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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灯的地方,没有陆地,就有船。这一点灯光的确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尽全力,向灯光划了过去,风虽已急,浪虽已大,但这时在他们眼中,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他们划得更快,渐渐已可听到船上的人声。
楚留香看了白猎一眼,沉声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我总认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条件。”
英万里道:“不错,有句话楚香帅说得最好——人非但没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权杀死自己!”
船很大。
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觉得这条船很特别。
因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们大多数都是粗鲁而肮脏的——?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楚留香他们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证明了他的想法不错。
只不过这条船的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些,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
甲板上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楚留香他们远远就已从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抚琴。自从“无花”故世之后,楚留香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的琴声了。
但他们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戛然而止。
这少年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向楚留香他们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胡铁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楚留香平时说话虽也和他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礼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绉绉的。
文绉绉的话,胡铁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着道:“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为诸君子略效绵薄,已属天幸,阁下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主人雅兴。”
少年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胡铁花又累、又饿、又渴,眼角又瞟着了舱内桌上摆着的一壶酒,只恨不得早些进去,找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喝两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绉绉地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风雅之极,如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却偏偏说“早闻雅奏”,说得居然也蛮斯文客气。
只可惜他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耳中虽然无琴,眼中却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胡大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闻。”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能与楚香帅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花蝴蝶’胡大侠又是谁?”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铁花道:“原来你认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帅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终缘悭一面而已。”
胡铁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见过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微笑着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认,但望香帅勿罪。”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还要高明得多。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颐。
胡铁花五杯下肚,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话也多了起来——?一个人又累又饿时,酒量本已要比平时差很多的。
这时大家都已通过了姓名,只有英万里说的名字还是“公孙劫余”,做了几十年捕头的人,疑心病总是特别重些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的盗贼比好人多,所以无论对任何人都带着三分提防之心,说的假话总比真话说得多。
少年笑道:“原来各位都是名人,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胡铁花抢着道:“若说像阁下这样的人,会是无名之辈,我第一个不信。”
英万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中人。”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大家全都怔住,就连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的,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可与他争一日之长短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饱学才子而已……”
但无论怎么说,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极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
就连号称“第一剑客”的薛衣人,在他锋芒最露、最会惹事的时候,也未敢到“无争山庄”去一撄其锋。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地同情、惋惜——?
只因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原随云竟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都怔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了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是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为人斟酒时,更从未溢出过一滴,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有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不愿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胡铁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开心的时候固然要喝酒,不开心的时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随云却淡淡一笑,说道:“各方佳客光临,在下方才却未曾远迎,各位现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礼之罪了。”
这虽然只不过是句客气话,却令人听得有些难受。
要回答这句话更难,大家都在等着让别人说。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断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原随云道:“正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原公子目力虽不便,但却比我们这些有耳朵的人还要强多了。”
这句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只因说话间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个他很讨厌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气不可,座中若有个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两杯的。
英万里忽然也说话了,含笑道:“在下本觉九城名捕英万里耳力之聪,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见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随云道:“不敢,阁下莫非认得英老前辈?”
英万里居然能声色不动,道:“也不过只有数面之雅。”
原随云笑了笑,道:“英老前辈‘白衣神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下早已想请示教益,他日若有机缘,还得烦阁下引见。”
英万里目光闪动,缓缓道:“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效劳。”
两人这一番对答,表面上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英万里在故弄玄虚,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却觉得这番话里仿佛暗藏机锋,说话的两人也都别有居心。
只不过他们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楚留香一时间还未能猜透。
原随云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张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帅据说也久已浮宅海上,以两位之能,又怎会有此海难?”
张三和楚留香还没有说话,胡铁花已抢着道:“船若要沉,他两人又有什么法子?”
原随云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话。
原随云笑了,慢慢地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已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着,道:“对别人说,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此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样。”
英万里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笑了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是哪里?”
原随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阁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说出来?”
胡铁花又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原随云抚掌道:“毕竟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话也藏不住了。
张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欢喜,原公子是否肯让我们同船而行,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个好客的人,绝不会赶我们下船去的。”
原随云抚掌笑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己。”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这条船不但比海阔天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原随云也比海阔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舱里早已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张三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的?”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张三冷笑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张三道:“他当然没有惹我,可是我却总觉得他有点讨厌。”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讨厌?你说他讨厌?他哪点讨厌?”
张三道:“就凭他说话那种文绉绉、酸溜溜的样子,我就觉得讨厌,就觉得他说的并不是老实话。”
胡铁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骗了我们?你倒说说看!”
张三道:“我说不出来了。”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好像个鸡蛋,瞪了半晌,突又笑了,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还很重。”
每次两个人斗嘴的时候,楚留香都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这时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确有很多非人能及之处,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能和他争一日之长短。”
胡铁花瞟了张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张三道:“我不是说他没本事,只不过说他热心得过了度,老实得也过了度。”
胡铁花道:“热心和老实又有什么不好?”
