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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锅鸡、红烂鸭、狮子头、清蒸鱼……这些都是要讲究火候的功夫名菜,梁妈想必已准备一整天了。

但这些菜现在却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因为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而这两人连一点吃菜的意思都没有。

客人并没有走,走的反而是主人,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有一套很好的理由,虽然谁都听得出那些理由是编的。

他们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将楚留香和石绣云两个人单独留下来而已,这意思非但楚留香懂得,石绣云也懂得。

妙的是她并没有要别人留下来,自己也没有走。

她拿着筷子,轻轻敲着酒杯,像是想敲碎屋子里的静寂,又像是觉得这双手没处安放,所以要找些事来做做。

她脸上薄薄的一片红晕,在淡淡的灯光下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娇艳,说不出的妩媚。她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白玉般的牙齿轻轻咬着樱桃般的红唇,咬得却又不太重。

院子里秋风吹着梧桐。

翠碧色的酒,浮动着阵阵幽香。

如此佳夜,如此佳人,如此美酒,纵然不饮,也该醉了。

对佳人和美酒,楚留香的经验也许比大多数的人都丰富得多,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此刻他的心竟也在跳个不停。

他很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石绣云忽然抬起眼睛,眼波从他的脸上滑到他的手,两颊上露出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她轻轻地问:“你不敬我酒?”

楚留香道:“你会喝酒?”

石绣云眼波流动,道:“你若敢跟我拼酒,我一定把你灌醉。”

楚留香也笑了,道:“好,我敬你一杯。”

石绣云撇了撇嘴,道:“多小气,要敬就敬三杯,你……你怕我会喝醉?”

她很快地倒了三杯酒,很快地就喝了下去。

一个人会不会喝酒,从他举杯的姿势就可以看得出,楚留香一看她举杯的姿势,就知道她至少是喝过酒的。

他也喝了三杯,笑道:“老实说,我倒真未想到你会喝酒,而且酒量还不错。”

石绣云用眼角瞟着他,道:“怎么,你看我像是乡下人,是不是?告诉你,乡下人也会喝酒的。”

她又开始倒酒,悠悠地接着道:“再告诉你,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喝了一坛,你信不信?”

楚留香失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真该找小胡来跟你喝酒才是。”

石绣云道:“小胡是谁?”

楚留香道:“他叫胡铁花,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酒量比我强得多。”

石绣云笑道:“好,下次你把他找来,我把他灌醉给你看,可是今天……今天……我却只要跟你喝酒。”

她举起杯,道:“来,我敬你。你敬我三杯,我敬你六杯,我的气派比你大多了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六杯?”

石绣云咕嘟一口,将第一杯酒喝了下去,道:“六杯,你嫌少,还是嫌多?”

楚留香笑道:“好像是多了些。”

石绣云瞪着他,娇嗔道:“怎么,你怕我喝醉是不是?只要你自己不醉就好了,莫管我。”

这六杯酒她喝得更快,喝完了她的脸更红了。

楚留香柔声道:“我喝完了这六杯,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石绣云眼珠子一转,道:“你……你先喝完再说。”

六杯酒在楚留香说来,自然算不了什么。

他喝完了六杯,就问道:“现在你该回去了吧?”

石绣云咬着樱唇,低下头,慢慢地将一双新绣鞋脱了下来,却将一双白生生的天足盘在椅上,然后又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我不回去。”

楚留香道:“你……你不回去?为什么?”

石绣云又倒酒,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回去。”

她眼波在楚留香脸上一转,嫣然道:“来,现在该轮到你敬我酒了。”

楚留香只有摸鼻子,摸自己的鼻子。

石绣云垂下头,幽幽地道:“我的心情不好,我想喝酒,你难道就不肯陪陪我?”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不喝醉,我陪你喝三天都没关系。”

石绣云道:“你怕我喝醉?”

楚留香苦笑道:“谁喝醉我都怕,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喝醉酒的人。”

石绣云扑哧一笑,道:“我保证绝不喝醉,行不行?”

