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数千年来,我们人类,没有几个人真正去倾听过狼的语言,它们的伤心、愤怒与仇恨,它们的感激、高兴与爱慕。我的老师曾告诉我说,新中国成立前,在西藏有一位研究犬科动物的大师,他不仅能倾听狼的语言,还能用狼的语言与狼直接交流。我虽然没有那位大师那样的本事,不过经过我和国外同行多年的研究,还是大致总结出狼的十三种不同音调表达的不同情感……”

吻别

不过很显然,吕竞男高估了卓木强巴放松的能力,在长时间的精神紧张之后,突然放松,连手臂也轻轻颤抖起来,在剪除一块坏死组织时,一剪刀下去,“滋”,一股液体高高喷起,射了卓木强巴一脸。卓木强巴还没来得及反应,“滋”,又是一股,但那熟悉的血腥气息,使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吕竞男也道:“嗯?你剪到我的动脉了?”

卓木强巴登时又紧张起来,胡乱用手臂蹭了蹭满脸的血,慌乱地拿纱布、止血钳,什么顺序,什么步骤,又忘记了,更糟糕的是,高位加压包扎术持续时间不能过长,若是长时间缺血的话,吕竞男整条腿都可能坏死。慌乱间,卓木强巴瞥见吕竞男的脸,她的脸色灰白,汗水顺着发际成股流下,嘴角微微颤嚅着,却极力保持着微笑。他这才猛然想起,那麻药的效力早该过了,也就是说,在剪除损伤组织的后半程,吕竞男竟然是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她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每一刀剪下去,自己每一次触碰到伤处;她不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还依然保持着身体一动不动配合自己完成手术。那刚才自己触碰到神经时吕竞男全身激震,也并不是什么身体的应激反应,而是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天哪,自己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吕竞男见卓木强巴慌乱得似乎都准备用手指来堵住伤口了,仍用微弱的声音安慰道:“并不是最大的那根动脉,我还能坚持得住。如果加压包扎无法止血,就用止血带,动脉的血管壁是很厚的,你先找到它,用动脉夹将血止住,用针缝合,如果不行,就做桥架吻合,实在不行,就结扎……”

卓木强巴六神无主道:“我……我做不到,我没做过……”

“你做得到,你的自信哪里去了?你是卓木强巴,你一定能做到。”说着,吕竞男又道:“和我说话,别让我睡着了。”

“说……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要不你来问,我来答,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唱那首歌?”

“你忘了我是密修者?我也是从小在西藏长大的,这首歌,也是小时候常听常哼的,自然也就会了。”

“你是怎么成为密修者的?”

“这其实与我父亲有关。我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密修追随者,他崇尚密法,一心想成为一名密修者,曾在日本进行过千日回峰的修行,获得阿阇梨尊者称号。但他一直信奉的密宗正统藏密修者,却一直不认同他,认为他资质不够,难以成为密修者,当时我父亲在大佛寺外求法,寺僧不允……”

卓木强巴奇怪道:“大佛寺在什么地方?”

吕竞男道:“许多密修法门寺,往往建于深山密林人迹罕至处,就如倒悬空寺一般,不为外人知。我父亲当时也自忖有几番身手,与寺僧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其结果不用多说,他被一位格果三拳五脚便赶出门外,从此对密修更是痴迷。或许是他心诚所致,一次偶遇,一位密修大师发现我很有密修天赋,所以,我就成了密修者。”吕竞男的语音开始喃喃:“你不要觉得,我有多厉害,格西在密修者中的意思,就是入门学徒的意思,如果……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做到更好吧……”

“喂,喂!吕竞男!吕竞男!”卓木强巴道:“你别睡啊!”他手持器械,却是一动也不敢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吻合术,见吕竞男声音渐弱,不由得大声提醒。

片刻,吕竞男似乎缓过一口气来,悠悠睁开眼,道:“似乎,太累了,容许我休息一下。”

“不行!你不能睡!我不……”卓木强巴话音未落,只见吕竞男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微微抬头,双手捧住了卓木强巴那近在咫尺的脸,那残红渐褪的唇,封住了卓木强巴的嘴。卓木强巴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手和那冰凉的唇,微微颤动着,生命可以渐渐消逝,却带不走那热烈的渴望和无尽的求索。时间在那一刻停止,无数雪白的精灵至空中纷纷洒洒地飘落,落在两人的发际,落在两人的肩头,围靠过来,簇拥着他们,仿佛也要感受那火热的情怀。

“强巴少爷,这是我与你的最近距离,心意已足,此生无憾。”

那一个吻似乎耗尽了吕竞男所有力气,也抽空了卓木强巴心中的所有杂念,吕竞男在他耳边轻轻道:“我相信你,你能做到的,你是卓木强巴,强巴少爷。”卓木强巴只觉得天地一片空白,四寂无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吕竞男的身体又软软地靠回石壁,举目望天,最后说道:“下雪了,好美……”再无声息,他才回过神来,将所有的想法感受都抛诸脑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我相信你,你能做到……”时不待人,没有时间去犹豫了,卓木强巴把心一横,训练时是怎么练习的,照着做就是,没有人帮助,没有人指点,一切,只能靠自己了。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一触地面,倏地不见,时间在静静地流淌,四周陡然增添了几分寒意,卓木强巴浑然不觉,只听到自己手中的器械“咔嚓”作响。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欣喜地叫道:“止住了,血止住了!”抬眼来看,只见吕竞男安详地躺着,肌如雪,肤赛霜,面唇乌白,四肢冰凉,卓木强巴的心仿佛悬在了半空,向她的颈项摸去。

“一定要有脉动,一定要有脉动啊!”卓木强巴几乎向所有所知的神佛暗中祈祷,待手指距颈动脉不足一厘米时,竟是不敢向前,他闭上眼睛,将手搭了上去——

“呼……呼……”卓木强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才整个手术过程也没有手指按下去这么累——还有脉动,铁娘子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他靠近吕竞男耳边,悄悄道:“你吓死我了,竞男。”

吕竞男一动不动,就像那熟睡的白雪公主。

卓木强巴继续道:“我做到了,谢谢你。”刚欲起身,忽觉面颊有异,猛地想起一事,将手往吕竞男额角一拂,烫!卓木强巴心中又拧紧了,糟糕,是失血过多的反应,就好像敏敏在倒悬空寺一样。最好的办法是输血,可是卓木强巴翻遍了背包,他的背包里没有人造血浆,那只能补液了。

吕竞男的血管是瘪的,卓木强巴连试好几针,都没有回血,好容易输上了,吕竞男的情况却没有好转。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卓木强巴想来想去,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喂血了。

虽然不是直接输入血管,但血液中含有大量的营养物质,容易被人体吸收。对自己动手,卓木强巴倒是毫不犹豫,拔刀一划,血如牵线般滴入吕竞男的嘴中。

卓木强巴卧身躺下,将吕竞男揽入怀里,一手高举输液袋,一手搁在吕竞男嘴前,用胸和肩让她的头微微抬起,以防呛住。不知过了多久,血流渐渐止住,卓木强巴又换了只手,再割一刀,如此反复数次,吕竞男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那雪,却是下得愈发的大了。

贴耳倾听,吕竞男心跳渐渐有力起来。卓木强巴将引流条、消毒纱布等后续工作做好,扯出睡袋,将吕竞男紧紧搂抱,一同钻入睡袋,仿佛又回到了雪山上那个冰洞中,只是这次,只有他和吕竞男两人。

大量失血后,卓木强巴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昏昏欲睡起来。终于,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也睡着了……


“咿?真的下雪啦?那个什么软件,还挺准的。”马索拉开帐篷门帘,大声道。

“根据气象云图预测,今后几天,还会持续下雪。”岳阳道。

远处,莫金和索瑞斯早已站立在雪中多时。索瑞斯看着周围一片迷雾茫茫,又伸出手接住空中飘落的雪花,这种天气对动物极为不适,他也分外讨厌。

莫金看出索瑞斯的不快,对马索大声道:“快点把东西收拾好,我们要出发了。”

马索对岳阳哼哼道:“该死的迷雾已经够让人讨厌的了,如今这种雾雪天气更是糟糕。嘿,来帮我一把,岳阳。”

岳阳进入帐篷后却道:“等一下,电子工作台有反应,这是……”

马索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出去叫莫金了。

莫金看了电子工作平台后,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对马索道:“收拾东西,我们出发。”


蓝天白云,溪边草甸,妹妹穿着素色的藏袍,头戴着花环在草地上奔跑,卓木强巴在身后追赶,他一把抱起妹妹,大声道:“捉住了,捉住了!”妹妹就咯咯地大笑。

抱着妹妹仰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忽然妹妹的小手撑着他的胸膛翻坐起来,后退一步,眼神忧郁道:“你忘记我了吗?”那凄楚含泪,泫然欲泣的表情,让卓木强巴猛地一惊,赶紧站起:“敏……敏敏!不,我没有,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敏敏站在卓木强巴身前,忽然一分为二,左边那人是敏敏,右边……右边那顾影自怜,却又显得孑然独立的,不是吕竞男又是谁。“竞……竞男!”卓木强巴的眼神在敏敏和竞男间游弋,终于落到敏敏的身上,敏敏扑入他的怀中。卓木强巴不敢去看吕竞男的脸,却听到吕竞男在一旁轻轻唱,唱的是妻子英那时很喜欢哼的一首老歌:“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那声音如此清晰,迷迷蒙蒙中,是真的有人在耳边清唱,“竞男怎么会唱这首歌?我是在做梦吗?”

当卓木强巴开始这样想的时候,那歌声变得缥缈起来,越去越远,仿佛那个卓木强巴不敢正视的吕竞男的身影也在渐渐远去,而怀中敏敏的身体,也变成一个影子,越来越淡。

“不!别走!”卓木强巴猛地一惊醒来,怀中空空荡荡,没有温暖如玉,也没有冰冷如铁,什么都没有!仿佛是几天前那梦境的再现,卓木强巴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的岩壁,潜意识中希望看到吕竞男又像几日前那样,在一旁做着体术,伤已经好了。

可是这次,环顾四周,篝火熊熊,迷雾茫茫,残雪未消,哪有人影,四周依然空空如也,一无所有!莫名的巨大恐惧瞬间侵占了卓木强巴的全身,冷汗自额头颈后涌出,被风一吹,冷得四肢发抖!卓木强巴猛地翻身而起,抚着胸口,胸前还残留着体温和那熟悉的气息,刚才那首若有若无的歌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她一定没走远!卓木强巴大步跨出,一面呼喊着吕竞男的名字,一面在四周寻找起来。

转了两圈之后,一无所获,卓木强巴的思绪混乱了,恍惚中竟不知该怎么办,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拖着一条伤腿,能去哪里?怎么会不见?怎么会不见了?”

