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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热炒、四冷盘还没撤下去,一尾“清蒸鲥鱼”已摆上来。海阔天请客的菜,是从来不会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鲥鱼”正是三和楼钱师傅的拿手名菜,胡铁花觉得它虽不如张三烤的鱼鲜香,但滑嫩处却仿佛犹有过之。
但无论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欣赏领略,一个人若是满肚子别扭,就算将天下第一名厨的第一名菜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现在大家心里显然都别扭得很。
云从龙自从坐下来,就一直铁青着脸,瞪着武维扬,看到这么样一张脸,还有谁能吃得下去?
“神龙帮”与“凤尾帮”为了抢地盘,虽曾血战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成了过去。
近年来江湖中人都以为两帮早已和好,而且还谣传武维扬和云从龙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已成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两人还像是在斗公鸡似的。
胡铁花实在想不通,海阔天为何将这两人全都请到一个地方来?难道是存心想找个机会让这两人打一架么?
只听楼梯声响,又有人上楼来了,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个人。
丁枫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海帮主还请了别的客人?”
海阔天目光闪动,笑道:“客人都已到齐,若还有人来,只怕就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了。”
云从龙忽然长身而起,向海阔天抱了拳,道:“这两人是在下邀来的,失礼之处,但望海帮主千万莫要见怪!”
海阔天道:“焉有见怪之礼?人愈多愈热闹,云帮主请来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贵宾,只不过……”
他大笑着接道:“规矩却不可废,迟来的人,还是要罚三杯的。”
云从龙又瞪了武维扬一眼,冷冷道:“只可惜这两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阔天笑道:“无论谁说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骗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见过。”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真正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个死人。”
云从龙铁青着脸,毫无表情,冷冷道:“这两人正是死人!”
胡铁花怔住了。
这人居然找了两个死人来做陪客!
难道他还嫌今天这场面太热闹了么?
海阔天面上阵青阵白,神情更尴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么样的客人在下都请过,能有死客人来赏光,今天倒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云帮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总算让在下开了眼界。”
他脸色一沉,厉声道:“但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无论是死是活,都请进来吧!”
云从龙似乎全未听出他话中的骨头,还是面无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谢海帮主了!”
他缓缓走了出去,慢慢地掀起门帘。
门口竟果然直挺挺站着两个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会自己走上楼的,后面自然还有两个活人扶着。但大家看到了这两个死人,就谁也不会再去留意他们背后的活人。
只见这两个死人全身湿淋淋的,面目浮肿,竟像是两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水鬼,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屋子里的灯火虽然很明亮,但大家骤然见到这么样两个死人,还是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胡铁花和勾子长的面色更都已变了。
这两个死人,他居然是认得的。
这两人都穿着紧身的黑衣,腰上都系着七色的腰带,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们方才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两具尸体。
楚留香本要将这两具尸首埋葬的,但张三和胡铁花却都认为还是应该将“他们”抛回江里。
张三认为这件事以后一定会有变化。
他倒真还没有猜错,这两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捞起来了。
但这两人明明是“凤尾帮”门下,云从龙将他们送来干什么呢?
海阔天的确也是个角色,此刻已沉住气了,干笑两声,道:“这两位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贵客,云帮主就该为大家介绍介绍才是。”
云从龙冷冷道:“各位虽不认得这两人,但武帮主却一定是认得的。”
他目光一转,刀一般瞪着武维扬,厉声道:“武帮主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武维扬道:“请教。”
云从龙一字字地续道:“他们是要向武帮主索命来的!”
死人索命,固然谁也不会相信,但云从龙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怨毒之意,连别的人听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了一阵寒意。
门帘掀起,一阵风自门外吹来,灯火飘摇。
闪动的灯光照在这两个死人脸上,这两张脸竟似也动了起来,那神情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择人而噬。
武维扬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云帮主若是在说笑话,这笑话就未免说得太不高明了。”
云从龙冷冷道:“死人是从来不说笑的。”
他忽然撕开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们左肋的伤口来,嘶声说道:“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们这致命的伤口是被什么样的凶器所伤的?”
大家面面相觑,闭口不言,显然谁也不愿涉入这件是非之中。
云从龙道:“在下纵然不说,各位想必也已看出这是‘神箭射日’武大帮主的大手笔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腑,武大帮主的‘凤尾箭’果然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声,接着又道:“只不过这两人却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直到临死时,还不知武大帮主为何要向他们下这毒手!”
