就用它来司晨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化为弹丸,我就用它获取鸮鸟烤肉吃;假使把我的屁股化为车轮,我就让精神变为马,我于是乘着它出游,哪里再用别的车驾!再说人们获得生命,这是适时而得;失去生命,这是顺应变化。人们能够安心于适时顺应,哀乐的情绪就不会侵入胸中,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开倒悬之苦。那些不能自我解脱的人,因为被外物所束缚。再说人力不能胜过自然力是由来已久了,我又为什么要厌恶它呢?”
不久,子来有病,气喘急促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着他啼哭。子犁前去慰问,对子来的妻子儿女们说:“去!走开!不要惊动变化的人!”便靠着门框对子来说:“伟大的造物者啊,又将把你变成何物?又将把你送到何方?要把你变为鼠肝吗?要把你变为虫臂吗?”
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东南西北,你都要听从父母之命。人对于造化者,何止于儿女对待父母。造化者让我死,我如果不从命,我就是违逆不顺,它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赋予我形体,使我有所寓托;赋予我生命,使我劳动;赋予我年老,让我安逸;安排我死亡,让我安息。所以善待我赋予我生命的,同样善待我赋予我死亡的。犹如铁匠铸造金属器物,金属跳着脚喊:‘我一定要做镆铘宝剑!’那么铁匠必然把这块金属视为不祥之物。现在造化一旦造出一个人的形体,这个人就大喊大叫:‘我是人了!我是人!’那么造化必定把他视为不祥之人。现在一旦把天地视为大熔炉,把造化视为大铁匠,往哪里去不可呢!”子来说完安然熟睡,不一会儿又适然而醒。
六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 (1) ,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 (2)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 (3) ,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4)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 (5) ,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 (6) ,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 (7) !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 (8) ,而我犹为人猗 (9) !”子贡趋而进曰 (10) :“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 (11) ,无以命之 (12) 。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 (13) ,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 (14) ,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15) 。彼以生为附赘县疣 (16) ,以死为决 溃痈 (17) 。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 (18) ,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19) !”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20) 。”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 (21)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22) 。”
子贡曰:“敢问畸人 (23) 。”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1)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均为虚拟人物。相与友:相交为朋友。
(2) 相为:相助。
(3) 挠挑:宛转循环的意思。无极:太虚。
(4) 终穷:止尽,指死亡。
(5) 莫然:即“漠然”,淡漠无心。有间:过了一段时间,即不久。
(6) 侍事:帮助料理丧事。
(7) 嗟来:感叹之声。
(8) 而:通“尔”,你。反其真:返归自然,指死亡。
(9) 猗:叹词,犹“啊”。
(10) 趋:快步走。
(11) 颜色:面色。
(12) 命:名,称,形容。
(13) 方之外:世外。方,天地四方,指世上。
(14) 造物者:自然,大道。为人:犹为偶,为友。
(15) 天地之一气:指万物之初的原始混沌状态,亦即大道的浑一状态。
(16) 附赘:附生的多余的肉疖。县疣(xuányóu):悬生的肉瘤。
(17) (huàn):皮肤上的肿包。痈(yōnɡ):毒疮。
(18) 愦愦(kuì)然:烦乱的样子。
(19) 观:示人,给人看。
(20) 共:通“拱”,向,向往。
(21) 无事:无为而逍遥的状态。生定:心性安祥。生,通“性”。
(22) 道术:大道的修养,大道。
(23) 畸(jī)人:奇异之人,不平常的人。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一起结为朋友,说:“看谁能够相交于无心无肺,相助于无所作为?看谁能够登天穿雾,超然万物之外,遨游太虚,忘掉生死的区别,没有止尽?”三个人相视而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成为契友。
漠然之中过了不久,子桑户死,还未安葬。孔子听说了,派子贡前往助理丧事。只见那里有的编曲,有的弹琴,相互唱和道:“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返归本真了,而我们还寄寓在人间啊!”子贡快步向前,问道:“请问面对死尸歌唱,这符合礼仪吗?”
二人相互看了看,笑着说:“这种说法哪里懂得礼的真意?”