卓木强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呼喊,不知疲倦,直至声嘶力竭,也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而那个被呼喊的人,就在不远处一个隐秘的地方。听到卓木强巴那一声声呼喊,看着迷雾中茫然无措的朦胧身影在雪地里徘徊,心底的酸楚渐渐爬了上来,吕竞男只感到自己的伪装在一层层被剥落,她猛地用手指掐住了伤处,那剧烈的疼痛才能让她从迷乱中清醒。“原谅我,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我怕我失去控制与理性……”

“竞男,不要走。”忽然,卓木强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吕竞男心中狂跳,猛吸一口气,险些窒息过去,若是那强有力的臂膀,再将自己拥入怀中,自己毫无办法。可是片刻之后,没有感到身后狂乱厚重的呼吸,也没有那遮天蔽日的高大身影,蓦然响起炸雷般一声厉吼:“吕竞男!你在哪里?”声音却渐渐去得远了。“对不起,强巴少爷,我的腿伤很重,短时间内是无法复原了,你必须独自前行,才有可能,赶在莫金他们前面……”吕竞男悠悠地想,眼泪缓缓滴落。

卓木强巴明明看到雾中有人影晃动,疾奔而至,却只看到一棵枯树,随风飘摇,似在嘲笑,又似在叹惋,他不甘地怒吼,向远方寻去。就这样,两人在迷雾中,擦肩而过,越离越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卓木强巴颓然回到篝火旁,篝火已熄,轻烟袅袅,融入迷雾,落雪飘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气息。他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只觉四肢百骸都被人抽空一般,一缕暗香犹存,是了,昨夜,她也是这般靠在石壁上。

回想起这几日与吕竞男相处,她拼命地传授自己,教自己在迷雾中确定方位,教自己一个人如何在野外生存,教自己特殊的格斗技能,她仿佛早就预感了这一天……

“她不会去干什么傻事了吧?”卓木强巴猛然一惊,想起吕竞男昨日那种同归于尽的搏击法,心道不好,匆匆收拾好背包,朝着迷雾深处,独行而去。


岳阳跟着莫金等人走了大半天,忽然听莫金叫停,心中困惑,以往每天都是走到天色渐黑,莫金才停步选宿营地,今天天色尚早,而且此地开阔空旷,不是宿营的好选择,为什么停在这里?他如此想着,便问了出来。

莫金神秘地一笑,道:“你不是擅长推断么?你猜猜!”

马索在一旁高兴道:“这次肯定猜不出来。”

岳阳当真道:“那我姑且猜猜,看你们都很高兴的样子,显然将发生的事情对我们是有利的。但是此地距帕巴拉神庙尚远,按行程怎么也得再走一两个月才能抵达目的地;而且周围的地形地貌我都已经侦察过了,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古代的遗迹珍宝;更不可能是强巴少爷他们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他们跟上来,我早就该有所察觉。没有抵达目的地,也没有出现意外惊喜,我们的对手也没有遭受损失,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有了新的助力……”

岳阳话未说完,马索已经鼓起掌来,连说厉害。

“你以为帕巴拉神庙那么容易进出?就凭我们四个人就去闯帕巴拉?我可没有那么笨。”说着,莫金对马索一点头,马索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匣子,上面的红灯一闪一闪的,莫金道:“反馈信号很强烈,他们已经开始伞降了。”

岳阳恍然道:“真的还有帮手?怪不得要停在这空旷地带……”他昂头看看天空,这个地形不适合宿营,但极为适合伞降。他回忆了一下他们曾经掌握的资料,愕然道:“是柯夫的人?俄罗斯佣兵!”

这次,轮到莫金等人惊愕了,莫金道:“没想到,你们连这条线索也查到了?”

马索高声道:“这怎么可能!”莫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笨蛋,肯定是你去联络时被盯上了!”顿一顿又道:“不过,似乎没有引起你们足够的注意?”

岳阳叹了口气,没错,在吕竞男最初给出的资料中,就提到了柯夫和俄罗斯佣兵,只是后来,他们发现莫金使用的是他自己招募的亡命徒包括狐狼等人,而且与柯夫再无联系,这条线从中截断,再也接不上了,谁曾想,他们竟然一直保持着联络。岳阳不禁道:“难道,你就不怕人多口杂,将消息漏出去?”

莫金道:“人多口杂?不……不,不,很少有人清楚我和柯夫之间的关系,他是一个我绝对信得过的人。这次行动,他带领的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佣兵,绝对服从命令,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是服从命令,跟着柯夫而已。而且就是柯夫,也只是按照我给出的坐标,来与我会合,他也不清楚我要找的东西,泄露消息……呵呵,根本就没有人知道消息,怎么泄露?”

岳阳心中一凉,总算明白了莫金的计谋,表面上他带着一群亡命徒和他们周旋,实际上,他真正打算动用的力量还是俄罗斯佣兵,所以到最后,那些亡命徒,是注定要被舍弃的。而俄罗斯佣兵呢,莫金只需要和佣兵组织的头目暗线联系,而且以他和柯夫私人的关系,取得对方的绝对信任,说服对方,只需按时到指定地点集合。那些佣兵,在抵达目的地之前,甚至抵达目的地之后,都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没人知道消息,泄露又从何说起。

岳阳最后道:“为什么没告诉我?”

莫金的瞳孔忽然收缩,那蛇一般的眸子盯住岳阳,道:“我再重申一遍,我们是合作关系,该让你知道的,我自然会让你知道,如果我觉得有什么你暂时不需要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马索在一旁得意地想:“老板到底还是信任我多一些。”

莫金接着又道:“不过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我不是功过不分的人,我会根据你的表现给予你相应的信任,虽然不是绝对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相信我们之间的信任,都会逐步得到加深。我喜欢和聪明的人做朋友。”说着,他很是友好地将手搭在岳阳的双肩,面容和蔼可亲。岳阳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两人相视而笑。马索的得意变成不忿,扭头望天。

雇佣兵团

过了十来分钟,马索拧着仰得酸痛的脖子,嘟囔道:“怎么还没落下来?”

莫金道:“不急,两千多米的距离,伞降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索瑞斯道:“这里在迷雾中,等你能看到的时候,他们距我们就极近了。”

话音刚落,雾中就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他们眼前迅速扩大,很快岳阳就看清,那是一个特种兵专用的可分拆的集装箱,正在制导仪的指引下,晃晃悠悠向这边飘来。第一个集装箱出现之后,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上空就出现了十来个那种集装箱。岳阳暗暗心惊,那种集装箱一个可以分拆为八人用的装备箱,不,这种集装箱比他们先前看到的要大,估计是十人用的,他不禁问道:“要来多少人?”

莫金道:“如果路上没有人手折损的话,大约在五百人左右吧。”

“五……五百人……”岳阳一面笑,一面将手伸到莫金等人看不到的地方擦汗,“那将帕巴拉神庙清空都没有问题了吧。”

莫金不满意地摇摇头,道:“不,要想将帕巴拉神庙清空,别说五百人,就是来五万人都不够,唉……能拿多少算多少吧。”

紧随集装箱之后,第一个伞降的人出现在雾气中。岳阳举起望远镜,一看之下,也不由得一愣。那人一身雪白的连体无缝防化服,好似飞行员使用的抗干扰电子头盔,黑色的电子视频眼罩,下颌下伸出的呼吸软管,说明这套服装带自动呼吸循环系统,说它是一套太空服也毫不过分。而且它没有太空服那样臃肿,如紧身衣一般包裹着伞降兵,使那个伞降兵看起来魁梧又健壮,体格不输给莫金。一个又一个的伞降兵出现在视野之中,岳阳心中估计着,他们平均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平均体重应超过一百公斤,臂力恐怕足有两百多磅。这样一群人,一下子来了五百个!

那些伞兵落地之后,飞速叠伞,用电子磁锁从集装箱中取出自己的装备背包,列队站立,一切都有条不紊。岳阳从他们的身手和动作,看出了与先前那批亡命徒截然不同的战斗力,这批人……竟然都是拥有巴桑大哥或西米那种身手的战斗人员,尤其是当他们集结成队时,战斗力将变得更加可怕。岳阳看着那些已然列成方阵,整整齐齐背手站立的士兵,清一色的白色连体防化服,金属头套,黑色电子视频眼罩,伸出体外的呼吸循环系统软管,一样的高矮,一样的体魄,使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一群士兵,更像是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同一型号的杀戮机器。这是一群怪兽!

几百人列阵完毕,站了一大片,连马索也不由感慨道:“太棒了,这才是真正的战斗部队!”

其中一名怪兽伞降后并没有急着去取装备包,而是快步走来,按动耳边按钮,黑色电子视频眼罩升起,接着大笑着与莫金熊抱在一起。岳阳注意到那人额际的花白头发、眼角深深的皱纹、深凹的眼眶、淡蓝的眼睛、微塌的鼻梁,再与记忆中的照片一比对,那人就是柯夫。他仅比莫金略微矮一些,身体横向却更显硬实,那双久经杀戮的眼睛,连微笑都带着杀意。

柯夫一面和莫金热情地拥抱,一面询问:“我的老友,现在可以告诉我,我们将要去向何处了吧!”

莫金笑道:“还记得几年前我向你提过的?”

柯夫眼神一黯,随即大放光明:“神庙……帕巴拉!”

莫金咧嘴一笑,道:“来,向你介绍……”

柯夫却是名自来熟,不待莫金介绍,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先对索瑞斯道:“索瑞斯,我认识你,你和他是一组的。马索,这次你没给你老板惹祸吧……哎……这个小伙子是……”

莫金介绍道:“岳阳,中国顶尖的侦察兵。”

“啊……”听了岳阳的身份,柯夫大感亲切,扳住岳阳双肩道:“很好,很好,我也是侦察兵出身的,我,柯夫・阿莫西斯。”岳阳点点头,柯夫指着那些怪兽问岳阳:“看看我的士兵装备如何?全新的三维立体成像系统,夜视、红外和超声探测三种切换模式,无论在何种条件下都保持可视,头部连同躯干全防弹设计,而且使用了超轻便纤维材料,腿部有护板,手套有金属纤维、高保温聚合纤维,自体呼吸循环系统,连体无缝防水防化设计,隔绝任何生化侵袭。可以说,我的这些士兵,他们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生存,就算是被掩埋进泥石流或垮塌的碎石下,隔绝空气,二十四小时之内都不会丧失战斗力。”

岳阳心中暗惊,这身装备显然是针对苯教的机关和蛊毒来的,他不禁问道:“这算是武装到牙齿了,可是穿脱起来很麻烦吧?”

柯夫笑道:“为什么要穿脱?这套连体服在他们任务结束之前,都不会脱下。你别看我说了那么多装备,其实穿上你就知道,比你想象中更舒适,甚至就像裹在睡袋里一样,穿着这身衣裳,你可以在任何环境下,以任何姿势入睡。”

“那……那大小便怎么办?”马索也没穿过这样的衣物。

柯夫不禁呵呵大笑,道:“马索,这套衣服的总设计师,可是你的老板,你没有试穿过?虽然是连体防化,但排泄还是有办法的。”

莫金在一旁目测人数,皱眉道:“柯夫,折了多少人手?”

柯夫摇头道:“大概折了一半左右,本,这山顶的气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一年四季,迷雾和大风从不间断。我见你一天两次发出信号,知道你很急,天气稍微好转就命令他们冒死冲顶,那些折了的人手,都是被大风吹走,在迷雾中失散了的。”

见莫金隐有难色,柯夫又道:“不过剩下来这批人,都是佣兵中的精英,他们大多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老兵,还有不少特种部队的成员。现在他们是你的了,他们的战斗能力绝对会令你满意。”

岳阳在一旁悄声问:“都是俄罗斯人吗?”

“哦不。”柯夫道:“虽然称做俄罗斯佣兵,其实他们来自世界各国,只是在我手下接受统一训练,安排统一任务而已,有不少老兵以前就跟过本,作战能力十分强。”

谈话间,只见莫金走到佣兵方阵前面。柯夫一个手势,佣兵方阵自然列成半弧形,确保大多数人能看到莫金的身影,所有的人都能听到莫金的声音。莫金大声道:“我是莫金!本・海因茨・莫金!或许你们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或许更多的人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从今天起,将由我,来带领你们执行这次任务。柯夫,我最亲密的战友,已将这次行动的最高决策权,交到了我的手中,我希望你们,能像遵从柯夫的命令一样,绝对服从我的命令!