武维扬厉声道:“这两人本是我‘凤尾帮’属下,我就算杀了他们,也是‘凤尾帮’的私事,与‘神龙帮’的云大帮主又有何关系?”
这句话正是人人心里都想问的。
云从龙铁青着脸,道:“这两人与我的关系,莫非武帮主你还不知道?”
武维扬打断了他的话,冷笑着道:“这两人莫非是你派到‘凤尾帮’来卧底的奸细?否则怎会和你有关系?”
云从龙脸色忽然变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武维扬,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大家瞧见他的神色,心里都已明白,死的这两个“凤尾帮”弟子,想必正是他派去卧底的奸细,不知怎地却被武维扬发觉了,是以才杀了他们灭口——这推测不但合情,而且合理。
楚留香以前的推测,竟似完全错了。
胡铁花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凑到他耳边,悄悄道:“我求求你,你以后少弄些自作聪明好不好?千万莫要把自己当作诸葛亮。”
楚留香却连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反而微笑道:“诸葛亮当时若在那里,想法也必定和我一样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诸葛亮若在这里,也一定要被你活活气死。”
只见云从龙眼角的肌肉不停地跳动,目中也露出了一种惊恐之色,仿佛忽然想起件极可怕的事,嗄声道:“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武维扬厉声道:“我也明白了,但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岂可在海帮主的宴前争吵,打断这些贵客的酒兴?有什么话,我们到外面说去!”
云从龙迟疑着,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看到丁枫时,他目中的惊恐怨毒之色更深,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
武维扬霍然长身而起,道:“走!”
云从龙目光已移到门口那两个死人身上,惨然一笑,道:“但这两人都是我的好兄弟,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既然来迟了,就该罚酒三杯——这六杯罚酒,我就替他们喝了吧。”
武维扬仰面而笑,冷笑道:“各位听到没有?我凤尾帮的属下弟子,居然会是云大帮主的好兄弟,这位云大帮主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云从龙眼睛发直,竟似根本未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大步走回座位上,倒了六杯酒,自己举杯道:“云某本想陪各位喝几杯的,只可惜……此刻却宛如有‘骨鲠在喉’,连酒都喝不下去了,失礼失礼……失礼……”
他语声中忽又充满凄凉之意,是以他这“骨鲠在喉”四个字用得虽然极不恰当,文不对题,也没有人去留意了。
只见他很快地喝了三杯酒,拿起筷子,夹起那尾“清蒸鲥鱼”的头,将鱼头上的鱼眼睛挑了出来。
鱼眼睛虽然淡而无味,但也有些人却认为那是鱼身上最美味之物,胡铁花就最喜欢用鱼眼睛下酒。
云从龙夹起鱼眼睛,胡铁花正在后悔,方才为什么不先将这鱼眼睛挑出来吃了,如今却让别人占了便宜。
好吃的人,看到别人的筷子伸了出去,总是特别注意;若看到别人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挑走,那更要难受极了。
谁知云从龙夹起这鱼眼睛,只是用眼睛瞧着,却不放到嘴里去。瞧了很久,筷子忽然一滑,那鱼眼睛竟不偏不倚跳入武维扬面前的酱油碟子里。
胡铁花心里早已叫了一百声“可惜”,简直恨不得要指云从龙的鼻子,大声告诉他:“这种东西是要用嘴吃的,不是用眼睛瞧的。”
云从龙这时已喝完了第五杯酒,喝到第六杯时,咽喉似被呛着,忽然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了起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道:“云帮主若已不胜酒力,这杯酒就让在下替你喝了吧!”
云从龙非但毫不推辞,反似欢喜得很,立刻道:“多谢多谢,在下正已有些喝不下去了。”
胡铁花不禁奇怪:“只有喝醉了的人,才会抢着替别人喝酒,这老臭虫喝酒一向最精明,今天怎地也抢酒喝?”
楚留香将酒杯接过去的时候,他眼角又瞥见酒杯里仿佛有样东西,楚留香却似全未瞧见,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又不禁奇怪:“这老臭虫除了鼻子外,什么都灵得很,今天怎地连眼睛也不灵了?”
