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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

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梦入了异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

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

这么样一个凄凉的雨夜,这么样一条幽僻的小巷,还有谁会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卖面的夫妇两个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窄巷里居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居然有个青衣人冒着斜风细雨踽踽行来,蜡黄的面色在昏灯下看来仿佛重病已久,看来应该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吃药的。

但是他却告诉这个小面摊的老板:“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好胃口。

老板和老板娘都忍不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客官要吃什么面?”

虽然已经有三十多岁,身材却还很苗条的老板娘问他:“要白菜面?肉丝面?还是蹄花面?”

“我不要白菜肉丝,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他不是来吃面的,他是来找麻烦的。

可是这对卖面的夫妻脸上却连一点惊奇的表情都没有,只淡淡地问:“你有本事吃得下去?”

“我试试。”青衣人淡淡地说:“我试试看。”

忽然间,寒光一闪,已有一柄三尺青锋毒蛇般自青衣人手边刺出,毒蛇般向这个神情木讷的面摊老板心口上刺了过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

面摊老板身子平转,将一根挑面的大竹筷当作了点穴镢,斜点青衣人的肩井穴。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厉,剑尖已刺在面摊老板的心口上,却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就好像刺在一块铁板上。

剑尖再一闪,青锋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击,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看着这对夫妇。

老板娘却笑了,一张本来很平凡丑陋的脸上,一笑起来居然就露出了很动人的媚态。

“好,好剑法。”她搬开了竹棚里一张椅子:“请坐,吃面。”

青衣人默默地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送了过来。

面碗里没有白菜、肉丝、蹄花,甚至连面都没有,却有一颗和龙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

在这条陋巷里的这个小面摊,卖的居然是这种面,有本事能吃得下这种面的人实在不多,可是这个人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他刚坐下,第二个人就来了,是个看来很规矩的年轻人,也要吃三碗面,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面摊的老板当然也要试试他“有没有本事能吃得下去”。

他有。

这个年轻人的剑法虽然也跟他的人同样规矩,但却绝对迅速、准确、有效,而且剑式连绵,一剑发出,就一定有连环三着,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绝不会少,剑光一闪,“叮、叮、叮”三声响,老板的胸口已被一剑击中三次,这个规矩人用的规矩剑法,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了三倍。

老板连脸色都变了,老板娘却喜笑颜开,年轻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里忽然有种他这种规矩人不该有的情欲,老板娘笑得更妩媚。

她喜欢年轻的男人用这种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冻结在脸上,年轻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时感觉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

他的剑已入鞘,长而有力的手掌仍紧握剑柄,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身材虽瘦如竹竿,肩膀却宽得出奇的独臂人站在密密的雨丝中,背后斜背着一根黑竹竿,把一顶破旧的竹笠低低地压在眉下,只露出左边半只眼睛,锥子般盯着这个年轻人,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铁剑方正的门下?”

“是。”

“那么你过来。”

“为什么要我过去?过去干什么?”

“过来让我杀了你。”

斗笠忽然飞起,飞入远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灯光就照上了独臂人的脸,一张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疤纵横的脸,右眼上也有个“十”字形的刀疤,像一个铁枷般把这只眼睛完全封死,却衬得他另外一只眼中的寒光更厉。

年轻人握剑的手掌已沁冷汗。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也看得出这个“十”字形的疤,是用什么剑法留下来的。

独臂人已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后的漆黑竹竿。

但是老板娘忽然间就已掠过面摊,到了他面前,用一双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将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地说:“现在你不能动他,他也是我特地找来的人,而且是个很有用的人,等到这件事办完,随便你要怎么对付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软语轻柔:“我也跑不了的。”

她说话的声音和态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语,简直就好像把她的老公当作个死人一样,那位面摊的老板居然也好像根本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独臂人盯着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拎过那个面摊子,才慢慢地放下,然后就一字字地说:“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老板娘笑了,笑容如春花:“这是我跟别人约好的,为的只不过是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是我约的那个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你何必跟我说这些蠢话?”

独臂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而且连看都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经把这个人当作死人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看见一个人施施然走入了这条陋巷。

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他们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他这种样子。

这个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

他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也许比他自己实际的身高都要高点,因为他穿着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虽然走在泥泞的窄巷里,一双白袜上却没有溅到一点泥污。

他的穿着并不华丽,可是质料手工剪裁都非常好,颜色配合得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没有佩剑,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却撑着柄很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冒着斜风细雨走入这条阴暗的陋巷中时,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园里一样。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的样子都不会改变,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管在多么艰苦困难危险的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脸上好像总是带着微笑,就算他并没有笑,别人也会觉得他在笑。

也许这就是这个人唯一奇怪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也照上这个人的脸了,并不是那种能够让少女们一看见就会被迷死的脸,但是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除了面汤、面锅、汤匙、筷子、酱油、麻油、葱花之外,这个小面摊也和别的小面摊没什么两样,也有个摆卤菜的大木盘,摆着些牛肉、肥肠、豆干、卤蛋。