“在行动开始之前,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大家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

“……谁不想要安逸舒适的生活?

“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结束这一切?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不用再过嗜血赌命的日子……

“……可以拥有你曾经想拥有的一切……”


卓木强巴的身影自雾中钻出,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从莫金昨夜宿营的地方开始追踪,估算着莫金可能的前进路线,一刻不停地赶了过来。卓木强巴认为,虽然他比莫金晚了半天出发,但他走直线,而且莫金他们一定会宿营,只要自己昼夜不停地追赶,肯定会找到莫金,或是……截住吕竞男。她拖着伤腿,肯定没有自己快。

“只要方向没错,至少在午夜的时候就能找到莫金。”卓木强巴正想着,突然听闻前方一声呼吼,像是什么野兽发出的叫声,而且不是一只,是一群!紧接着,卓木强巴又在迷雾中发现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向自己靠过来,一灰一黑,是狼,那个操兽师控制的狼!卓木强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眼就肯定这是索瑞斯控制的狼,那几乎是一种本能的直觉,直觉还告诉他,这两头狼,似乎没有战斗的打算。

是的,卓木强巴长途快速奔袭,体力消耗已快达到极限,以往每天再晚些时候,便是吕竞男要求他以古怪的动作配合呼吸来恢复体能的时候。但大敌当前,卓木强巴不敢贸然休息,狼在这里,说明莫金他们距离这里也不远,他此刻一身大汗淋漓,被冷风一吹,只觉寒意更甚。

那两头狼没有摆出战斗的姿势,也没有发出警告的咆哮,而是小心地靠近,用鼻端在捕捉着什么。卓木强巴大感惊异,自己与这些狼战斗过,难道它们会忘了自己的体味?还是遇到了别的狼?不!就是它们!它们想干什么?

两头狼到了与卓木强巴十步左右就不再前进,其中的灰狼“呜呜”地告诉黑狼,黑狼向身后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灰狼又看了看卓木强巴,对黑狼“狺狺”低鸣,黑狼发出“嗯嗯”的带有威胁性的鼻音。灰狼似乎想再靠近些,黑狼抬起前脚挡住了它,接着用头顶了它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长串颤吼,灰狼低下头,不安地用前爪扒拉着地面。

看着两头狼的奇怪举动,卓木强巴突然想到,这两头狼恐怕没有接到那个操兽师的指令,它们只是循着惯例巡视自己的领地,偶然与自己相遇。如果说没有操兽师的指令的话……卓木强巴决定冒个险,试着与这两头狼建立起交流,他缓缓地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狼等高,注视着狼的目光,轻轻道:“你们不会伤害我的,对不对?”

灰狼警惕地盯了卓木强巴一眼,黑狼则龇牙咧嘴发出低吼。卓木强巴竖起双手,摊开手掌,示意掌中无物,他对狼不构成威胁,然后道:“你们不用再听那个操兽师的指令,我们不是敌人,我不会抢夺你们的食物,也不会侵占你们的领地……”

那头灰狼别过头去,似乎在冷笑。卓木强巴想了想,用古藏语重复了一遍,刚说到一半,远处又是一阵呼啸声。这次卓木强巴听得更清楚,那沉闷的声音,不像是一群野兽发出的,倒像是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发出的呼喝声。可是,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得有多少人聚在一起啊!两头狼也被那声音吸引,纷纷掉头去看。卓木强巴借机站起身来,试图向狼靠近一步,这一举动,立刻惊动了狼,黑狼猛地掉头,瞬间加速,朝卓木强巴猛扑过来,灰狼紧随其后……这如此近的距离,卓木强巴无法避开。

那一瞬间,吕竞男这几天来对卓木强巴的特别训练显出了成效,卓木强巴几乎是无意识地,在第一时间护住了头、脸、咽喉等重要部位,另一只手“噌”地拔出刀来。狼速惊人,卓木强巴刚刚抬腕,黑狼就向他撞去,力道极大,以卓木强巴的身体也被撞得微微后退,紧接着灰狼再撞一次,将卓木强巴撞得向后跌去。卓木强巴手腕一翻,将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两头狼一左一右,似乎想咬他的肩头。卓木强巴心道:“要是被咬中,手臂就再也举不起来了。”眼见挥刀不及,手足同时发力,身体往前一缩,两头狼同时咬到,一左一右各自撕下一缕布来。

卓木强巴翻身而起,两头狼盯着他,卓木强巴似乎看到黑狼皱起眉头,眼神忧郁地望着自己,偏头对灰狼“呜呜”轻呼。卓木强巴心中恼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攻击我?难道那个操兽师的药还有效?”他不免抬起左右手臂,闻了闻,却什么也闻不出来。

两头狼绕了个圈,又回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与卓木强巴对峙而立,似乎在警告他:“不要再向前走!”那头黑狼更是试探着一步一步把卓木强巴往后逼,嘴里低吼不停,吐出红舌,翻露犬牙,好似在威胁:“回去,回去!”

卓木强巴更是惊愕不解,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自己也是向前迈出了一步,这两头狼就突然发起了攻击,它们在掩盖什么?阻止我吗?我偏要上前看看。他晃了晃手中的刀,沉声道:“让开!”黑狼当仁不让地,吼声愈发急促起来。卓木强巴的目光变得冰冷,充满了恨意,咬牙道:“让开!”

一人一狼对视着,他向前迈出了一步,黑狼后肢掘地,似乎随时都要扑将上来。卓木强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手中的刀死死握紧,刀锋对准了黑狼的鼻尖,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也对着灰狼,然后,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灰狼似乎有些害怕了,身体微微向后退让,鼻腔里“嘤嘤”地叫着,黑狼却是一步也不肯退,吼声变得更加低沉、悠长,威胁的意味更重了。卓木强巴毫无惧色,朝着黑狼的方向又踏出一步,这一步落地时大力一跺,他相信黑狼会感觉到大地的颤动。如此一来,卓木强巴距黑狼已经极近,双方都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对方,都不肯退让,也没有先发起攻击,卓木强巴缓慢而稳健地,继续向着黑狼走去。

他那高大的体型,加上一个硕大的背包,重量足足是黑狼的四倍以上,终于,黑狼吃不住势子,在卓木强巴快要发起攻击的时候,它向一旁跳开了。跟着一声招呼,和灰狼双双返回雾中,朝莫金的方向逃去。卓木强巴心道:“是去报信吗?那个操兽师,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卓木强巴顾不得考虑更多了,虽然不清楚莫金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不过既然自己都能赶上来,说不定吕竞男也已经……尽管昨天吕竞男伤势严重,可他丝毫不敢将铁娘子与常人等同起来,他需要一探究竟,吕竞男到底在不在前面,还有,那些声音是怎么回事。就算被发现了,他自信还能逃得掉,唯一能追上自己的狼在狼哨面前将不再有威胁。

卓木强巴大步跟了上去,离声音越近,迷雾越轻,当真相拨云见日般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却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在那空旷开阔的迷雾之中,一群装备整齐的士兵列阵而立,挤挤挨挨,一直消失在迷雾深处。莫金那高大的身影站在阵列之前,正指天说地地高谈阔论,不知道他许下了什么承诺,那些士兵有时会出奇一致地高举手臂,齐声呼喝,自己听到的,便是那整齐的呼喝声。

然后,卓木强巴才注意到,离他更近的地方,那名操兽师依旧一袭黑衣,他旁边站着一位穿了白色套装,带着头盔,有呼吸软管的军人。马索一脸媚笑地对那名军人谈论着什么,在马索的左手边……那人……那个与自己穿着同样迷彩服的人……那张熟悉的阳光的笑脸……岳阳!那人是岳阳!

卓木强巴兀自不信,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那人就是岳阳,他不仅与马索他们站在一起,还加入了他们的谈论,时而露出笑容,依旧是那种充满阳光的笑意,只是卓木强巴越看越觉得狰狞!怎么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自己在做梦吗?如果是,那这个梦,未免太可怕了!

卓木强巴猛地拳击身旁的巨岩,希望借此从噩梦中醒来。怎么会是岳阳?怎么会是他?他不是部队里的人吗?但噩梦终究未醒,卓木强巴那一拳,反而引得操兽师旁边那名军人侧目过来,那些穿着整齐的军士似乎共享同一套系统,那名军人一转头,所有的军人都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然后,莫金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卓木强巴。

绝路

莫金露齿一笑,心道:“强巴少爷,还真是不离不弃啊,咿?那一脸愤然的样子,难道,吕竞男死了?”见马索和柯夫都有上前捉拿的想法,莫金打了个响指,制止二人,自己迎身上前,笑道:“哟,这不是强巴少爷吗?怎么,考虑好了,要加入我们吗?”

卓木强巴遏制住一腔怒火,冷声道:“吕竞男在哪里?”

莫金把手一挥,指了指身后的大部队,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卓木强巴全身冰凉,颤声道:“她……她死了吗?”

莫金笑而不语,面有得色。卓木强巴那早已习惯的独特呼吸瞬间乱了,他大喘几口气,死死瞪了岳阳一眼,不怒反笑,手指莫金、岳阳,和他们身后的大部队,恨声道:“好!好!我会回来的!你们记住!你们做下的一切!你们准备好承受后果吧!”说着,向后急退,眨眼就消失在雾中。

岳阳被卓木强巴瞪得抬不起头来,马索此时斗志昂扬地邀功请战,忙对莫金道:“老板,我带人去追他!太嚣张了!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莫金想了想,微微一点头,马索兴冲冲地找人找装备去了。岳阳来到莫金身侧道:“你答应过我的……”

莫金笑道:“放心,我会留他一条性命,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他在暗处与我们作对。我打算,把他请来,与我们一同前进。”说着,莫金斜视了岳阳一眼,道:“这样,你就不欠他什么了。”

一旁马索拿着新武器,大笑,柯夫点了十几名佣兵跟着他。索瑞斯一声长啸,两头狼闻声而至,索瑞斯指了指卓木强巴逃走的方向,两头狼吠声不止,跟了上去。马索大声道:“跟我来,跟着狼走,快,跟上!撕了他!”莫金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却没做任何指示。

见马索等人离去,莫金似乎忘记了约定,岳阳平静地走到莫金面前,道:“我跟上去看看。”莫金既没同意,也不反对,直接转过身,向柯夫走去。岳阳知道莫金会怎么想,可是强巴少爷那凄厉的笑容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咬咬牙,仍朝着马索的方向跟了上去。

那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卓木强巴在纷乱的雪雾中一路狂奔,那颗不安跳动的心冰凉,如那飘零的雪,被飞驰而过的厚重靴子踏碎,反复地碾压,发出“吱嘎”的挣扎。吕竞男死了,岳阳是内奸?那亚拉法师和敏敏呢?他们是在一起的!就算法师功夫高强,谁能保证他能避开自己人在背后下手?要是亚拉法师遇害,敏敏绝难幸免!