张三道:“好是好,只不过一过了度,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让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像他这种人,城府本极深,对陌生人本不该如此坦白的;何况,他此行本来就很机密。”
胡铁花大声叫道:“那是因为人家瞧得起我们,把我们当朋友。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张三冷笑道:“至少我不会跟你一样,喝了人家几杯老酒,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给人了。”
胡铁花好像真的有点火了,道:“朋友之间,本就该以肺腑相见,肝胆相照。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张三道:“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当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捡豆子,哪有这么容易!”
胡铁花道:“这就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自己刚学会这两句话,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道:“这句话就是说,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交情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有些人刚认识,就变成了知己。”
张三冷冷道:“想不到我们胡二爷真的愈来愈有学问了。”
胡铁花道:“何况,骗人总有目的,人家为什么要骗我们?论家世,论身份,论名声,我们哪点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贪图我们什么?”
张三道:“也许……他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有仇。”
胡铁花道:“他根本没有在江湖中混过,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会跟谁有仇?”
张三也开始摸鼻子——?这毛病就像是会传染的。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这道理还是一样说不通的。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笑道:“对,很对——?只不过张三说的话也不很错。我们大劫余生,一口气还没有缓过来,能小心些总是好的。”
张三忽又道:“这条船倒很规矩,既没有秘道,也没有复壁,我已经查过了。”
胡铁花笑道:“这小子总算说了句良心话。”
张三道:“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什么事?”
张三道:“每条船的构造,都是差不多,只不过这条船大些,所以,正舱的船舱一共有八间。”
胡铁花道:“不错。”
张三道:“现在,金姑娘住了一间,英老头和白小子住了一间,我们三个人挤在一间。”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又开始在说废话了。”
张三道:“这绝不是废话……既然有八间舱房,原随云就应该让我们住得舒服些才是,为什么要将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
胡铁花道:“也许……他知道我们这三个臭皮匠是分不开的。”
张三道:“可是……”
胡铁花打断了他的话,抢着又道:“这也可以证明他对我们没有恶意;否则他若将我们分开,下手岂非就容易了……你难道已忘了丁枫对付我们的法子?”
这次张三等他说完了,才慢慢地问道:“可是,剩下的那五间给谁住呢?”
胡铁花道:“当然是他自己。”
张三道:“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总不能住五间屋子。”
胡铁花道:“另外四间也许是空的。”
张三道:“绝不会是空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不会是空的?我们没有来的时候,这三间岂非也是空的。”
张三道:“这三间也许是,那四间却绝不是。”
胡铁花道:“为什么?”
张三道:“我刚才已留意过,那四间舱房的门都是从里面闩住的。”
胡铁花道:“就算有人住又怎么样?屋子本就是给人住的,有什么好奇怪?”
张三道:“可是那四个舱房里住的人,一直都没有露面,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胡铁花眨了眼睛,道:“也许……那里面住的是女人,知道有几条大色狼上船来了,自然要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也免得引狼入室。”
张三道:“原随云既然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会藏着女人?”
胡铁花笑道:“君子又怎样?君子也是人呀,也一样要喝酒,要女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张三也笑了,笑骂道:“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很像是个君子了,是不是?”
胡铁花笑道:“胡先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大的君子,老臭虫也是个……”
他转过头,才发现楚留香已睡着了。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别人说他是酒鬼,他笑笑;别人说他是浪子,他也笑笑。
别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说八道,都认为他是世上最快乐、最放得开、最没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用尽千方百计甩脱了高亚男,到处去拈花惹草,别人认为他“很有办法”,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是空的,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也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筑了道墙,别人的情感本就进不去。
他只有到处流浪,到处寻找。
但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常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高亚男那么残忍。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高亚男的。
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们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这种痛苦,也许只有楚留香才能了解。
因为楚留香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只不过他比胡铁花更能克制自己——?但克制得愈厉害,痛苦是否也就愈深呢?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我的确累了,而且有点醉了,我应该赶快睡着才是。”
痛苦的是,愈想赶快睡着的人,往往愈睡不着。
张三也睡了,而且已开始打鼾。
胡铁花悄悄爬起来,摸着酒瓶,本想将张三弄醒,陪他喝几杯。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轻得就仿佛是鬼魂。
如此深夜,还有谁在走动?难道也是个和胡铁花同样寂寞,同样睡不着的人?却不知是不是也和胡铁花同样想喝酒。
喝酒正和赌钱一样,人愈多愈好,有时甚至连陌生人都无妨;酒一喝下去,陌生人也变成了朋友。
“不管他是谁,先找他来陪我喝两杯再说。”
胡铁花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忽又想到在海阔天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想起张三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难道这条船上真藏着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
想到这里,胡铁花立刻开了门,一闪身,鱼一般滑了出去。
走道里没有人影,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对面一排四间舱房,果然有人住,门缝下还有灯光漏出。
胡铁花真恨不得撞开门瞧瞧,躲在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但里面住的若真是原随云的姬妾,那笑话可真闹大了。
胡铁花伸出手,又缩回。
他觉得那脚步声仿佛是向甲板上走过去的。
他也跟了过去。
风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满天星光灿烂,海上风平浪静,点点星火,尽都映入了碧海里。
船舷旁,痴痴地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数着海里的星影。
轻轻的风,吹得她发丝乱如相思。
是谁?