子贡回去后,把此事告诉了孔子,说:“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修行却不讲礼仪,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唱歌,脸色全无哀色,真是无法说清。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是生活在尘世外的人,而我却是生活在尘世内的人。尘世外与尘世内是彼此不相干的两个世界,而我竟然派你去吊唁,这是我的浅陋啊!他们正在和造物者作朋友,而游于万物之初的浑沌境地。他们把生命看作是附着的肉瘤,把死亡看作是肉瘤的溃败,像这样子,又哪里知道生死先后的区别呢!假借于不同的物体,寄托于同一个身体;忘却内部的肝胆,遗忘外面的耳目;让生命随其自然而生死循环,不去追究它们的头绪;无所牵挂地神游于尘世之外,逍遥自在地遨游于无为太虚之乡。他们又怎能心烦意乱地拘守世俗的礼仪,以此让众人来观看听闻呢!”
子贡说:“那么先生是依从方内还是依从方外呢?”
孔子说:“我是个摆脱不了方内桎梏,终究要遭天道处罚的人。虽然如此,我与你还是向往着方外之道。”
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吗?”
孔子说:“鱼儿相互追寻水源,人们相互向往大道。相互寻找水源的,挖个水池来供养;相互向往大道的,无为而逍遥,心性安祥宁静。所以说,鱼儿游于江湖就会忘掉一切而悠然自乐,人们游于大道之中就会忘掉一切而逍遥自在。”
子贡说:“请问不同凡响的异人是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异人是异于普通人而顺合于自然天道的。所以说,天道所视的小人,正是俗人眼中的君子;俗人眼中的君子,正是天道所视的小人。”
七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 (1) ,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 (2) 。无是三者 (3) ,以善处丧盖鲁国 (4) ,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5) 。”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 (6) ,进于知矣 (7) ,唯简之而不得 (8) ,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9)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10) 。孟孙氏特觉 (11) ,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12)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 (13) ,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 (14) ,献笑不及排 (15) ,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16) 。”
【注释】
(1) 孟孙才:姓孟孙,名才,虚拟人物。
(2) 居丧:守丧期间。
(3) 是:此,指眼泪、心悲、情哀。
(4) 盖:覆盖,超越。
(5) 壹:语助词,表强调。
(6) 尽之:尽到服丧之礼。
(7) 进于知:超过知道服丧礼仪的人。进,胜过。
(8) 唯:通“惟”,想。简之:简化繁琐的服丧礼仪。之,指丧礼。
(9) 先、后:均针对生死而言。
(10) 旦宅:通“怛咤”,惊忧。
(11) 特觉:独自觉醒。
(12) 乃:如此,那个样子。
(13) 厉:到达。
(14) 造适:突然感到的适意。造,至。
(15) 献笑:从内心发出的笑容。
(16) 寥天:指寂寥虚空的天道。一:混为一体。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悲伤,服丧期间不哀痛。他没有做到这三点,却以善于处丧而闻名鲁国,难道有不具其实而能博得虚名吗?我觉得很怪异。”
孔子说:“孟孙氏已经尽了服丧之道,超过了知道服丧礼仪的人。人们想简化繁琐的服丧礼仪而办不到,然而他已经有所简化了。孟孙氏不知道什么是生,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追求先生,也不知道迷恋后死。他像是正在变化的物,以等待自己不知道变成何物的变化而已!再说正要变化时,又如何知道不变化呢?正要不变化时,又如何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可我和你呢,恐怕都是在梦境中还没有觉醒啊!况且孟孙氏认为其母在变化中虽有形体上的惊动,却无伤损心神;虽有惊忧,却没有精神上的死亡。孟孙氏独自觉醒,只是人家哭也跟着哭,所以才会有哭而不哀的那个样子。世人看到自己的形体就相互说‘我的我的’,怎么知道‘我的’真是属于我呢?再说你梦为鸟而飞到高空,梦为鱼而潜入深渊。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我,到底是醒着呢?还是在梦中呢?突如其来的快意来不及显露笑容,由衷的快乐来不及事先安排,只有听任自然的安排而顺应变化,这样才能进入寂寥空虚的天道,混为一体。”
八
意而子见许由 (1) ,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2) ?”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3) 。’”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 (4) ?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 (5) 。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6) ?”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7) 。”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8) 。”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 (9) ,据梁之失其力 (10) ,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11)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12) ?”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 (13) !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 (14) ,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1) 意而子:虚拟人物。
(2) 资:资助,教诲。
(3) 躬服:亲自实践,身体力行。明言:明辨。
(4) 而奚来为轵(zhǐ):即“而为奚来轵”。而,通“尔”,你。轵,通“只”,语助词。
(5) “夫尧”二句:黥(qínɡ),古代先用刀刺割犯人的额颊等处,然后再涂上墨的一种刑罚。劓(yì),古代割下犯人鼻子的一种刑罚。
(6) 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纵不拘。转徙:变化。
(7) 藩:藩篱,门户。
(8) 黼黻(fǔ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观:华丽。
(9) 无庄:虚拟的美女。
(10) 据梁:虚拟的大力士。
(11) 炉捶:炉和锤,指冶炼锻打。捶,通“锤”。
(12) 乘成:载着完整的身体。成,全,完整。
(13) 师:宗师,指大道。
(14) (jī):和,调和。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用什么来教导你?”