楚留香只有举杯,道:“好,我敬你。”


其实楚留香自然也知道,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不喝醉的,唯一能要自己不喝醉的法子,就是根本不喝。

这法子虽不算妙,却很有效。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肯用这法子,所以每天喝醉酒的人还是很多。

楚留香也知道劝人喝酒固然不好,劝人不喝也不好,因为你愈劝他不喝,他往往会喝得愈多。

他只希望石绣云的酒量真的不错。

石绣云酒量的确不错,只不过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好而已——每个人的酒量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的。

石绣云的眼波已不如方才那么灵活了。

她瞪着楚留香,用筷子指着楚留香的鼻子,哧哧笑道:“你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我要倒霉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哪点不好?”

石绣云咯咯笑道:“你把我灌醉了……你把我灌醉了。”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是说你不会醉的吗?”

石绣云皱了皱鼻子,扮了个鬼脸,又把脚放了下去,喃喃道:“这么闷,闷死人,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楚留香立刻站了起来,道:“好。”

石绣云弯下腰,几乎将头伸到桌子底下了,道:“我的鞋……我的鞋子呢?”

她的鞋子已踢到楚留香这边来了。

楚留香只有替她捡了起来。

谁知石绣云抬起脚,哧哧笑道:“你替我穿上……你不替我穿上,我就不走。”

纤秀的脚,盈盈一握。

楚留香的心不觉又在跳。

对他这样的男人说来,这小丫头做得实在未免太过分了,简直就好像在欺负他,好像说他不敢似的。

楚留香简直忍不住想给她点教训了。

可是这次楚留香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替她穿上鞋,扶她出了门,她两只手挂在楚留香肩膀上,整个人都挂在他肩膀上。

夜凉如水。

星光映在青石板路上,青石板路映着星光。

秋风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楚留香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他全未看到黑暗中还有双发光的眼睛在盯着他。


木屋里并不太暗,因为星光也悄悄地潜了进来。

楚留香也不知为什么要听石绣云的话,为什么又将她带来这里,也许他真的有些醉了。

石绣云快乐得就像只云雀,轻灵地转了个身,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楚留香没有说话。

石绣云道:“因为这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地方。”

楚留香道:“走吧。”

此时此刻,突然说出这两个字来,实在妙得很。

石绣云道:“走?为什么要走?”

楚留香道:“你若再不走,可知道我会怎么样?”

石绣云娇笑着,摇着头。

楚留香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来凶狠些,沉着声音道:“你既已知道我不是好人,你就该猜得出我要做什么事,你快些走是你的运气,否则我就要撕破你的衣服,然后……”

他话还没有说完,石绣云突然“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紧紧地钩住了他的脖子,道:“你真坏,坏死了,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这样对我的。”

楚留香怔住了。

他只不过是在嘴上说说,想吓吓她而已,谁知她自己反而“实行”了起来,他想推……

他却推到了最不该推的地方。

石绣云的笑声如银铃,断断续续的银铃,她握起了他的手,将他的手塞入她的衣襟里,悄悄道:“你摸摸我身上是不是在发烧?”

她身上的确在发烧。

楚留香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很快地就将手抽了出来,谁知石绣云却又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她咬着他的手指,道:“你这个坏东西,你一直在勾引我,从头到尾都在勾引我,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又要逃了,你若敢逃走,小心我咬断你的手指。”

楚留香是个男人,而且没有毛病。

一点毛病也没有。


太阳已升起。

阳光照入窗户,照在石绣云腿上。

她的腿修长,笔挺。

就算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这双腿诱人得很。

楚留香的目光从她的腿,慢慢移到她脸上,她脸上还有一抹红晕,呼吸是那么安详,睡得就好像婴儿一样。

望着这张脸,楚留香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后悔。

他并不是柳下惠,也从来不想做柳下惠,可是这一次,他却希望昨天晚上自己是个柳下惠。

他也曾经和别的女孩子很亲密,但是那都不同。那些女孩子都很坚强,都很有勇气。

他知道她们纵然会对他怀念,也不会为他痛苦。

而现在依偎在他身上的女孩子却不同,她是如此纯真,如此幼稚,如此软弱……

他不敢想象自己离开她之后,她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自杀?”