如此星辰如此夜,她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胡铁花悄悄地走过去,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声咳嗽,她才猝然转身。
是金灵芝。
满天星光,映上了她的脸,也闪亮了她目中晶莹的泪光。
她在哭。
这豪气干云,甚至比男人还豪爽的巾帼英雄,居然会一个人站在深夜的星光下,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胡铁花怔住了。
金灵芝已转回头,厉声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到处乱跑干什么?”
她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凶,却再也骗不过胡铁花了。
胡铁花反而笑了,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又为的是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我的事,你管不着,走开些。”
胡铁花的脚就好像钉在甲板上了,动也没有动。
金灵芝跺脚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也和你一样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金灵芝道:“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胡铁花瞧了瞧还在手里的酒樽,道:“就算没什么好聊的,喝杯酒总是可以吧?”
金灵芝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突然回头,道:“好,喝就喝。”
星光更亮,风露也更重了。
胡铁花却觉得温暖了起来,虽然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樽酒,已很快地喝了下去。
胡铁花这才开口,道:“还有没有意思再喝?”
金灵芝目光遥注着远方,慢慢道:“你去找来,我就喝。”
胡铁花找酒的本事,比猫找老鼠还大。
这次他找来了三瓶。
第二瓶酒喝光的时候,金灵芝的眼波已蒙眬,蒙眬得正如海里的星影。
星影在海水中流动。
金灵芝忽然道:“今天的事,不准你对别人说。”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什么事?说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道:“我有个很好的家,有很多兄妹,生活一直过得很安逸,别人也都认为我很快乐,是么?”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我要别人永远认为我很快乐,你明白么?”
胡铁花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方才只不过是在看星星,根本没有流泪。”
金灵芝扭转头,道:“你能明白就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希望别人都认为我快乐,但快乐又是什么呢?”
金灵芝道:“你……你也不快乐?”
胡铁花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缓缓道:“我只知道表面上看来很快乐的人,却往往会很寂寞。”
金灵芝猝然回头,凝注着他。
她的眼波更蒙眬,也更深邃,比海水更深。
她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胡铁花这个人。
胡铁花也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才发现她是女人。
很美丽的女人。
后艄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金灵芝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她伸出手,想去扶船舷,却扶住了胡铁花的手。
现在,连星光似也渐渐朦胧。
朦胧的星光,朦胧的人影。
没有别人,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轻轻的呼吸,温柔的呼吸。
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
金灵芝幽幽道:“我……我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胡铁花道:“我也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两人目光相遇,都笑了。
满天星光,似乎都已溶入了这一笑里。
金灵芝慢慢地提起个酒瓶,慢慢地倾入海水里。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金灵芝眨着眼道:“我把酒倒了,你心不心疼?”
胡铁花道:“你以为我真是个酒鬼?”
金灵芝柔声道:“我知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当酒鬼的。”
胡铁花凝注着她,忽然笑了笑,道:“老臭虫自以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但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想不到。”
金灵芝道:“什么事?”
胡铁花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他一定想不到你也会变得这么温柔。”
金灵芝咬着嘴唇,嫣然道:“他一定总认为我是个母老虎,其实……”
她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幽幽地接着说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意做母老虎的。”
突听一人冷笑着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船舷的门,是朝外开的。
门背后有个阴影。
这冷笑声正是从门后的阴影中发出来的。
金灵芝猝然转身,挥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阴影中也伸出只手,只轻轻一抄,就已将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来,这只手也很白,五指纤纤,柔若无骨。
但手的动作却极快,也很巧妙。
胡铁花身形已展开,大鸟般扑了过去。
酒瓶飞回,直打他面门。
胡铁花挥掌,“啵”地,瓶粉碎,他身形已穿过,扑入阴影。
阴影中也闪出了条人影。
胡铁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闪,已不见。
金灵芝赶过去,胡铁花还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瞪着,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见到了鬼似的。
船艄后当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没有瞧见。
那人影到哪里去了?莫非躲入了船舱?
金灵芝转了一圈,再折回。
胡铁花还是呆呆地怔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金灵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个人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她是谁?”
胡铁花摇了摇头。
金灵芝道:“你一定认得她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好像……”
他只说了两个字,立刻又改口,道:“我也没有看清。”
金灵芝瞪着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说话的声音倒不难听,只可惜,不是女人应该说的话。”
胡铁花道:“哦,是么?”
金灵芝冷冷地道:“有些人真有本事,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见老朋友……这种人若还要说自己寂寞,鬼才相信。”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扭过头,走下船舱。
胡铁花想去追,又停下,皱着眉,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她?……她怎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