只听云从龙大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下无虚,果然是好酒量、好朋友。”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似已全无顾忌。
门口的两个死人立刻向两旁退开,大家这才看到后面果然有两个人在扶着他们。两人身上穿的都是紧身水靠,显然都是“神龙帮”属下,看他们的气度神情,在帮中的地位却不低。
右面一人年纪较长,也是满脸水锈,眼睛发红,显见是长久在水上讨生活的,在“神龙帮”的历史也必已很悠久。
左面一人却是个面白无须的少年,此人年纪虽轻,但目光炯炯,武功似乎比他的同伴还要高一些。
云从龙经过他们面前时,脚步突然停下,像是要说什么,但武维扬已到了他身后,竟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轻叱道:“到了这时,你还不快走?”
云从龙回头瞪了他一眼,竟长叹了一声,道:“既已到了这时,你还着急什么?”
阁楼外,有个小小的平台。
武维扬和云从龙就站在平台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听武维扬不停地冷笑,过了很久,忽然低叱一声,道:“你多说也无用,还是手下见功夫吧!”
云从龙冷笑道:“好,云某难道还怕了你这……”
他下面的话还未出口,武维扬的掌已击出,但闻掌风呼啸,掌力竟十分强劲,逼得云从龙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胡铁花忍不住站了起来,道:“我们难道真要在这里坐山观虎斗么!我出去劝劝他们,要他们再回来喝两杯酒,也许他们的火气就消了。”
丁枫却笑道:“武帮主既已说过这是他们的私事,别人也无法劝阻,又何苦去多事——?来,小弟敬胡兄一杯。”
他有意无意间,举起酒杯,挡住了胡铁花的去路。
别人敬酒,胡铁花一向不会拒绝的。
他刚喝完这杯酒,就听到云从龙发出了一声惨呼!
呼声很短促。
这次丁枫非但不再劝阻别人,反而抢先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时,云从龙已倒在地上。
那满面水锈的大汉狂呼一声,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他反手抽刀,就待冲过去。
谁知那白面少年却将他一手拉住,厉声说道:“孙老二,你难道忘了帮主交给你的那封信了么?”
孙老二呆了呆,嗄声道:“信在这里,只不过……”
白面少年道:“信既然还在,你就该记得帮主再三嘱咐你的话……”
他提高了声音,接着道:“帮主说,他无论有什么意外,你都得立刻将他交给你的信拆开当众宣读,千万不可有片刻延误,这话我是记得的。”
孙老二呆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自怀中取出了封书信,他两只手不停地发抖,拆了半天才将信封拆开,大声念了出来:“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
他只念了两句,念到这里,面色突然大变,两只手抖得更是剧烈,牙齿也在不停地咯咯打战,竟无法再念出一个字来。
白面少年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抢过那封书信,接着念了下去:“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于‘凤尾帮’之武维扬;从此两帮合并,‘神龙帮’中无论大小事务,均由武帮主兼领,本帮弟子唯武帮主之命是从,不得异议,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他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
别的人听在耳里,心里也是惊奇交集:武维扬明明是云从龙的冤家对头,云从龙为何要留下遗书,将帮主之位传给他呢?
丁枫忽然沉声道:“这封信是否的确是云帮主亲手所写?”
孙老二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嗄声道:“确是帮主亲笔所书,亲手交给我的,可是……可是……”
丁枫叹了口气,道:“这既是云帮主的遗命,看来两位就该快去拜见新帮主才是了!”
孙老二突然狂吼一声,道:“不行,我‘神龙帮’子弟,人人都视帮主为父,他杀了云帮主,就与本帮上下三千子弟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来做本帮帮主,我孙老二第一个不服!”
白面少年厉声道:“但这是帮主的遗命,你怎能不服抗命?”
孙老二眼睛都红了,怒喝道:“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跟他拼了!”
他挣脱了白面少年的手,挥刀冲了过去。
白面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赦”字出口,只见刀光一闪。
这少年手里的刀,已刺入了孙老二的背脊。
孙老二惨呼一声,转身望着这少年,颤声道:“你……你……你好……”
一句话未说完,就已扑面而倒。
白面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扑倒在他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只听他一面哭,一面说道:“这是帮主遗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孙二哥你在天之灵莫要怪我。”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又大哭了几声,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维扬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龙帮属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见新帮主。”
丁枫长揖到地,含笑道:“武帮主从此兼领两帮,必能大展鸿图,可喜可贺。”
这两人一揖一拜,武维扬的“神龙帮”帮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从龙的尸身犹倒卧在血泊中,竟全没有人理会。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云从龙呀云从龙,你为何不将这帮主之位传给宋仁钟呢?”