身后的狼吠声和喧嚣的人喊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有几百还是几千人在追赶自己,他们竟然有如此多的人!而自己呢——只剩下自己一个!卓木强巴的心脏开始没有规律地跳动,他毫无察觉,他的呼吸如重症患者般紊乱急促,他毫不在意,他只想奔跑,跑远一些,离开这个噩梦丛生的地方。在极度的混乱迷惘中,他依稀能看见吕竞男那充满希冀的目光,他没有择路返回,而是绕过莫金他们的地方,继续向前,只是身后追赶的声音,更加近了,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草丛、枯树、巨岩之后,都有狼踪。

久奔力竭,卓木强巴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在岩石地面上,又滑出去好几米远,这一停下来不要紧,他却突然感觉到心脏狂乱得似乎要跳出胸腔,他想奋力撑起身体,心脏却猛地一阵激颤,身体如遭雷击,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卓木强巴痛苦地按住了胸口,又跌倒在地,卓木强巴勃然大怒,猛地当胸捶了自己一拳:“连你也要背叛我吗!为什么?为什么——”洋洋洒洒的雪花,冰冷地无情回应着他的询问。

那一拳之后,卓木强巴总算觉得心跳似乎渐渐平息下来,他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密修的呼吸,岂容他说乱就乱。卓木强巴挣扎着双手撑地跪了起来,只感到百骸乏力,四肢发颤,这一日不停地奔袭,透支了体力,怒意冲昏了头脑,他早就是凭着一股意念在奔跑,这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继续奔跑的力量了。

狼声瞬息即至,那批佣兵果然训练有素,卓木强巴发力狂奔,竟然没将他们落下。马索气喘如牛地冲上前来,嘴里怒骂道:“跑啊,怎么不跑了?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

就在马索持枪走进卓木强巴身后一米的范围之内时,卓木强巴猛然直立起身,转体挥刀,弯刀如一道闪电。没有想到,气喘吁吁的马索突然变得处乱不惊,将枪管一横,挡住了卓木强巴这一刀。卓木强巴已借那一刀之势站了起来,再度反向转体,出腿,连枪带人一起踢,他将那勃然的怒意,转换成他最后一分战斗的力量。马索不慌不忙地架起右臂护耳,身体微斜,化解掉卓木强巴那一踢的力量,同时将枪交换到左手,单手持枪射击。卓木强巴那一套动作原本就是连环进行,先是左转,然后右转,接着又是左转,马索的子弹,尽数打在背包上。

卓木强巴刀光霍霍,马索有招接招,后面的佣兵围上来,却因两人缠斗得太紧,反不便开枪。马索有心在新来的佣兵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那一拳一脚,都使得有模有样。枪管当胸对着卓木强巴,枪响,卓木强巴却是一拳砸开枪口,火线纷纷向外侧扫,有几名佣兵赶紧后退。跟着卓木强巴的刀光便至,马索突然松开一只手,单手持枪,另一只手迅雷般拔出军匕,以刀架刀,同时右手一翻,冲锋枪绕着他手掌旋了半圈,枪口变成了枪托,马索用它当棍使,朝卓木强巴手腕砸下。卓木强巴缩手,那枪又旋了半圈,枪托又变成了枪口,马索继续射击。卓木强巴猝不及防,险些中弹,百忙之中还算有些运道,只觉手心一震,却是用刀别开了一颗子弹。

两人拳来脚往数回合后,马索军匕脱手,却握住了卓木强巴拿刀的手腕,卓木强巴也捉住了马索的枪口,两相一挣,却是谁也不能挣脱谁。马索笑道:“本能近战射击术,你以为就你会啊?”

卓木强巴蓄气发力,一侧身,准备将马索像扔沙包一样摔出去。马索枪一松,一手按上卓木强巴腰部,卓木强巴气力一滞,竟然扛不住马索,反被马索趁机一脚踢在脚弯处,摔倒在地。那枪卓木强巴也没握稳,反抛向天空,马索一手拖拽着卓木强巴,另一只手向天空一捉,卓木强巴正待挣扎站起,马索用枪口抵着他的额头,把他压在地上。

卓木强巴心灰意冷,没想到连这个虚伪、卑鄙的小人,自己也打不过,以前的一切仿佛是镜花水月,万事休矣,他闭上眼睛,然后听到一声大叫:“马索!”

马索的手指扣着扳机,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瞬间连变数次,一双眼睛狐疑地转动着,终于还是松了扳机,朝发喊的那人望去,同时道:“岳阳?你怎么来了?”

岳阳喘得弯下腰去,却一气不停地道:“老板说了,放他走!”

马索看看卓木强巴,又看看岳阳,质疑道:“是吗?我出发的时候,老板没有这样说啊?”

岳阳直立起身,拿出一个通信器,对马索道:“你要不要亲自和老板说?”

马索迟疑着,他当然清楚,他的老板常常变化莫测,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当下收了枪,讪讪道:“这就不用了,我还信不过你吗?”又用枪托拍了拍卓木强巴的脸,讥讽道:“强巴少爷,你运气好,我的老板大发善心,饶你一条性命,要是你敢再和我们作对,我把你打得连狗都不如。哼,自不量力。”

卓木强巴浑身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偏生一身上下肌肉僵硬,想要翻身而起都做不到。马索得意非凡,将枪扛在肩上,向那批佣兵走去。“刚才那几式怎么样?”“唉,我们就是相互探讨探讨,谈不上学习,谈不上谈不上……”“都是老板教我的,是这样……这样……”

岳阳看着连比画带哄笑的佣兵,又看了看在雪地上独自挣扎欲起的卓木强巴,毅然向着强巴少爷走去。马索和一个佣兵虚晃一招后,偏头冷笑看着岳阳。

岳阳来到卓木强巴身边,伸出手去,道:“强巴少爷……”却愕然发现,卓木强巴根本没看自己,那空洞的眼神凝视着远处苍穹,从他的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滚开。”岳阳心头一惊,他从未听过强巴少爷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嘶哑如兽,冰冷似雪,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魔王,平淡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让人听了,心惊胆寒。

岳阳的手僵硬在半空,任雪花飘落,融入手心,再难前进半分。马索等人看热闹似的,都注目过来。岳阳缩手,兀自保持着微笑,轻轻道:“你放下包袱,就能再站起来了。”

卓木强巴心中一愣:“放下包袱,就能再站起来?岳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

马索耳尖,恰好又能听懂这句中文,赶紧道:“噢,对!放你走可以,背包你得留下!”

“岳阳,你考虑得还真是周全,呵……”卓木强巴心中明白了,一拉系带,解开了背包,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跄地晃了两步,站稳了身形,看着岳阳,他又冷冷地笑了。

岳阳被卓木强巴用那样的笑容瞧着,不禁骇得小退了半步,正准备转过身去,却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马索从后面欺了上来,正好抵在岳阳身后,让他后退不得。卓木强巴看着与岳阳并肩站在一起的马索和那群佣兵,转身欲走,却听马索道:“等会儿,衣服也留下。”

岳阳失声道:“马索,你——”

马索笑吟吟地看着岳阳,道:“老板只是说放他走嘛,可没说连人带衣服一起放走啊。我想,老板也不希望这个人留下短枪、小刀什么的,在暗处破坏我们的行动吧?你说是不是啊,岳阳?”

岳阳还待说什么,却见卓木强巴怔住,开始解开衣扣,每解开一件,就远远地抛飞出去,似乎带着无穷的恨意。岳阳的手指贴着裤腿,不禁轻颤,就那么看着卓木强巴,一件一件地解开、抛走,直到只剩短裤内衫,如塑像般屹立在落雪迷雾中。

“够了吧,马索!”岳阳的声音有些变调。马索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乐道:“身材不错啊,那件内衣挺别致的,像是女人穿的呢。”周围的佣兵齐声哄笑,马索挥动枪道:“拿好东西,回去啦!”

见有佣兵上去拾卓木强巴的背包,岳阳冷声喝止道:“让开,我来拿!”他小心地,将卓木强巴抛落的衣物,一件一件整齐地收拢,抬头时,卓木强巴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开动,以赤膊之躯,迎着寒风落雪,向远处前进。马索在身后催促:“走啦,岳阳,他死不了,你没瞧见他长得那么壮吗?”

岳阳回忆起踏入军营时,吕竞男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曾这样训示他们:“记住,你们将要做的,是常人不会理解的;你们将要容忍的,是常人无法容忍的;你们将要面临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你们将要舍弃的,是尊严!你们将和魔鬼签订契约,必要时将会出卖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还要在横流的物欲前,克制住本心。你们的许多前辈,因此堕落了,没有人责备他们,同样,我也不会责备你们,我只希望你们能保留住一颗正义的心。当你不得不沉溺于酒池肉林之时,当你吸食毒品陷入幻觉之时,当你横刀当街、血肉四溅之时,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曾经是一个正直的人!永远,不要忘记!”

岳阳默然,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快要消失在雾雪深处的身影,告诫自己:“不要掉眼泪,不要红眼圈,你能做到,你必须做到。”仿佛有一种实质性的情感,自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直抵喉部,岳阳用牙咬碎,和着唾沫,将它吞咽下去,只静静地看着卓木强巴消失的背影,心中祈祷:“强巴少爷,一路,走好。”

马索带着卓木强巴的背包凯旋,兴致勃勃地向众人吹嘘自己如何三拳两脚,就打得卓木强巴跪地求饶,岳阳则来到了莫金的帐篷。

莫金似乎正和柯夫讨论那些佣兵的人手安排和布置,见岳阳进帐,只淡淡问道:“放走啦?”

岳阳点点头。莫金又道:“那么现在,你和他,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了?”

岳阳又点点头。莫金再问:“如果强巴少爷又跟上来,找我们麻烦,你怎么办?”

岳阳一怔,原本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绝难幸免,忽然听到莫金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马上反应过来,答道:“我会亲手,擒杀他。”

“好!”莫金长笑而起,拍着岳阳的肩道:“我就喜欢你这种重情重义的热血男儿,你肯这么帮强巴少爷,想必将来,你也不会做对不住我的事。”说着又换了口吻道:“其实荒郊无人区,探险求生存,寻宝找遗迹,哪有什么国家、民族之分,和则两利,分则两败,强巴少爷,实在不该站在与我敌对的位置上啊。”

接着莫金又问了这次行动的细节,岳阳不敢隐瞒,尽数告知,只是没有提起卓木强巴内衣衫里有夹层口袋的事。莫金听闻卓木强巴背包衣服都被拿回来了,赶紧道:“你去,把那背包衣服都给我拿进来,记住,一件也不能少,还有……告诉那些佣兵,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卓木强巴背包衣服里的,统统交出来。”

岳阳出营,见马索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地演讲,忽听索瑞斯在一旁道:“马索,我的狼朋友呢?”

“呃……”马索突然张大嘴发不出声音,他们的确是循着狼声追赶过去的,可是到了那里之后……那两头狼呢?被卓木强巴杀了?好像没有注意到它们和卓木强巴有搏斗啊!事后只顾着高兴,他以为那两头狼早回来了,现在听索瑞斯问起,难道狼失踪了?马索想找当时同去的佣兵询问,可是那些佣兵都戴着头盔,一混入人群,再也分不出谁是谁,马索急出了一头冷汗。

岳阳把东西拿进帐篷,莫金马上翻找起来,只见他将卓木强巴的背包衣服翻了个底朝天,却似乎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手摁着胸口位置,喃喃道:“没有?不可能啊!我明明记得他有的。难道说……”

莫金抬起头来,指着那堆东西道:“没事了,你可以拿走了。”

岳阳就那么出得营帐,还不相信莫金就这么放过了自己,他心中对莫金重新做了结论:“这个莫金,要么,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邪恶;要么,他超乎自己想象的邪恶。”


雾雪之中,一片茫茫,无论红褐山岩,还是枯黄断木,都镀上了一层银白,雪飘飞絮装点着整个世界,刺骨的寒风也在迷雾中肆意地穿梭。卓木强巴全身半裸,顶着风雪木然前行,那风,真的很冷,但更冷的地方,却是他的心。吕竞男死了吗?连尸骨都被狼吃掉了吗?岳阳,我们是如此信任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你的心也被狼吃掉了吗?难怪没有发现内奸,去查找内奸的人自己就是内奸,哈……真是绝妙的讽刺,我是全天下最蠢的人?巴桑也死了,张立也死了,胡杨队长,塔西法师,都死了……亚拉法师和敏敏,他们还活着吗?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偏偏还剩下我一个?我一个人,又能去哪里?能做什么?莫金带来了成千上万的军队,自己呢,我已经一无所有,仅剩血肉之躯,在这酷寒之地,还能走多远?又为什么,还要继续走下去?