想到这里,楚留香真恨不得重重打自己几个耳光了。

石绣云的腿轻轻缩了缩,脸上渐渐又露出了酒窝。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楚留香几乎不敢接触她的眼波。

石绣云翻了个身,忽然轻轻地呻吟了起来,带着笑道:“我的头好疼。”

楚留香柔声道:“想到第二天的头疼,以后你总该少喝些酒了吧。”

石绣云哧哧笑道:“我听说爱喝酒的人记性都不好,过两天就会将酒醉后的难受忘得干干净净了。”

楚留香也不禁失笑道:“一点也不错,据我所知,小胡至少已经戒了一千次酒了,每次头疼时他都嚷着要戒酒,可是不到半天就开了戒。”

石绣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笑道:“原来太阳已升得这么高了。”

楚留香道:“时候的确已不早,我……我实在不想走……”

他本要接着说:“虽不想走,却非走不可。”

可是这句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谁知石绣云却道:“你不想走,我却要走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

石绣云道:“我知道你也该走了。”

楚留香道:“那么……那么以后我们……”

石绣云道:“以后?我们没有以后,因为以后你一定再也见不着我。”

楚留香怔住了。

石绣云忽然笑了笑,道:“你为什么吃惊?你难道以为我会缠住你,不放你走?”

她亲了亲楚留香的脸,站起来,开始穿衣服,深深道:“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就算能勉强留住你,或者一定要跟你走,以后也不会幸福的。”

楚留香简直说不出话来。

石绣云温柔地一笑,道:“我是个很平凡的人,以前一直过着平凡的日子,以后过的也一定是很平凡的日子,在我这一生中,能够跟你有这么样不平凡的一天……只要一天,我已很满足了,以后到我很老的时候,至少我还有这么一天甜蜜的回忆。”

她温柔地凝视着楚留香,柔声接道:“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该感激你。”


楚留香坐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石绣云又亲了亲他,然后忽然就转身很快地走了出去,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来瞧他一眼。

楚留香本来是希望她能好好走的,但现在她真的好好走了,楚留香心里反而觉得有些发酸、发苦。

他本来一心希望她走,现在却又希望她不要走得这么快了——人人都说女子的心情不可捉摸,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楚留香盯着那扇门,好像希望她会忽然又推开门走进来似的。

门果然被推开了……


但从门外走进来的并不是温柔美貌的石绣云,而是条酒气冲天、刚生出满脸胡楂子的颀长大汉。

楚留香叫了起来,道:“小胡,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实在有两手……你是用什么法子将那女孩子骗得肯乖乖走了的?这法子你一定得教教我。”

楚留香满肚子苦水,却吐不出来,拍着脸道:“我何必教你,反正女孩子一看到你就逃得比马还快。”

他虽是在故意气气胡铁花,但也知道胡铁花绝不会生气,更不会难受——无论谁想要胡铁花难受,都困难得很。

谁知胡铁花听了这话,立刻哭丧着脸,笑也笑不出来了,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竟“啪”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大声道:“不错,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是个酒鬼,又是个穷光蛋,又懒又脏又丑,若有女孩子见了我不逃,那才是怪事。”

楚留香也看呆了。

他知道胡铁花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认识胡铁花二十多年,胡铁花永远都是高高兴兴,得意洋洋的。

现在他怎会变成这种样子?难道他有了什么毛病?