这句话说出,丁枫、夏奇峰、武维扬的面色都变了变。
武维扬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宋仁钟宋大侠和云故帮主有什么关系?”
胡铁花道:“宋仁钟是我的朋友,和云从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维扬勉强笑道:“这位宋大侠若真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将这帮主之位转让给他也无不可。”
胡铁花道:“这位宋仁钟既非什么大侠,更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过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维扬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铁花淡淡道:“不错,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终。云从龙若将这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虽没有别的好处,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还有人为他送终。”
武维扬的脸红了,干咳两声,道:“云故帮主的遗蜕,自然应该由在下收殓……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维扬道:“云故帮主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得风光隆重。从今天起,‘神龙帮’三千子弟,上下一体,都得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严禁喜乐,若有违命,从重严办……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维扬突然在云从龙尸身前拜了三拜,双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哽咽道:“君之生前,为我之敌。君之死后,为我之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归君遗蜕,以示哀思。”
说完了这八句话,他的人竟已走下楼去。
胡铁花道:“他倒是说走就走,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丁枫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说,若换了我,只怕也无颜留在这里。”
胡铁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杀了云从龙,生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枫道:“神龙与凤尾两帮本是世仇,近百年来,两帮血战不下数十次,死者更以千计,别人就算要替他们复仇,只怕也是无从着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错,这本是他们两帮的私事,别人还是少管些的好。”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
丁枫道:“如今云帮主虽不幸战死,但神龙、凤尾两帮,经此并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这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铁花冷笑道:“有这么样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准备要庆贺一番呢?”
丁枫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反而笑道:“正该如此,我们既然都不是‘神龙帮’属下,自然也不必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只不过……”
他目光闪动,接着又笑道:“此间自然已非饮宴之地,幸好海帮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鲸帮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终年不缺的,却不知海帮主可舍得再破费一次么?”
海阔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将在下看得太小气了,却不知各位是否肯赏光……”
胡铁花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楚留香就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这里的酒喝得实在有点不上不下的,若能到海帮主座船上去作长夜之饮,实足大快生平,海帮主就算不请我,我也要去的。”
丁枫抚掌笑道:“长夜之饮虽妙,若能效平原君十日之饮,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兴,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枫道:“胡兄呢?”
楚留香抢着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还觉得不过瘾,最好来个大醉三千年。”
胡铁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因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气。”
勾子长忽然笑道:“我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到了那条船上后,恐怕就要变成死人了。”
海阔天皱了皱眉,道:“阁下难道还怕我有什么恶意不成?”
勾子长淡淡笑道:“我倒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若真连喝十天,我若还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阔天展颜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赏光么?”
到现在为止,金灵芝居然一直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现在她居然还是不说,只点了点头。
胡铁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实,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无妨。”
金灵芝非但未开口说话,也未喝过酒,不认识她的人,简直要以为她的嘴已被缝起来了。
但这次胡铁花话未说完,她眼睛已瞪了过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不会喝酒?”
胡铁花也不理睬她,却喃喃自语着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会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却大有分别了。”
金灵芝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酒量好?”
胡铁花还是不睬她,喃喃道:“男人也许还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的脸已气红了,道:“好,我倒要让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铁花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灵芝大声道:“我若喝不过你,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但你若喝不过我呢?”
胡铁花笑了,道:“‘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这句话女人家是万万不可随便说的,否则你若输了,那岂非麻烦得很?”
金灵芝脸更红了,咬着牙道:“我说了就说了,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胡铁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两杯,我若先醉了,也随便你怎么样。”
金灵芝道:“好,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胡铁花道:“我说出来的话,就好像钉子钉在墙上,再也没有更可靠的了。”
丁枫忽然笑道:“胡兄这次只怕要上当了。”
胡铁花道:“上当?”