意而子说:“尧告诉我:‘你一定要亲自推行仁义而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为何还要到这里来呢?尧既然用仁义给你施行了墨刑,又用是非给你施行了劓刑。你将来怎么能够逍遥放荡、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变化的境界呢?”
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游于大道的门墙。”
许由说:“不行的。盲人无法观赏眉眼颜面的娇艳美好,瞎子无法观赏礼服上绣的青黄色花纹的华丽。”
意而子说:“让美人无庄失去她的美丽,让大力士据梁失去他的力气,让黄帝失去他的智慧,这都在造物者一炉一锤的掌握之中。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平息我被黥的皮肤,补回我被割掉的鼻子,使我载着完整的身躯来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不可知晓的。我为你说个大概:我的宗师啊!我的宗师啊!调和万物却不认为是义,恩泽施于万代而不认为是仁,先于上古却不算老,包容天地、雕刻万物的形状却不算是技巧,这就是我所说逍遥的境界!”
九
颜回曰:“回益矣 (1) 。”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2) 。”
仲尼蹴然曰 (3) :“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 (4)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5) ,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 (6) 。而果其贤乎 (7) !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1) 益:增益,指修炼得到提高。
(2) 坐忘:通过静坐而达到忘怀一切的虚无境界,与大道浑然一体。
(3) 蹴(cù)然:因惊奇而神态突变的样子。
(4) 黜(chù):废除,抛弃。
(5) 大通:大道。
(6) 常:常规,常理,指固执不变。
(7) 而:通“尔”,你。
【译文】
颜回说:“我提高了。”
孔子说:“你指的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开始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又提高了。”
孔子说:“你指的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又提高了。”
孔子说:“你指的是什么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听了一惊,急忙问道:“什么叫坐忘?”
颜回说:“忘却自己的形体,抛弃自己的聪明,摆脱形体和智能的束缚,与大道融通为一,这就叫坐忘。”
孔子说:“与万物混同于一体就没有偏爱了,与万物一起变化就没有偏执了。你果真成为贤人了!我愿意追随在你的身后。”
十
子舆与子桑友 (1) 。而霖雨十日 (2)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 (3) !”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4) 。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 (5) ,命也夫!”
【注释】
(1) 子桑:虚拟人物。
(2) 霖雨:连续几天不停的雨。
(3) 病:指饥饿。
(4) 不任:不胜,不堪。趋举:急促吟唱。
(5) 极:指饥贫的绝境。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朋友。连绵不断的雨一下就十天,子舆说:“子桑恐怕要饿坏了吧!”于是就带着饭食去给他吃。到了子桑的家门,就听到又像歌唱又像哭泣的声音。子桑弹着琴吟唱道:“父亲吗?母亲吗?天呢?人呢?”他的歌声微弱不堪而诗句急促不清。
子舆进了门,问道:“你吟唱的诗句,为何这样不成调子?”
子桑说:“我在思索使我如此贫困的人是谁而没有答案。父母难道希望我贫困吗?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万物,地没有偏私地承载着万物,天地岂会偏偏让我贫困潦倒呢?追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而没有答案。然而使我达到这般绝境的,这是由于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