逢生

卓木强巴就这样一直走着,没有目的,也失去了方向,仿佛连思维,也被这雾雪冻得僵化了,只剩下生命的本能,驱使着他不停地走下去,他的身体知道,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再也不可能走得动了。刚开始,还能蹒跚步行,随着夜幕降临,寒意更盛,卓木强巴只感到体内的血管、肌肉,如同被冻成了冰条,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迈步,对他而言也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还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卓木强巴不知问了自己多少遍,但那身体仿佛不再受他意识的控制,依然倔强地向前走着,为什么呢?他隐约听到心底深处传来各种声音:“敏敏或许还活着,紫麒麟或许就在前面不远,帕巴拉或许真的能看到,和导师约好了的,一定要回去……”他僵硬地转动着颈项,想像戳破肥皂泡一般将这些声音都甩出脑海去,然后,他听到了隐藏在各种声音之后,那深埋在比心底还深的潜意识中,那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传来一个封印已久的声音:“妹妹,或许,还活着!”

那声音直接逾越了意识,控制着身体,驱使他走着。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迷失之后,卓木强巴重新唤起了求生的意志,他渐渐恢复了密修者那独特的呼吸,他要蓄积一切可蓄积的力量,只为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是人力不可胜天,卓木强巴的身体,还是在持续的僵硬中,刚开始全身发抖,到后来,四肢麻木得失去了感觉;刚开始牙关还能打战,到后来,牙关仿佛被冻得封住了,张不开嘴。再往前走,卓木强巴竟然失去了行走的感觉,只是看到周围的景物变幻,知道自己还在走而已,而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胸口,竟然也不再融化。

卓木强巴脖子无法扭转,只能眼珠转动着,搜寻视野范围内可见的避风港,但眼见处,天空野旷,乱石突兀,别说避风处,想找一块雪花飘不到的地方都不可能。天色越来越暗,他也知道,黑夜来临之后,这个地方,是一点光也没有的,到那时,他只能等死了。一次次失望,让他刚刚燃烧起来的热情,随着寒雪渐渐冷却下去。卓木强巴知道,他的体能已经达到极限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变得越来越慢,理智告诉他,就算他找到了遮雪避风的所在,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活下去,一旦躺下,他将长眠。要能存活,除非奇迹的出现,只是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还会有奇迹吗?

卓木强巴带着不甘的心,还在顽强地挪动着、搜寻着,只要身体没有彻底僵化,他就不会停下。就在香巴拉的夜空完全黑暗之前,天空仿佛也带着不甘,放出最后一抹光明,卓木强巴突然看到,在自己正前方,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一朵雪莲,正沐浴着落雪怒放。它看上去,是如此的娇弱不堪,那茎叶,似乎一丝风都能吹得折断,但它却毅然扎根在坚实的巨岩上,迎着风雪,骄傲地吐着花蕊。

看到那朵雪莲,卓木强巴霎时想起了与导师的约定,不由悲从中来:“导师,对不起,我无法完成和你的约定了。不是我不想做好,实在是天意弄人,我已经无力回天。与我同来的人,一个个在我眼前逝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我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我也要离开你了,导师。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只能给你留下无尽的遗憾和伤痛。我战胜了雪山,战胜了大海,却无法战胜那纷繁复杂的人心。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啊!”

卓木强巴挪着寸步来到岩前,想要抬起手去轻抚那朵雪莲,试了好几次,手臂始终无法抬起,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浑然忘记了雪花和冰风,那一朵雪莲,在清风中摇曳,就像他心底那一簇火苗,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可能,但它不甘地燃烧着,带来那一丝丝的暖意,小小的,温柔的。

那一刻,卓木强巴的脑海中浮现起所有重要的人的脸庞,清晰地出现,又黯黯地消散,仿佛听见是谁在远方吟唱:“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接着,思绪中断,那朵娇脆的雪莲,终于不堪风雪,折断了,滚落在地,顺风向前翻转而行。卓木强巴目视着雪莲,在光明消失的最后一瞬,他竟然看到,前方有一个洞窟,由数块巨岩相互堆积倾轧,岩缝间形成一个天然通道或洞穴,约半人高,不知道有多深。

“难道,那就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墓穴吗?”卓木强巴这样想着,终于还是挪动身体,向洞穴靠过去,只是身体冻得太僵了,刚才在雪莲面前站了一小会儿,此时竟然已经无法迈步。卓木强巴用尽全身的力量,腿也无法离开地面超过一厘米,腰际再一发力,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如企鹅般摇摆着走了两步后,他像一截树桩般倒地,再也无法动弹。

此时天空已经全暗,卓木强巴不知道自己距离洞穴还有多远,或许只有一步之遥,又或许不止,总之,都不重要了,死在洞内,还是洞外,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听到自己的血液拥堵在血管里,艰难地向前挤,如沙漏般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奋力地搏击,却似窒息者无法呼吸般,难以为继,只得越跳越慢。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

在卓木强巴丧失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双橙黄发光的眼睛……


“我死了吗?”卓木强巴感觉到自己飘浮在半空中,他依稀回忆起,阿爸说过,人死之后,灵魂会留存在一个既不是人间,也不是阴间的地方,每个人死后都会先到这里,等待召唤或宣判。冥冥中自有主宰,他们会根据你一生的好恶,来决定你是去西天极乐世界,还是下十八层地狱。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呵呵,谁说得清呢?那些人没死过,所以无法判定,而死了的人,又无法向活人诉说,想这些,似乎没什么意思呢。那么,我这个孤魂野鬼,将会飘向哪里?

接着,卓木强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安静地躺着。“那是我吗?原来已经这么老了啊?有多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看来我还没飘多远,才刚刚离体。咿?那是什么?狼?对了,我记得我死前,最后好像看到的是狼的眼睛,唉,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样的洞穴,多半有狼居住的吧。善泳者溺于水,我用半生的时间来研究犬科动物,最后死于狼腹,也算善有善终,死得其所了。嗯?不对,若是死于狼腹,我的尸体,怎么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他兀自怀疑,再向自己的身体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个身体在眼前放大,越来越大,最后眼前一黑,再次遁入无意识状态。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卓木强巴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好暖和啊,就像是胎儿状态时,在母亲的腹中,被温暖的水包裹着,身体浮在空中,没有重力,全身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脱。原来,在人未成形之前,拥有的才是最自由、最舒适、最安逸的环境。后来,人有了手脚,就被自己的行动所束缚,人有了五官,就被自己的感知所束缚,人有了意识,就被自己的思想所束缚。只有在没有拥有这些之前,纯灵魂状态的人,才是自由的存在。难怪每一个人生下来,面临这世界时,悲痛地哇哇啼哭,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降临于世,他们就失去了自由。人这一生,便是被各种有形的无形的东西束缚着,有人解开某些束缚,所以他开心,有人解不开束缚,所以他痛苦;有人看懂了束缚,所以他哀伤,有人看不懂束缚,所以他快乐。奇怪,这是谁告诉我的?是阿爸吗?是了,那是很小的时候阿爸告诉我的,我竟然还记得这些。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因为感受到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吗?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是否是天堂的感觉?”

卓木强巴这样想着,睁开了眼睛,头顶一片黑暗,却有光亮从脚下传来。接着,他恢复了感知,感到自己躺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身体被什么东西压着,但是有滚烫的热量从那些东西上传来,是柔软的,有呼吸,有心跳,自己完全感知得到。接着,他又感到了手边岩石的颗粒,自己平静且悠长的呼吸,那铿锵有力的心跳,风从外面试图灌入洞中发出的呼啸。“我还活着?”卓木强巴终于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生命状态。接着,他微微抬头,试图看看那些带来温暖的生命,他看到了……

三匹狼,两匹各自抱着他的一条大腿,它们的两条前腿交叉,头枕在腿上,自己从脚趾到腿根,都被它们包裹着;还有一匹最大的狼,蜷曲在自己胸口,盘成一团,脑袋埋在尾巴里,偶尔扫一扫尾巴,似乎在赶脸上的蚊子。三匹狼有着整齐而柔软的呼吸,那火一般的热量,源源不绝地从它们身上传递过来。

卓木强巴这一动,蜷伏在他胸口的狼首先醒转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掉过头来看他,那麻灰的颜色、扑扇着的耳朵、狭长的嘴、黑黑的鼻头、铮亮的眼睛在背光的地方反射出妖冶的黄芒。卓木强巴几乎不用思索就能断定,这是灰狼三兄弟。是的,是它们,尘封的记忆似乎又都回来了,他仿佛想起很多以前淡忘的事情。

一人一狼注视着,如在那可可西里冰原一般。只是三年前那匆匆的一瞥,却已经记忆下彼此的眼神,仿佛很多年前,他们已然熟识,在命运中再次相遇,不用询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卓木强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仿佛蜷伏在他胸前的并非是狼,而是自己基地里与自己熟识的獒,他探出双手,伸到狼的颌下,轻挠着那白色的绒毛,轻声道:“嘿,老友,你们怎么在这里的?”

那头狼却是扑将上来,两只前腿按住卓木强巴的双肩,伸出舌头舔着卓木强巴的嘴唇。是了,这狼家族的传统,当在外流浪的游子回归家族时,家族的成员将和它拥抱、亲吻,以此认可并迎接它的回归,同时这也是再次熟悉彼此的味道必不可少的条件。想起来了,这是方新教授曾经教过自己的知识,卓木强巴都想起来了,如今这头灰狼,正以它的身体语言告诉自己:“欢迎你回来,我们的朋友。”

其余两头狼也都醒来,一蹭蹿到卓木强巴跟前,三颗硕大的狼头挤做一团,三双大眼睛好奇地重新打量着卓木强巴,它们嗅着,亲吻着,“嘤嘤呜呜”地诉说着。卓木强巴亲亲这头,摸摸那头,突然间,仿佛被幸福包围着,那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全都又回来了。人们相互欺骗,钩心斗角,但是你们,不曾舍弃我,你们记得我,还记得我身上的味道,我的狼朋友。卓木强巴半坐起来,搂着三颗比自己的头还要巨大的狼头,明明在开心地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三头狼替他舔干眼泪,头在他胳膊里乱拱,蹭得他胳肢窝痒酥酥的,情不自禁地发笑。

玩闹了一会儿,卓木强巴见洞外一片光明,便对三个狼朋友道:“好了,好了,先别闹了,我想出去看看。”他只是用平素的语气说出,也没认为三个狼朋友能听懂他的话,不料三个狼朋友看了卓木强巴眼睛凝望的洞口一眼,就猜透了他的心思。最魁梧的首领狼想了想,发出“嗯”的一声,抬起前爪轻轻拍了拍卓木强巴的腿肚子,另一头狼则咬着卓木强巴的内衣扯了扯,然后张着嘴,伸出舌头看着卓木强巴。