丁枫道:“万福万寿园中,连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学渊源,十二岁时就能喝得下一整坛陈年花雕。胡兄虽也是海量,但若以两杯换她一杯,只怕就难免要败在娘子军的手下了。”
胡铁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胜败何足论,醉死也无妨。”
勾子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死人又多了一个了。”
紫鲸帮主的座船,自然是条好船,坚固、轻捷、光滑、华丽,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尘不染,就像是面镜子,映出了满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与名马一样,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姿神采,令人不饮自醉。
但无论是好船,是美人,还是良驹名马,也只有楚留香这样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赏。
胡铁花就只懂得欣赏酒。幸好酒也是佳酿。
岸边水浅,像这样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离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也难飞越。
楚留香他们是乘着条小艇渡来的。
胡铁花一上了甲板,就喃喃道:“在这里烤鱼倒不错,只可惜张三不在这里,这条船也不是金灵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铁花眨着眼道:“这条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赔给张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随便她怎样’,已经谢天谢地了。”
胡铁花瞪起了眼睛,道:“我一定要叫她‘随便我怎样’,然后再叫她嫁给你,要你也受受这位千金大小姐的气,能不被气死,就算你运气。”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就算受些气,也是开心的……只怕你到了那时,又舍不得了。”
只听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胡铁花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勾子长来了。因为别人的脚步也没有这么轻。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总也舍不得将自己的老婆让人的。”
勾子长道:“胡兄原来已成家了,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头上也不会挂着招牌,怎会一眼就看得出来?”
勾子长目光上下打量着胡铁花,像愈看愈有趣。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出了一朵花么?”
勾子长的脸似乎已有些红了,讷讷地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有了家室的人,绝对不会像胡兄这样……这么样……”
他眼睛瞟着胡铁花,似乎不敢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楚留香却替他说了下去,笑道:“你觉得有老婆的人,就绝不会像他这么脏,是不是?”
勾子长脸更红了,竟已默认。
楚留香大笑道:“告诉你,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还舍不得洗澡,他常说一个人若是将身上洗干净了,就难免大伤元气。”
勾子长虽然拼命想忍住,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铁花板着脸道:“滑稽滑稽,像你这么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妈的找不出第二个来。”
丁枫、金灵芝、向天飞,本都已入了船舱,听到他们的笑声,大家居然又全都退了出来。
金灵芝此刻像是又恢复“正常”了,第一个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呀,聊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们正在聊这位胡兄成亲的事。”
金灵芝瞪了胡铁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马上就要成亲了,所以大家都开心得很。”
金灵芝头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舱,嘴里还冷笑着道:“居然有人会嫁给这种人,倒真是怪事,想来那人必定是个瞎子。”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不但是个瞎子,而且鼻子也不灵,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气,但我宁愿要这种人,也不愿娶个母老虎的。”
金灵芝跳了起来,一个转身,已到了胡铁花面前,瞪着眼道:“谁是母老虎?你说!你说!你说!”
胡铁花昂起头,背负起双手,道:“今天的天气倒不错,只可惜没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边,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见而已。”
金灵芝本来还想发脾气的,听了这句话,也不知怎地,脸突然红了,狠狠跺了跺脚,扭头走入了船舱。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亲了,倒是件喜事,却不知新娘子是哪一位?”
楚留香道:“说起新娘子么……人既长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错,酒量更不错,听说能喝得下一整坛……”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老臭虫,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就……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脸居然也红了。
大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就在这时,突见一条小船,自江岸那边飘飘荡荡地摇了过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双手张着块白布。
白布上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友”。
董永“卖身葬父”,千古传为佳话,但“卖身葬友”这种事,倒真还是古来所无,如今少有,简直可说是空前绝后。
勾子长失声道:“各位请看,这人居然要将自己卖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够义气的人,我倒要交上他一交。”
胡铁花道:“对,若想交个朋友,还是将他买下来的好,以后他若臭,你至少还可将他再卖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脏、不懒、不拼命喝酒的人,总有人要的,怎会卖不出去?”
胡铁花还未说话,只听小船上那人已大声吆喝道:“我这人既不臭,也不脏,更不懒,酒喝得不多,饭吃得比麻雀还少,做起事来却像条牛,对主人忠心得又像看家狗,无论谁买了我,都绝不会后悔的,绝对是货真价实,包君满意。”
吆喝声中,小船渐渐近了。
但胡铁花却连看也不必看,就已听出这人正是“快网”张三。
他忍不住笑道:“这小子想必是穷疯了。”
张三站在船头,正色道:“船上的大爷大奶奶们,有没有识货的,把我买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将自己卖了么?”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有条船可卖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儿一个,不卖自己卖什么?”