只见胡铁花眼泪汪汪的,居然像是要掉眼泪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谁会说你丑,那人眼睛一定瞎了,你看你的鼻子、眉毛、眼睛……尤其是你这双眼睛,一万个男人中也找不出一个。”

胡铁花不由自主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像是觉得高兴了些,但忽又摇了摇头,苦着脸道:“就算我眼睛长得还不错也没有用,我是个穷光蛋。”

楚留香道:“男子汉大丈夫,穷一点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穷得骨头硬……世上的女孩子并非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

胡铁花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但忽又缩了下去,摇头道:“只可惜我又是个酒鬼。”

楚留香忍住笑道:“喝酒又有什么不好?喝酒的人才有男子气概,古来有名的英雄、将相、诗人,哪个不喝酒?女孩子见到你喝酒的豪气,一颗心早已掉进你酒杯里了。”

这话倒不假。

那年夏天,他们在莫愁湖上喝酒,胡铁花喝醉了,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要和高亚男成亲。

但第二天他就将这回事忘了,高亚男却未忘,硬逼着他要她,还说他若赖账,她没有脸活下去,她就要自杀。

这下子立刻将胡铁花吓得落荒而逃,高亚男就在后面追。据胡铁花自己说,她竟追了他两三年。

这本是胡铁花的得意事,楚留香以为总可叫胡铁花开心些了,谁知胡铁花一听“高亚男”这名字,一张脸立刻就变得像吊死鬼一样。

楚留香奇怪,试探着问道:“莫非你又见着高亚男了?”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讶然道:“她难道还不理你?”

胡铁花道:“她……她就是不理我,简直就好像不认得我这个人似的。”

说出这句话,他更像个刚受了委屈的孩子。

楚留香更奇怪了,拉着他坐了下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胡铁花道:“有一天我得了两坛好酒,就去找‘快网’张三,因为他烤的鱼最好,我记得你也很爱吃的。”

楚留香笑道:“不错,只有他烤的鱼,不腥不老,又不失鱼的鲜味。”

胡铁花道:“我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地从我们旁边过去,船上有三个人,其中有个我觉得很面熟。”

楚留香失笑道:“高亚男?”

胡铁花点着头长叹道:“那时我也大吃一惊,就追下去,想跟她打个招呼,谁知她根本不理我,我拼命向她招手,她就像没瞧见。”

楚留香道:“也许……也许她真的没有看到你。”

胡铁花道:“谁说的?她就坐在窗口,眼睛瞪了我半天,却像是瞪着根木头似的,我一路追下去,她一路坐在窗口,可就是不理我。”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不敢。”

楚留香失笑道:“你不敢?为什么?她顶多也不过只能把你踢下船而已。”

胡铁花叹道:“因为她的师父,华山派的那老尼姑也在船上,我倒真有点怕……我不是怕她别的,就怕她那张脸。”

华山剑派当代掌门人枯梅大师,庄严持重,据说已有三十年未露笑容,江湖中人无论谁见到她都难免有些害怕的。

楚留香动容道:“枯梅大师已有二十余年未履红尘,这一次怎会下山来了?”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了,若没有十分重大的事,枯梅大师绝不会下华山,她既已下了华山,就必定有大事要发生。

楚留香忽然用力一拍胡铁花肩头,道:“你莫难受,等我这里的事办完了,就陪你去找她,问问她为何不理你。”

胡铁花嘴角动了动,忽然道:“你见了枯梅大师,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她已还俗了。”

楚留香叫了起来,道:“枯梅大师会还俗!你见了鬼吧?”

枯梅大师落发出家已有四十余年,修为功深,戒律精严,若说她也会还俗,那简直比说楚留香做了和尚还要令人吃惊。

胡铁花苦笑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无论说给谁听,绝没有人会相信,但她的的确确是还俗了。”

楚留香道:“你只怕是看错人了吧。”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的容貌,任何人看了一眼都不会忘记,何况是我?”

楚留香道:“可是……”

胡铁花道:“我见着她时,她穿的是件紫缎团花的花袍,手里扶着根龙头拐杖,头上白发苍苍,看来就像是位子孙满堂的诰命夫人。”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枯梅大师居然下了华山,已令人吃惊,她会还俗,更令人难信,这其中必定又牵涉到一件稀奇古怪的大事。楚留香的兴趣愈来愈浓厚了。

他忽然跳了起来,飞奔出去,道:“你在这里等我,午时前后,我一定回来陪你去。”


江湖中的确又发生了件大事,无论谁管这件闲事,都难免要有杀身之祸,楚留香若是聪明人,就该避得远远的。

只可惜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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