卓木强巴想了想,心道,莫不是这些狼朋友在提醒自己,外面很冷,你穿这身衣服恐怕不行。“没关系的,我就出去看一下。”卓木强巴说完,不禁释然笑了笑,自己怎么能以人的思想,去度量狼的心思呢,说不定刚才狼朋友想表达的,根本不是自己想的意思。岂料话音刚落,头狼低嚎,三只狼竟是先后钻出洞穴,让出路来。

洞口很矮,卓木强巴不得已也只能爬出洞来。洞外寒雾依旧,只是天已放亮雪已停,卓木强巴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但他却能感到,身体起了某些变化。

吕竞男传授自己的呼吸,仿佛真的融入自然,不再需要刻意为之,自己的一呼一吸,都准确地和自己的心跳、脉动、血液的走向,和那个奇怪的徐徐旋转的感觉联系在一起。卓木强巴摊开掌心,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视线仿佛穿透皮肤,看到了皮下的血流、经脉,他看到了能量的流动。他再怡然四顾,这天,这地,这空气,都和以往不同了。

衣着单薄地矗立寒风中,虽能感到寒气袭人,但却不似昏睡前那般刺骨,他能清晰地把握住空气中澎湃涌动的气流,如何绕过岩石,如何穿过缝隙,如何掠过大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前方弥散着旺盛的生命力,有无数动物、植物欣然地生长;自己的右手方,是一片空无,来自海洋的气流自下方翻涌而上;自己的左手方,则是高大厚实的山根,那些翻越雪山的稀薄空气,带来了远方严寒的消息。这些自风中传来的讯息,都是以前察觉不到的。他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灰狼三兄弟,那整齐、强劲、有规律的心跳和呼吸;一株不知名的小草,正藏在巨岩后面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倔强地挣扎生长;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什么东西开始缓缓转动,带动整个身体的能量,均衡而持续地与外界交换着。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吸入体内的每一股气流,在血脉的带动下,流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能量运送至那里,再将耗尽的残渣带走,由另一条通道,再呼出体外。

卓木强巴再将视线转回救了自己性命的狼穴,忽然准确地把握到洞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风中滚来滚去,他举目凝望,是那朵雪莲,如今早已凋零枯萎,却兀自徘徊在洞口不肯离去,看那枯萎的程度,自己显然昏睡了不只一天。卓木强巴来到雪莲之前,轻轻道:“谢谢你。”那雪莲仿佛听到了卓木强巴的声音,被风一吹,飘散开来。

“狺——”的一声长鸣,卓木强巴回过头来,只见最小的那匹狼半伏在身后,嘴前放着一小块白色的东西,正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卓木强巴再仔细一瞧,这不是在可可西里送给它们的那一截羊羔裘吗?没想到如今被磨损得只剩不及兔尾大小的一块,它们竟然还保留着。再看看狼朋友期待的眼神,卓木强巴马上明白过来,他从口袋中掏出那根救过自己数次性命的狼哨,递到狼的眼前,道:“我也,一直留着。”

最小的狼发出“呜”的欢呼,扑将上来,将卓木强巴掀翻在地,在他身上打滚。卓木强巴连声道:“嘿,别……别这样……好冷的,好了,好了,嗯?别动,别动,你是怎么啦?”就在卓木强巴与狼嬉戏时,发现这只狼身上有伤,一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却是触目惊心的长,伤在背脊上。随后他又发现,这头狼的尾巴少了一半,左耳也有一个缺口,再看其余两头狼,灰狼三兄弟,竟然全都带着满身的伤痕。伤得最重的是体型最大的那头狼,它的整条左后腿竟然是折的,痉挛蜷缩,悬吊在腹下,靠的是余下三条腿在走路;另一头狼也好不到哪儿去,它的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疤,再往下一点,它的一只眼睛就保不住了。

虽然这些伤口已经愈合,但犹可想见当时战况的惨烈。卓木强巴看那些伤痕,竟是像极了狼造成的伤口,他霎时明白过来,询问这三兄弟道:“你们……被驱逐了?”

与狼同居一

卓木强巴知道,在狼的家族中,若是离开家族时间太久,重新返回家族时,需要看别的家族成员的意见,因为离得太久,身上沾染了别的味道,昔日的家族成员会视之为不安全的因素。若是得到了家族首领和成员的认可,才能安然返回家族,若是得不到认可,就将被驱逐,曾经同一家族的成员会毫不留情地将它们驱赶出家族领地,甚至会将不肯离开的狼活活咬死。

这灰狼三兄弟,它们是怎样穿越那茫茫的可可西里冰原,又是怎样跋涉千里来到的高原,是怎样翻越那苦寒无人的大雪山?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家族,可是它们……竟然被驱逐了!带着一身的伤痕,只能徘徊在这冰雪构筑的荒野,有家归不得,一无所有,相依为命。一想到灰狼三兄弟的遭遇,和自己的何其相似,卓木强巴的心中又忍不住酸痛起来,他捧着身上那小狼的脸,喃喃呢语道:“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呢。”

小狼看见卓木强巴触到自己身上的伤痕,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眼泪汪汪地看着卓木强巴,嘴里呜咽着,将身体侧过来,让卓木强巴看它身上其余地方也受了伤,又在卓木强巴眼前晃动着那断掉半截的尾巴;它返身转圈,极力用嘴去够那半截尾巴,却怎么也咬不到自己的尾巴了,再用它那期期艾艾的目光看着卓木强巴,嘴里“狺狺呜呜”说个不停。卓木强巴握住小狼的前腿,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明明知道小狼有满腹的委屈要向自己诉说,可惜自己却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卓木强巴回忆起方新教授给他们上课时曾说过:“狼的声带,呈V字形,它们可以发出超过80种鸣音,而我们人类,能发出百余种不同的单音节;狼的听力范围,在12~80000赫兹,我们人类的听力范围,是20~20000赫兹。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狼的听力范围,覆盖了我们人类的听力范围,也就是我们能听到的,他们都能听得到。而且,狼的声带与人类相似,狼啸的音节数与人类相近,通过不同的音节,变音和啸声长短,其组合千变万化。所以,在狼的社会中,完全可以仅凭发音就表达出自己的所有情感。狼类有属于狼类自己的语言,而且与我们人类一样,不同地方的狼还有各自不同的方言,这些狼族的语言代代相传,不仅用来与同伴交流,表达自己的意思,也用来教育下一代,教给它们生存的技能。只可惜,数千年来,我们人类,没有几个人真正去倾听过狼的语言,它们的伤心、愤怒与仇恨,它们的感激、高兴与爱慕。我的老师曾告诉我说,新中国成立前,在西藏有一位研究犬科动物的大师,他不仅能倾听狼的语言,还能用狼的语言与狼直接交流。我虽然没有那位大师那样的本事,不过经过我和国外同行多年的研究,还是大致总结出狼的十三种不同音调表达的不同情感……”

卓木强巴细细地回忆着,小狼的发音显然不在导师总结的那十三种音调范畴之中,它发音极短、极快,往往只是一两个音节就变化了音调,听上去倒有些像美国黑人的说唱音乐。卓木强巴没听多久,就见头狼过来,用脑袋拱了小狼一下,瞥了它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嗓音,似乎在说:“有什么好哭诉的,一匹好狼,流血不流泪,不要堕了自己的威风。”

小狼变了音调,在喉咙里打转,似乎很不满。头狼却懒得理会它,抬起一只前脚往卓木强巴肚子上一按,哼哼了两声,似乎在询问什么。卓木强巴的肚子被头狼这么一按,立刻发出“咕——”的一声长鸣。那头狼似乎朝着他笑了笑,随后头微扬,嘴一撮,发出清晰而有节律的“嗷呜”的声音。这次卓木强巴听懂了,这是十三种基本音调中进食前的集合令,通常只能由首领发出,意思是:“集合了,我们去打猎。”

小狼和另一匹大狼听到声音,收敛了嬉笑,表情严肃地向头狼靠拢过来,摆出了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三头狼排成箭头型向迷雾走去。走了两三步,头狼扭过头来,向卓木强巴一努嘴,仿佛在说:“跟着来啊,愣着干什么?”

走了没多久,卓木强巴就发现,小狼频频回头,老是仰着头看自己,眼神中有些不忿,似乎在说:“你站那么高干什么?暴露我们的行踪!”卓木强巴只得缩了头,蹑手蹑脚地跟在它们后面。

也不知是这一带已经靠近生物生活区了,还是在迷雾中人类的感官远不及动物,卓木强巴他们一路走来,除了狼,一只活的动物都没看到。而灰狼三兄弟带着他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同时竖直耳朵,身体低伏,显然离猎物已经很近了。

灰狼三兄弟调整好作战姿态后,头狼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扭头一看,卓木强巴那么大一截人杵在那里,难怪感觉今天围猎无法很好地收敛气息。于是头狼掉过头来,走到卓木强巴跟前,用前爪在地上划了一道横线,饶是卓木强巴天资聪颖,也愣是没猜出这只头狼的意思。等头狼转身,卓木强巴抬起腿准备跟着过去时,被头狼侧头将腿撞了回去,卓木强巴一愣,只听头狼低声嗥叫。在曾学过的知识中,这是战时警告的声音,短促的声音不会传播太远,提醒身边的同伴注意警戒。

卓木强巴明白过来,敢情头狼的意思是:“你就在这里给我们放风,别再往前走了。”

卓木强巴等了半晌,身体寒意渐增,他不由自主地双手抱胸,双腿交叉而立,忽觉一股暖流自左手升起,蔓延过肩,传递到右手,再由双手交汇处传至左手,至此循环不息,上半身的寒意渐渐淡却。卓木强巴愕然醒悟,自己这个避寒的动作,恰恰是吕竞男最后教自己的那些古怪动作之一,只是以前做时,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不多久,前方传来了重物轰然落地的声音,小狼从雾中跑出来,“狺狺”叫了两声,让卓木强巴跟上。

卓木强巴跟着小狼来到一处石窝状凹陷坑中,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灰狼三兄弟围猎的是些小型生物,岂料竟然是一头庞然大物。那应该是一头鹿吧,可是,眼前这家伙不算那对巨大的鹿角,立高也超过了两米,皮厚毛长,卓木强巴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地方竟然有这种怪兽,它是靠吃什么为生的?不过看了看那巨鹿的身体,卓木强巴似乎明白了,这头巨鹿是从很远的地方流浪至此,身上早就有伤,估计是运气不好,被灰狼三兄弟堵在了这里。灰狼三兄弟没有马上和对方拼搏,而是和那怪兽耗着,直到耗得那怪兽奄奄一息,再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时,它们才动手。

那巨鹿的咽喉被狼牙咬穿,早已死透,不过灰狼三兄弟并没有马上撕咬,而是等着卓木强巴。卓木强巴知道,而按照狼家族的习惯,每次狩猎之后,要等所有狩猎成员到齐,再由头狼统一分配,不同地位的狼进食猎物的不同部位,而每头狼进食的先后顺序也有讲究。数万年来,狼的家族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统领的权威和地位,同时保证一个家族的公平和公正。只是卓木强巴没想到,看头狼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他先享用猎物,难道这是对尊贵朋友的特殊礼遇?