丁枫道:“却不知要价多少?”
张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两,若非我等着急用,这价钱我还不卖哩。”
丁枫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只因我有个朋友,眼看已活不长了,我和他们交友一场,总不能眼见着他们的尸体喂狗,就只好将自己卖了,准备些银子,办他们的后事。”
丁枫瞟了胡铁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着五百两银子呀。”
张三叹道:“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两个朋友,活着时就是酒鬼,死了岂非要变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还要在他们的坟上倒些酒,否则他们在阴间没酒喝,万一又活回来了,我可真受不了!”
他竟指着和尚骂起秃驴来了。胡铁花只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长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将他买下来吧!”
丁枫微笑道:“买下也无妨,不过……”
突听一人道:“你不买,我买。”
语声中,金灵芝已又自船舱中冲了出来,接着道:“五百两就五百两。”
张三却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姑娘买,就得要五千两。”
金灵芝瞪眼道:“为什么?”
张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烦却多了,有时还说不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洗澡。”
金灵芝想也不想,大声道:“好,五千两就五千两,我买下了。”
张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买?”
金灵芝道:“谁跟你说笑?”
张三目光四转,道:“还有没有人出价比这位姑娘更高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还像狗,岂非活脱脱是个怪物,我脑袋又没毛病,何必花五千两买个怪物?”
金灵芝又跳了起来,怒道:“你说谁是怪物?你说!你说!”
胡铁花悠然道:“我只知有个人不但是母老虎,还是个怪物,却不知是谁,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灵芝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抢银子、抢钱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抢着要挨骂的,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远远地溜了。
张三干咳两声,道:“若没有人再出价,我就卖给这位姑娘了。”
突听一人道:“你就是‘快网’张三么?”
张三道:“不错,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两。”
江心中,不知何时又荡来了一艘小艇。
出价的这人,就坐在船头,只见他身上穿着件灰扑扑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大帽,帽檐低压,谁也看不到他的面目。
他这句话说出,大家都吃了一惊。
谁也想不到竟真的还有人要和金灵芝抢着要买张三的。
楚留香也觉得这件事愈来愈有趣了。
金灵芝更是火冒三丈,大声道:“我出六千两。”
船头那人道:“我出六千零一两。”
金灵芝道:“我出七千两。”
船头那人道:“我出七千零一两。”
金灵芝火气更大了,怒道:“我出一万两。”
船头那人身子纹风不动,居然还是心平气和,缓缓道:“我出一万零一两。”
两人这一叫价,连张三自己都怔住了。
他实在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这么值钱。
胡铁花更是听得目定口呆,喃喃道:“早知他如此值钱,我先将他买下来,岂非奇货可居?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船头那人似乎笑了笑,悠然道:“货卖识家,我这一万零一两银子,出得本不算高。”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好,我出……”
这次她价钱还未说出,丁枫忽然截口道:“且慢且慢,做买卖讲究的是公公道道,银货两讫是么?”
张三立刻道:“不错,我这里更得要现金买卖,赊欠免谈。”
丁枫道:“既是如此,无论谁在出价之前,总得将银钱拿出来瞧瞧,总不能空口说白话。”
金灵芝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道:“你看这够不够?”
丁枫瞧了瞧,笑道:“够了够了,这是山西利源号的银票,就和现金一样。”
海阔天道:“若还不够,我这里还有些银子,金姑娘尽管使用无妨。”
紫鲸帮主富可敌国,有了他这句话,也和现金差不多了。
丁枫笑道:“那边船上的朋友呢?”
船头那人还是心平气和,缓缓道:“阁下想必生怕我是和张三串通好了,故意来抬高价钱的是么?”
丁枫只笑了笑,居然默认了。
船头那人冷冷一笑,招手道:“拿来!”
船尾立刻有人抬了个箱子过来,这人打开箱子,但见金光灿然,竟是满满的一箱金元宝。
胡铁花眼睛张得更大了,苦笑着道:“想不到还真有人抬着元宝来买张三的,我倒真小看他了。”
只听船头那人道:“这够了么?”
