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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脚印打电话,说《尘埃落定》出版15年了,要出一个纪念性质的版本,让写几句话作为后记,我都没有警觉这本小说出版已经有这么多个年头了。距我写完这部作品,并最终定稿更是几近二十年。起意写这本书的时候,是我中年的开始,现在已渐近中年的尾声了。

想起这本书刚出版时,有媒体采访,问我自己对这本书有什么估价。当时不假思索,说十年后,我相信这本书还能摆在书店里销售。过后心里却有些惶然,倒不是不看重自己的书,而是那时出版业庸俗的市场化已经初露端倪,读者对于阅读的期许正被导往浅与陋,而不是深与雅。后来变本加厉的情形也时刻印证着我这个悲观主义者的担心。但终究,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读书种子并没有在这场娱乐至死的狂欢中消失殆尽,正是这样默然无声的读者群的存在,使我白纸黑字记录在案的话没有成为狂妄的谵语。现在,无情的时间消逝了十年,又消逝了五年,这本书还不断在重印,还在书店里出售,被那些我不认识的读者购卖,阅读,收藏。在这样一个惟物的,一本书的出版之时,就是被遗忘与湮灭之日的时代,对于一个把文学看成一桩庄重事业的人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幸运。

其实,在这本书正在热销的时候,我也已经意识到这并不意味我自己注定要成为一个必然受到市场欢迎的作家。更准确地说,一本书的市场成功并不一定意味着我接下来就成为了一个畅销作家。文学于我,自有比此更为深广的意义。

这本书出版三年后,我这个不讨喜的人居然得了茅盾文学奖。我到浙江省乌镇去参加颁奖礼时,准备了一份叫做《随风远走》的演讲辞。可惜天不作美,在乌镇露天的老戏台上,颁奖礼正进行时,下起了小雨,我觉得没有必要让一干人淋着雨听一个人演说,便只说了几句感谢这个那个的应景话收场。在那份没有宣读的讲稿中,我想告诉大家这样的话:我认为一个作家一生会写好多本书,就像过去时代的父母,会生养好几个孩子。像我这样的写作者所能保证的,只是在这一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将尽我所能倾尽所有的力量,无论是对作品外在形式优雅美感的追求,还是内在的对于人生与社会的探询,都会本着向善的渴望,往着求美与求真的方向作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当这本书在手中完成,进入出版与流通的过程时,写作者自己对于它们的命运就无能无力了。这就像一对养育了多个子女的父母,看着一个个子女终于离开自己养护,去往人世间经历自己的一切,他们惟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们随风远走的背影,给他们最真挚的祝福。一个写作者和书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我相信,书和人一样,都各有其几乎命定的际遇,当我完成了它,眼见它离我而去时,惟一能做的,只能是祝他们一路走好!那时,我已经有一种预感,不是以后所写的每一本书,都会有跟《尘埃落定》一样美好的际遇了。

之后,我又写过几本书,包括两部长篇小说,《空山》和《格萨尔王》。它们都是我费尽心血写成的认真之作。但都再无《尘埃落定》那样的荣庞了。一个重要原因:我没有按照写作畅销书的路径,在《尘埃落定》所开辟出的熟悉的故事路径上重复制造。不是不明白商业操作,而是文学本身有超越商业利益的更高远的召唤。毕竟时代风气已大不相同了。中国偌大的国家,已经很少真正涉入现实的作品。记得有前辈作家说过,文学有着游戏的层面,但那只是一个层面,是在达成了历史与道德(人性)这些更重要层面的上探求后展开的一种智力与幽默的华彩。我想,不管市场提出怎样的要求,比如假批判现实之名行黑幕的窥视,比如借想像之名而逃避沉重的现实去致远致幻,我的写作之路已经选定,我还将在自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无论如何,我还是一个幸运者,有一本书十几年来一直在重版,并被迻译为人类多种最重要的语言,在这个世界上传布,这已经是我与读者间一次足够美丽的遭遇了。在这并不总能如意的人生中,这已是命运之神对我最大的眷顾了。

那么,就感谢众多给了这本书厚爱的读者朋友吧,并祝福我将来的书,祝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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