卓木强巴有些狐疑地走上前去。头狼拍了拍那头巨鹿的皮毛,眼中寒光一闪,就如刚才在地上划横线般前爪横着一挥,然后看着他发出几声长短不一的声调。卓木强巴有些尴尬了,完全听不懂啊。小狼不知什么时候又叼着那块羊羔裘放到了卓木强巴的面前,很是惬意地用脸在羊羔裘上擦来擦去,朝着卓木强巴呜呜直叫,然后也是头狼那般,看着那巨鹿的尸体,抬起前爪,在虚空中横着一挥,像极了战争片中,那些将军命令手下士兵执行暗杀任务时所做的那个抹脖子的动作。见卓木强巴还傻愣在那里,另一只狼急了,跳过来咬住巨鹿的一条腿晃了几下,然后对着卓木强巴露出一口森然狼牙;卓木强巴还不明白,它又咬住巨鹿的腿晃了几下,再露出牙齿。

一阵寒风吹过,卓木强巴打了个激灵,突然将羊羔裘、横爪一挥、咬腿几个动作联系起来,恍然大悟,这三头狼是让自己去取怪物的皮毛啊。小狼说的是那皮毛很是暖和;而另一头狼则说,若是它们用牙咬坏了,那皮毛就没什么用了。

卓木强巴怀着感激的目光投向这些狼朋友,想寻找一件趁手的工具,却意外地发现,导师还给自己留着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由于这把军刀体积极小,当时自己就将它与小铜剑放在了一起,整个渡海到抵达须弥山的过程中,都没有使用。如今,这是卓木强巴手中剩下的唯一利器了。

卓木强巴剥下了巨鹿的皮毛,第一次干这种活,难免划破了很多地方,不过整体还算完整。卓木强巴钻入巨鹿皮中,一双手刚好能从巨鹿的前蹄处穿过,只不过双脚无法套入巨鹿的后蹄之中,而且腰身也太长了,卓木强巴就像拖着一个大水袋,一直拖到地下。

卓木强巴剥皮之后,头狼就开始享用美餐,另一只狼在一旁等待。小狼暂时轮不上,掉过头来,绕着卓木强巴的新皮衣嗅嗅,然后看着卓木强巴,露齿一笑,冲上来将卓木强巴扑倒在地,用牙轻咬他的小腿、肩头、咽喉等处。卓木强巴当然明白,这是小狼与自己嬉戏,狼的家族中,常常相互嬉戏,它们能很好地掌握咬合的力度,有时看上去它们撕咬得很厉害,其实都不会伤到对方,它们的战斗技巧,便是在这种嬉戏中磨炼出来的。小狼的举动分明是在说,披上鹿皮,你就变成巨鹿了,咬你,咬你……

卓木强巴不甘示弱,也露出牙齿去咬小狼。小狼眼里露出笑意左躲右闪,轻巧避开,嘴里“嗯……呜……”地挑衅着,卓木强巴模拟着小狼的声音回应它,小狼就扑腾得更欢了。卓木强巴一面和小狼嬉闹,一面暗想,这里的狼实在是太强壮了,以自己的体型,却是被它们一扑即倒,每一次都没有反抗的余力,看来,应该向它们学习一些战斗的技巧。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灰狼三兄弟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吗?它们既然回到了这里,这点显然该是肯定的了。可是,就如自己在可可西里观察得出的结论一样,它们的皮毛并不十分丰裕,它们生存的地方,至少不会是现在这种冰天雪地;还有,它们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呢?卓木强巴想起了大雪山,想起了冈日第一次吹响狼哨,难道说,只有这里的狼能听懂那哨音?当时遇到的就是它们?

卓木强巴搂过小狼,一手指天,仿佛穿过了云层,对小狼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吗?”然后又点点地面,道:“回到这里,是从那上面下来的吗?”

小狼似乎听明白了,半眯着眼频频点头,接着又发出一长串卓木强巴听不明白的声音。

卓木强巴心道:“这就是了,它们聚集牦牛群和狼群,正是为了在那超越了自身忍受极限的恶劣环境中生存,循着回家的路,翻越大雪山。如今,依然只剩下它们三个,也就是说,其余的那些狼群和牛群,都已经死在半路上了啊。它们究竟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和挣扎,才能回到这里。”

卓木强巴暗暗神伤,这灰狼三兄弟经历的苦难,恐怕也不比自己的少,想着灰狼三兄弟的遭遇,卓木强巴又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这时,见他停下了动作的小狼,伸出舌头舔着卓木强巴的脸,卓木强巴伸出手去搂抱它的脖子,它又舔着卓木强巴的手心,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变得轻柔,那种暖暖的、黏黏的有些湿润的感觉,顿时让卓木强巴心中的郁结减轻不少。

他看着小狼的脸,突然想起方新教授教过他们的知识:“所有的犬科动物嗅觉是人类的一万倍,它们能捕捉到我们人类无法察觉的信息,比如一个人情绪的改变,会导致自己内分泌的改变,而这种人类无法捕获的激素改变,犬科动物却能很清晰地掌握。也就是说,犬科动物它们能很容易地知道人类的情感状态,你是愤怒、开心、忧伤还是害怕……”卓木强巴疼爱地看着小狼,轻声道:“嘿,你在安慰我吗?谢谢,谢谢你。”

三头狼进餐之后,才轮到卓木强巴。由于那巨鹿体型太大,故而剩下不少,灰狼三兄弟给卓木强巴留下两条后腿和整个背脊,看那头狼的意思似乎是,吃不完就拖回去。看着巨鹿巨大的尸身和肉红色的肌肉,他还真不习惯就这样生食,只是腹中饥饿难耐,用刀割下一缕,放入口中嚼了,只觉舌下生津,竟是说不出的美味。灰狼三兄弟似笑非笑地看着卓木强巴,似乎在笑他爪牙不够锋利。

嚼着嚼着,卓木强巴突然想起最后一次回家时,阿爸对自己说的话:“如果你想真正了解另一种生物,就抛弃你作为一个人的想法吧,以最原始的生命姿态,坦诚相见,才能获得不同物种间的认可……

“你认为戈巴族人的与狼同居,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你只有真正了解了什么叫与狼同居,才能理解我说的这番话的含义……”

“与狼同居吗?”卓木强巴暗暗想着,将刀尖的肉放入口中。阿爸那句“抛弃作为一个人的想法,以最原始的生命姿态,坦诚相见,才能获得不同物种间的认可”,究竟该怎样理解呢?此时的卓木强巴,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阿爸是想告诉自己:“想要真正地认识狼、了解狼吗?那么,放弃作为人的存在,你,成为一头狼吧!”

吃过食物之后,特别是这种用嘴咀嚼生食的进食方式,令身体热量大增。其实相比起灰狼三兄弟,卓木强巴吃得极少。狼可以一次吃下相当于自己体重三分之一的食物,然后根据环境的不同,它们可以在数天甚至十数天之内不再进食。

进食之后,便是休息和娱乐的时间,小狼和另一头大狼一路打打闹闹回到洞穴。卓木强巴将身上所剩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在地上摆做一排,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导师,多吉,家族,狼群,妹妹。这就是卓木强巴所剩的全部,看着地上那一排小饰品,卓木强巴也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仅凭这些,自己是无法与莫金和他的军队对抗的。怎么办呢?留在这里,变成一头狼,和灰狼三兄弟共同生活?看着昏暗不透光的洞穴,卓木强巴苦笑着想:“这次,恐怕是要真的与狼同居了。”

头狼腿脚不便,没有与小狼他们嬉戏,回到洞内,蜷伏在卓木强巴身边。卓木强巴闲来无事,便指着那些饰品,将每一件的来历和它们背后的故事,一一说给头狼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头狼一定听得懂,因为他诉说的整个过程中,头狼很认真也很安静地听着。

与狼同居二

卓木强巴的手搭在头狼的背脊上,顺着它的毛发抚摸。与灰狼三兄弟的重逢令他倍感欣慰,他知道,这三头狼拯救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那些被操兽师控制的狼之外,这些狼朋友对自己似乎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从小便是如此,他甚至可以不用像别的狼与狼接触那样,有数日甚至数月的磨合期和接触期。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往往是第二或者第三次给狼朋友带食物时,只要确认是无害食品,狼就敢直接从他手里取食吃,他往往便在那个时候,趁机摸狼两下,那皮毛软软的,光滑如缎子,摸上去十分舒服。想到这里,卓木强巴再次苦笑起来,或许自己,去做一匹狼,比做一个人更适合吧。

迷雾之中,湿气氤氤,小强巴孤独又恐惧地走着,前方树林中突然闪出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小强巴害怕了,向后退去,却靠上一条粗壮的腿。小强巴想也不想,就抱着那条腿道:“阿爸,前面……”

年轻的德仁摸着小强巴的头道:“别怕孩子,那是狼朋友,它们的家在森林里,和我们是邻居。”小强巴看着树林中走出来的几头高大灰狼,却把阿爸的腿抱得更紧了,“阿爸,我怕。”阿爸俯身道:“不怕,它们和我们是一样的,狼妈妈在家带孩子,狼爸爸在外面找食物。”

接下来,小强巴不那么怕了,他看到,那些狼朋友伸出舌头来,舔着阿爸的手心,其中一头狼朋友还舔了自己的小脸,痒酥酥的,舔得他“咯咯”地发笑。一头母狼,叼着还未断奶的小狼,也来到了阿爸面前。阿爸伸出手去,用拇指捋着小狼的额头,告诉母狼:“他会成为一个好小伙子的。”

看着不及阿爸拳头大小的小狼崽,小强巴再也不害怕了,问道:“我可以摸摸它吗?”阿爸回答:“那要看狼妈妈愿不愿意了。”

小强巴又问狼妈妈:“我可以摸摸它吗?我一定不会伤害它的。”狼妈妈轻柔地将小狼放入了小强巴的手中,小强巴双手捧着小狼,小家伙眯着眼睛,在小强巴手心里转动,身体软软的、暖暖的。阿爸道:“孩子,这就是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世间。”

这就是生命啊……

卓木强巴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刚才那究竟是一个梦,还是自己真的亲历过?不过就算是自己亲历过的事情,那也是四五岁以前的事,他已经淡忘模糊了,记不真切。可是一闭上眼睛,刚才的梦境就像电影一样清晰可见,挥之不去。当他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却愕然发现,以他现有的知识去理解,那梦境中出现的情况,却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母狼奶崽期间,对幼崽是绝对的呵护,就是同一家族中的公狼,也严禁靠近狼崽,若是它真的肯将幼崽让一个陌生人触摸,甚至放在人类的手心中,那简直就是近乎神迹的存在。卓木强巴愈发坚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可是,为什么全身大汗淋漓?他看了看灰狼三兄弟,显然醒了,却不愿意睁眼,有些慵懒地甩着尾巴,继续贴在卓木强巴身上,感受彼此带来的温暖。

卓木强巴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手,心中愈发迷茫了,那到底是梦还是……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阿爸年轻时的相貌,就是自己现在去回忆,也未必有梦境中那般清晰。难道说,自己的身体真的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日,卓木强巴更是连续做梦,全是梦见一些小时候,自己已经淡忘的事情,每天醒来,都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好像同野兽搏斗了许久一般。他曾想是不是灰狼三兄弟压在自己身上的关系,但若是如此,那么第一日醒来,为何自己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而且每日醒来,卓木强巴就说不出的烦躁,总觉得体内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东西,说是腹中饥饿又不像,说是心情郁结也不似。每当这个时候,他调整着吕竞男教自己的密修呼吸,配合那些奇怪的动作,那种失落感就会稍有减轻,而次数久了,灰狼三兄弟看在眼里,特别是小狼,开始有模有样地学着卓木强巴做那些动作。有一次卓木强巴做着一个动作,刚巧看见小狼仰躺在地,四肢朝天,正努力地将身子团成一个圆,要将头从两条后腿中穿过去咬自己的尾巴,卓木强巴心中一乐,那种烦闷感顿时大减。此后烦闷感便日渐削弱,而体内那种气息流动和徐徐转轮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卓木强巴发现,自己的动作是越来越敏捷,而体力也在逐渐恢复,大有超越从前的趋势。而体能恢复后,灰狼三兄弟也不用趴在他身上睡觉了,不过大家仍在岩洞中,簇拥在一起入睡。某日卓木强巴突然想到,工布村的长老曾说过,自己尚未觉醒,心道,难道前几日的种种异常感觉,便是觉醒的前兆?