丁枫也怔了怔,展颜笑道:“足够了。”
船头那人淡淡道:“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几箱,姑娘你尽管出价吧。”
金灵芝纵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平日视金银如粪土,但要她花整万两的银子来买个人,这实在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她脸色已有些发白,咬了咬嘴唇,道:“一万一千两。”
船头那人道:“一万一千零一两。”
金灵芝道:“一万一千五百两。”
船头那人道:“一万一千五百零一两。”
金灵芝道:“一万二千两。”
这时她实已骑虎难下,想收手也不行了,但豪气却已大减,本来是一千两一加的,现在已变成五百两一加了。
船头那人还是不动声色,缓缓道:“一万二千零一两。”
金灵芝忍不住叫了起来,怒道:“你为什么非要买他不可?”
船头那人淡淡道:“姑娘又为何非要买他不可?”
金灵芝怔住了。她自己实在也说不出个道理来,怔了半晌,才大声道:“我高兴,只要我高兴,将几万两银子抛下水也没关系。”
船头那人冷冷道:“只许姑娘高兴,就不许别人高兴么?”
丁枫忽又笑道:“其实这位朋友的来意,在下是早已知道的了。”
船头那人道:“哦?”
丁枫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快网’张三不但水上功夫了得,造船航行之术,更是冠于江南,在水面上只要有张三同行,便已胜过了千百水手,阁下求才之心,如饥如渴,莫非也将有海上之行么?”
船头那人忽然仰天大笑了几声,道:“好!厉害,果然厉害!”
丁枫道:“在下猜得不错吧?”
船头那人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阁下猜得正是,一点也不错。”
丁枫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有一言相劝。”
船头那人道:“请教。”
丁枫道:“海上风云,变幻莫测,航行之险,更远非江湖可比,阁下若没有十分急要之事,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船头那人淡淡道:“多谢朋友的好意,只可惜在下此番是非去不可的。”
他不让丁枫说话,忽又问道:“据说海上有个销金之窟,不知阁下可曾听说过?”
丁枫皱眉道:“销金窟?人间到处皆有销金窟,却不知阁下说的这一个在哪里?”
船头那人道:“这销金窟在东南海面之上,虚无缥缈之间,其中不但有琼花异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还有看不尽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酿、听不完的秘密、说不完的好处!”
江面空阔,江风又急,两船相隔在十丈开外,常人在船上互相对答,只怕已将喊得声嘶力竭了;只不过,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内力深厚,一句话说出,每个字都可以清清楚楚地远送出去。
船头这人说的话,听来本也十分稳定清晰,只可惜他这次话说得太长了,说到最后几句,气力似已不继,已不得不大声呼喊起来。
海阔天、向天飞、胡铁花,这些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一听之下,已知道这人武功纵然不弱,内力却不深厚,并不是很可怕的对手。
连他们都已听出,楚留香和丁枫自然更不在话下。
胡铁花笑道:“你说的那些事,别的也没什么,但那‘喝不完的佳酿’六字,倒的确打动了我,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也想去瞧瞧的。”
船头那人道:“这地方确在人间,但若真的想去,却又难如登天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
船头那人道:“此处地志不载,海图所无,谁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若是无人接引,找上十年,也无法找到。”
胡铁花道:“却不知有谁能接引呢?”
船头那人道:“自然也只有销金主人的门下,才知道那销金窟途径。”
胡铁花听得更感兴趣了,忍不住追问道:“销金主人?这又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船头那人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既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姓名来历,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形状容貌。有人说他昔年本是江湖巨盗,洗手后归隐海上,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个少年,胸怀异志,在中原不能展其所长,只有到海上去另谋发展。”
他笑了笑,接着道:“甚至还有人说她本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而且手段高明,是以令很多才智异能之士,听命于她。”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人倒的确神秘得很。”
胡铁花道:“神秘的人,我倒也见得多了。”
船头那人道:“但两位若想见到这人,只怕也不太容易。”
胡铁花道:“至少总有人到那销金窟去过的吧?”
船头那人道:“自然有的,否则在下也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样个奇妙之地了,只不过,真去过那地方的人并不多。”
胡铁花道:“有哪些人?”