这个人好像对每样东西都很感兴趣。

“每样东西我都要一点,豆腐干最好切多一点。”他说:“另外再来两壶酒,不管什么酒都行。”

“面呢?”老板试探着问:“你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半碗我都不要,”这个人微笑:“我只想喝点酒,不想吃面。”


这个人居然不是来吃面。

来吃面的三个人神色都变了,独臂人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面摊的老板已经握住了那双挑面的长筷。

可是他的脚已经被老板娘踩住了。

“我们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好酒,豆腐干倒真的卤得不错。”老板娘赔笑:“客官请到棚子里头坐,酒菜我马上就送来。”


简陋的席棚里只有三张小桌子,已经被先来的三个人分别占据了。

幸好一张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让一个人坐的,通常都会配上两三张椅凳,就正如一个茶壶通常都会配上好几个茶杯一样。

所以这个人总算也有个位子能坐下来。

他选的位子在第一个来的青衣人对面,因为这个位子最近。

这个人好像很懒,能够少走两步就少走两步,能够坐下来就绝不站着。

他不但懒,而且好像有点笨,感觉也有点麻木,别人对他的敌意,他居然连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还没有坐下去,就先问青衣人。

“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小,我们两个能坐同一张桌子,看来很有缘。”他说:“我想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青衣人的态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气:“我不喝酒。”

这个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觉得失望极了。

可是等到酒菜上来时,他又高兴了起来:“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至少总比没有酒喝好一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有人在鼓掌。

“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个人拍掌大笑而来:“就凭这句话,就值得浮三大白。”

他的笑声豪迈而洪亮,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衣裳是刚换上的,而且浆洗得很挺,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剑,黄铜吞口和剑柄的剑锷都擦得闪闪发光。

为了让别人对他有个良好的印象,他的确花了很多功夫。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过他自己还希望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可惜现在我还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几碗面。”他大步走到面摊前:“我要三碗面,三大碗。”

面摊的老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看不出这里有个人不是来吃面的,问他为什么连这点眼光都没有。

佩剑的中年人也在瞪着他,忽然冷笑:“你为什么不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我焦林已经老了,已经吃不得你们这碗面了?”他的声音已因愤怒而嘶哑:“这碗面我吃不吃都无妨,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已拔剑。

他拔剑的方法完全正确而标准,但是他的手已经不太稳。

面摊的老板手里一双竹筷忽然刺出,以双龙夺珠之势去戳他的双眼。

他的剑还未到对方的心口前,对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间。

他只有退。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击,敲在他腕骨上,“笃”的一声,长剑落地。

长剑落地时,焦林这个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楼落下,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饰住的弱点,忽然间就全都暴露了出来。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双已无法控制稳定的手,甚至连他衣领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这一瞬间让人看得很明显。

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慢慢地弯下腰,慢慢地拾起被击落在地上的剑,一步步向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面摊老板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喝酒的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先拿出块碎银摆在桌上,再撑起油纸伞,走过去扶住了他。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瘾犯了。”他微笑着道:“这儿的豆腐干虽然卤得不错,酒却太酸,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古风的高屐踏着泥泞,崭新的油纸伞挡住细雨,一手扶着一个人,渐渐走出了这条陋巷。

独臂人看着他们,独眼中已露出杀机,青衣人霍然站起,铁剑门下的年轻人已握住他的剑,面摊老板也已经准备飞身而起。

“不能动!”

老板娘忽然一拍桌子:“你们谁都不能动,谁动谁就死。”

面摊的老板脸色变了。

“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我们绝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的关系太大,焦林多少已经知道一点,就算干他那一行的人皆都很稳,我们也不能冒险。”

“就因为我们不能冒险,所以绝不能动。”老板娘说:“只要一动,我们这件事就必败无疑。”

“难道你怕焦林?难道你看不出他已经完了?”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板娘说:“十个焦林也比不上那个人一根手指头。”

“哪个人?”老板问:“难道你怕的是那个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样的酒鬼?”

“一点也不错,我怕的就是他。”老板娘说:“我本来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否则我们现在恐怕已经完了。”

独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

老板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从在巴山败过一次之后,四年来连战七大剑派中十三高手,连战皆捷。上个月你居然在一招间就将点苍卓飞刺杀于剑下。”

独臂人冷冷地说:“我在一招间杀的人并不是只有卓飞一个。”

一招夺命,这是何等凌厉恶毒的剑法!

“可是你在一招间绝对杀不了那个人的,”老板娘说:“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在一招间杀了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一百一千一万招间杀了他。”

她轻轻地告诉这些人:“因为我记得他这一生中好像从未败过。”

独臂人悚然动容:“他究竟是谁?”

老板娘终于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好像某种咒语一样,带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使得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


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是:“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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