这些日子下来,卓木强巴已和灰狼三兄弟混得熟稔。大狼,最明显的地方便是那条折了的右后腿,同时,它颌下的毛要长一些,看上去像是有一撮络腮胡,左边的鬣须上方有块星状疤。相处时间久了,卓木强巴总觉得大狼的眼睛不似小狼那般睁得浑圆,上眼睑微微有些下垂,就像时时都在凝眉思考一般。

二狼身上疤痕最多,以至于麻灰色的皮毛近了看有些像斑马一样,嵌着许多肉色的条状凸起。二狼的嘴似乎要稍微短一些,但向两颊的裂口似乎开得更大,嘴边的唇黑比大狼和小狼都要厚一点,双眼眼角也比大狼和小狼略向下垂,正面看起来竟是一脸凶悍之色。

相比而言,小狼身上的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全身的毛色也是很纯正的麻灰色,没有异常色斑,四肢修长平整,脸上也没有瘢痕,一双眼睛极是聪慧,盯着你看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要和你说话一般。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它那断了的半截尾巴。卓木强巴知道,狼的尾巴其实才是它们展示美的重要部位,断了尾巴的小狼,再怎么好看,也当不了狼中美男子了。当然,它耳朵上那个缺口,不走近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此外,他观察了它们的牙口和皮毛、爪牙,初步断定,头狼的年龄在十二三岁左右,按照狼的生命算是步入中老年;体型仅次于头狼的那头狼年龄在十岁左右,属于壮年;小狼也有七八岁年纪,它的体格和另两头狼其实相差不大,只是三年前见它的时候最为瘦弱,卓木强巴印象格外深刻。根据年龄不同,卓木强巴分别给它们取了三个名字,大狼、二狼、三狼,便于称呼。灰狼三兄弟各有特色,大狼老成稳重,二狼勇武好斗,三狼伶俐机敏。

取名字那天,卓木强巴分别轻点三头狼的额角,同时重复着:“大狼,二狼,三狼……大狼,二狼,三狼……”仅重复了五六遍,三头狼便不约而同地知道了这三个发音分别是自己的代称,不过眼神中都有些不屑,哼哼唧唧的,卓木强巴叫到它们的名字就各自偏过头去,显然在道:“只需要闻闻气味就知道谁是谁了,何必要用发音来表达这么麻烦。”卓木强巴颇有些无奈,自己可无法利用气味来分辨灰狼三兄弟。小狼尤其不满,当卓木强巴叫大狼的时候,大狼可以跟着呼喊:“阿——肮——”叫二狼时,二狼也能跟着重复:“呜——肮——”三狼却没法跟着叫,小狼咬着卓木强巴的皮大衣,可着劲儿地摇头,得给它换一个能叫出声儿的名字。卓木强巴想了想,还是叫它小狼好了。小狼这才满意,它能自己撮着嘴,发出“咻——肮——咻——肮——”的声音。

接着,卓木强巴又指着自己道:“卓木强巴,我,卓木强巴……”这次轮到灰狼三兄弟傻眼了,它们可发不出这个音来。大狼张张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便瞧着二狼;二狼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看着小狼;小狼眼珠子转动着,也不知它怎么想的,只见它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喉咙里打转,突然一张嘴,发出一声:“阿呜肮……”

大狼和二狼对这个发音表示满意,纷纷跟着叫了几声:“阿呜肮——”、“阿呜肮——”于是,卓木强巴从此有了一个狼族的名字,他叫“阿呜肮”。

而对狼语的研究,卓木强巴已然超过了方新教授所传授的范围,他基本上能听懂最简单的那几个意思为“集合”、“隐蔽”、“趴下”、“开饭了”等词语。而与小狼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小狼天性童真,说得最多的便是“快过来”、“和我玩吧”、“走开,我不想理你”。就这么几个简单的词,卓木强巴也是半听半猜,通过自己不断模拟实践才掌握的。记得一次早上刚起来,卓木强巴就模拟狼腔吼了一嗓子:“开饭了!”结果灰狼三兄弟都好奇地把他盯着,发现他两手空空在那里干号,顿时把他按翻在地一顿海扁。卓木强巴这才明白,哦,原来这句发音的意思是“开饭了”,我还一直以为是“去打猎”呢。他又辨认了好久,才分辨出“去打猎”和“开饭了”两个发音之间的细微差别。

卓木强巴一直想替大狼接好断腿,反复安慰劝说了好一阵子,大狼才同意让卓木强巴看看它的断腿。卓木强巴摸到断处,大狼吃痛,掉过头来露出狼牙,咆哮道:“小心点,很痛耶。”卓木强巴这才发现,那条腿断了太久了,无法接回去,不过好在没有坏死,只是大狼只能这样吊着一条腿走路了。他有些哀伤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一面说,一面摇头。

大狼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呼吸音,转过头去,将视线投向迷雾远方,似乎在说:“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如此又过得七八日,大狼带着家族成员最后一遍巡视领地之后,说了一些卓木强巴听不懂的狼语,紧跟着小狼就回到洞穴叼着它最心爱的羊羔裘钻了出来。卓木强巴跟在家族首领后面,发现离洞穴越来越远,终于,踏过了他们曾经领地的界限,大狼一路走,开始沿途做新的标记。卓木强巴这才明白过来,对小狼道:“我们要去新的地方了吗?”小狼发出“嗯唔……”的声音,卓木强巴大致听得懂,意思是食物不够了。

的确,卓木强巴跟着灰狼三兄弟在一起的这些天,总共就猎了两次食物,不,应该是总共就发现过两次食物。幸好两次都是大型动物,天寒地冻肉质也不易腐坏,不过卓木强巴还是不得不尽量改变作为人类的进食习惯,像狼一样一次进食大量的肉质,然后很长时间不再进食。不知什么原因,卓木强巴欣然发现,自己越来越适应这种无规律的进食方式,后来自己估摸着,或许和那些呼吸以及那些奇怪的动作有关。因为他联想起来,那些密修者挑战的人体禁食极限,似乎很像在无食物状态下的狼或其他野生动物。

按照书本上的知识,狼家族巡视领地或开辟新领地都应该是紧跟在首领身后,但灰狼三兄弟似乎有些不一样,它们三个各跑各的,只是相隔不远,彼此保持能相互感应到的距离。不知走了多远,卓木强巴听得小狼在前面欢叫:“阿呜肮,快来。”而大狼二狼早已感应到什么,飞也似的奔了过去。卓木强巴知道,能让灰狼三兄弟这么兴奋的,绝不是猎物,他奔上那道岩坎,眼前一亮,眼睛也湿润了——一条“S”形河道横陈在前,蜿蜒流淌,那泠泠波光映入眼中,好似嵌满宝石的哈达。

这可是条足有一米来宽的大河啊!想这些日子,和亚拉法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吃的是自带备用水;后来与灰狼三兄弟在一起,下雪时就吃点雪,偶尔在灰狼三兄弟带领下能找到一两条不足一指宽的小沟,与这条足有一米宽的大河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卓木强巴急匆匆赶到河边,正准备像灰狼三兄弟那般埋头痛饮,突然河里出现一个可怕的怪兽身影,吓得他猛地抬头,收势不住,连连后退。小狼在一旁看着,双眼弯如新月,分明在咧嘴畅笑,看那样子,就差没捧腹大笑了。卓木强巴想了想,旋即明白过来,也不禁苦笑,那怪兽就是自己啊!

原来,时间一长,卓木强巴渐渐忘却了人类的习惯,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脸刮面了,头发胡须纠结,披着自己裁缝修补的真皮大衣,一身的狼味儿;抽空他还用干树枝给自己编了一件蓑衣,套在真皮大衣外面,乍看上去,很有野人的气概。

掬一捧清水在手,有暖暖的感觉,卓木强巴将水泼在脸上,然后将头埋入了水中,久久不愿起身,灰狼三兄弟痛饮之后,也在河边追逐嬉戏起来。卓木强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如果不是有些惧怕天寒地冻,他还想跳下去洗个澡。就在大狼准备招呼大家出发的时候,卓木强巴发现,一个东西自水中顺流而下,他捞起来一看,很明显是一个塑料口袋,卓木强巴认识,这是莫金他们封高压缩能量食物的口袋。卓木强巴立刻想起了吕竞男教过他们的知识,由于这是不溶于水的塑料制品,所以无法从浸泡程度辨识时间,只能从撕开封口处的氧化变形程度初步辨识,大概是在三五天前,袋身有轻微划痕,估计不是直接抛入水中,而是在附近某处被吹入水里的。也就是说,在三五天前,莫金的队伍或他们中落单的人在这附近出现过。由于长期浸泡,水流冲刷了气息,狼也不可能捕获太多有用的信息,但卓木强巴还是将口袋重新撕开一道口子,让灰狼三兄弟记住这种塑料制品撕裂的化学分子气息。

发现河流之后,灰狼三兄弟的前进路线就变了,它们将领地沿着那条河划分。任何生物都离不开水,有这么大一条河的地方,更容易捕获猎物,这是常识。不过,自从卓木强巴看到那个塑料口袋起,他的心就乱了,这十几日与灰狼三兄弟的平静生活,只是使他暂时忘却了伤痛,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继续寻找帕巴拉和紫麒麟,但他同时也知道,一旦继续,就不可避免地会继续有伤痛,有离别。灰狼三兄弟它们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也无法摆脱灰狼三兄弟单独行动。纵使灰狼三兄弟很强,可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两个敌人,而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不管卓木强巴怎么算,他们依然没有任何胜算。

大狼领着他们沿着河道圈了一块领地。这条河纤细绵长,或许是从香巴拉流出,或许是从雪山山根融雪而成,尽头直抵第三层平台边缘,化做一匹笔直的银练,倾注而下。由于狼群每天行走距离有限,它们的领地范围也就不能无限延伸,所以它们的领地便圈起了小河末梢,并沿着第三层平台横断延伸的一片面积。随即又在领地范围内,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岩穴。小狼见卓木强巴一路上心事重重,便在他前后绕跳,逗他开心。卓木强巴歉意地笑笑,心中却被各种纷乱的念头填塞着。“莫金他们到底走到什么地方了?”“亚拉法师,还有敏敏,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岳阳……岳阳……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新领地圈定的头几天,便是严密地巡察领地内的地形地貌、走廊通道,监控搜索可能有生物出没的地方。在这方面,卓木强巴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有狼一样的嗅觉。在狼的世界中,它们可以凭借嗅觉在脑海中构筑一个由气味组成的三维立体图,据研究表明,那幅地图比电脑绘制的还要精密。所以这些天,卓木强巴将他这几年整个寻找帕巴拉和紫麒麟的过程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遍,他突然发现,有很多疑点,是自己曾经没注意到的,同时也开始觉得,或许岳阳所做的,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卓木强巴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间,另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正带着喧嚣的抱怨,在他身后转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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