船头那人道:“近几年来,那销金主人每年都要请几个人到那里去作十日半月之游,能被他请去的,自然人人都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巨富。”
楚留香道:“不错,到销金窟原本就是要销金去的,若是无金可销,去了也无趣,倒不如不去了。”
胡铁花目光四扫一眼,淡淡道:“如此说来,我们这里倒有几个人是够资格去走一走的。”
金灵芝脸色变了变,竟忍住了没有说话。
船头那人道:“能到这种地方去走一走,本是大可吹嘘,奇怪的是,去过的人,回来后却绝口不提此事,而且……”
他帽檐下目光一闪,似乎瞟了丁枫一眼,缓缓接道:“那销金主人行事十分隐秘,收到他请帖的人,也讳莫如深,是以江湖中根本就不知道有哪些人被他请去过,别人纵然想问,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想要在暗中跟踪他们,更是绝无可能。”
胡铁花道:“为什么?”
船头那人道:“那销金主人并未在请帖上写明去处,只不过约好某时某地相见,到了那时,他自会派人接引,去的人若不对,接的人也就不会接了。接到之后,行迹更是诡秘,若有人想要在暗中追踪,往往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半途。”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交换了个眼色。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要去这鬼地方,竟如此困难,不去也罢。”
船头那人道:“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愈是不容易去的地方,就愈想去。”
丁枫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刻忽然道:“阁下若是真的想去,在下倒说不定有法子的。”
船头那人目光又一闪,道:“阁下莫非知道那销金窟的所在之地?”
丁枫淡淡一笑,道:“在下正凑巧去过一次,而且阁下身怀巨资,不虞无金可销,到了那里,那销金主人想必也欢迎得很。”
船头那人大喜道:“既是如此,就请指点一条明路,在下感激不尽。”
丁枫笑道:“更凑巧的是,我们这里也有人本是要到那里去的,阁下若不嫌弃,就请上船同行如何?”
船头那人没有说话,显然还在犹疑着。
胡铁花却说话了,冷冷道:“我早就说过,这里有几个人是够资格去走一走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色瞟着金灵芝。这次金灵芝却扭转了头,装作没有听到。
海阔天也说话了,大声道:“这位朋友既然身怀巨资,若要他随随便便就坐上陌生人的船,他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飞冷冷道:“何况,这还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条海盗船。”
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副想要找麻烦的神气。
船头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对各位没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枫道:“我们对别人也许会不放心,但对阁下却放心得很。”
船头那人道:“为什么?”
丁枫笑道:“一个人若像阁下这样身怀巨资,防范别人还来不及,又怎会再去打别人的主意?”
船头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铁花冷冷道:“原来一个人只要有钱了,就是好人,就不会打别人的坏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道:“如此看来,我们还是快下船吧!”
丁枫笑道:“酒还未喝,胡兄怎地就要走了?”
胡铁花道:“我们身上非但没有巨资,而且简直可说是囊空如洗,说不定随时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坏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瞟了金灵芝一眼,冷冷地接着道:“但这也怪不得各位,有钱人对穷鬼防范些,原是应该的。”
丁枫道:“胡兄这是说笑了,两位一诺便值千金,侠义之名,早已哄传天下,若有两位在身旁,无论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况……”
金灵芝忽然截口道:“何况他还没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到世上竟有那么样的奇境,在下确实也动心得很。”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有地方可去了,就只剩下我这个孤魂野鬼,方才大家还抢着买的,现在就已没人要了。”
胡铁花道:“别人说的话若不算数,只好让我将你买下来吧!”
金灵芝板着脸,道:“我说过的话,自然是要算数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你还要买他?”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出那么多银子?”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现金交易?”
金灵芝“哼”了一声,扬手就将一大叠银票甩了出去。
张三突然飞身而起,凌空翻了两个跟斗,将满天飞舞的银票全都抄在手里,这才飘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谢姑娘。”
海阔天拍手道:“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这么样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银子,也是值得的。”
丁枫长长向金灵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后航行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处想必极多,在下先在此谢过。”
他不谢张三,却谢金灵芝,显然已将张三看作金灵芝的奴仆。
胡铁花冷笑道:“张三,看来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这样的主子,日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过得很。”
张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呜呼哀哉,至少我总有钱为他收尸了。”
胡铁花道:“我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还是第一个。”
张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交有钱的奴才总比穷光蛋朋友好,至少他总不会整天到你那里去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