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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长街。
春天的太阳就像是小姑娘的脸一样,终于羞答答地从云层中露出来了,暖洋洋地照在这条很热闹的长街上。大姐姐小弟弟少奶奶老太太都脱下了棉袄,穿上了有红有绿的春天衣裳,在街上蹓跶着晒太阳,让别人看他们的新衣裳。
用三根鸡毛两个铜钱做成的毽子满街跳跃,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飞满在蓝天上,连老太爷的嘴里,都偷偷地含着一颗桂花糖。
漫长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大家都准备好好地享受一下春天的欢乐。
胡铁花又变得很开心了,指着街边一家代卖蟹粉汤包生煎馒头和各色茶食点心的小茶馆说:“我们到那里去坐坐好不好?”
“好。”楚留香立刻同意:“你去吧。”
“你呢?”
“我要先到对面那家铺子去一趟。”
对面有家门面很窄的小店铺,门口挂着的一块白木板上写着:“崔大娘老店,专卖上好胭脂、宫粉、针线、刨花油。女客绞脸、梳头、穿耳孔,一律只收二十文。”
胡铁花看到楚留香真的走进这家铺子去,实在有点吃惊。
“这个老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更奇怪的是,楚留香非但走进了这家铺子,而且还走到后面一个挂着棉布帘的门里去了,一进去就没有再出来。
胡铁花吃了两笼汤包,二十个生煎馒头,又就着一碟麻糖喝了两壶茶,还没有看到楚留香出来。
可是里面却有个慈眉善目满脸和气的白胡子小老头,拄着根长拐杖走了出来,而且一直走到胡铁花面前,而且还老实不客气地在他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而且还叫了一大碗火腿干丝、二十个蟹壳黄小烧饼、两碟酥炸小麻花,吃得不亦乐乎。
胡铁花看呆了。
幸好他还不是个真的呆子,还能看得出这个小老头就是楚留香。
“你这个老王八蛋,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像这种鬼样子?”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吃完了就站起来,抹了抹嘴就走。
胡铁花也赶紧站起来,准备跟他一起走了,忽然发现一个伙计提着大茶壶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用一双斜眼看着他,打着一口扬州官话说:“老太爷,在我们这块吃东西的客人,都是付过账才走的。老太爷,你说对不对?”
当然对,吃东西当然要付账。
付账是要用银子付的,没有银子用铜钱也行,不幸我们这位胡老太爷一向没有带这种东西的习惯。
不付账就走当然也可以,就真有十个这样的伙计也拦不住他。
只可惜我们的这位老太爷脸皮还没有这么厚。
所以他只好又坐下去,只要不走,就用不着付账了。在这种茶馆里,客人爱坐多久就坐多久,从一清早坐到天黑打烊都行。
那个伙计拿他没法子,可是不管走到哪里,那双斜眼都在盯着他。
胡铁花正在发愁,忽然看见有个一定会帮他付账的人来了。
一个身材瘦瘦弱弱,长得标标致致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用碎花棉布做的小袷袄,一张清水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看起来真是楚楚动人。
茶馆里的人眼睛都看得发了直,心里都看得有点痒痒的。
谁知道这么样一朵鲜花竟插到牛粪上去了。
她来找的不是别人,却是刚才那个吃过东西不付账就想溜之大吉的小赖皮。
胡铁花当然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上一次他也是这么样上当的。一直等到她用刀尖逼住他咽喉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又柔弱又文静的小姑娘其实比谁都狠毒。
小姑娘已经在他旁边坐下来,痴痴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幽怨和哀求,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他说:“我替你付账,你跟我走。”
她说的话和她的表情完全是两回事,胡铁花忍不住笑了。
“我不跟你走,你也一样要替我付账的。”他的声音也很低,他的脚已经在桌子下面踩住了她的脚:“这一次好像轮到你要听我的话了。”
小姑娘又痴痴地看了他半天,眼泪忽然像一大串断了线的珍珠般,一大颗一大颗地掉了出来。
“求求你,跟我回去吧!婆婆和孩子都病得那么重,你就不能回去看看他们么?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
这一次她说话的声音虽然还是很低,却已经足够让附近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几十双眼睛往胡铁花脸上盯了过来,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轻视、厌恶与愤怒。
胡铁花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只又肥又大又脏又臭的过街老鼠。如果还不赶快走,恐怕就要被人打扁了。
一锭足够让他付账的银子已经从桌子下面塞到他手里。
长街上已经有一辆马车驰过来,停在这家茶馆的大门外。
胡铁花只有乖乖地跟她走了。
另外三位小姑娘已经在车厢里等着,胡铁花反而豁出去了,大马金刀往她们中间一坐,顺手就把刚才那个小姑娘的腰一把搂住。
“想不到你原来是我的老婆。”胡铁花笑嘻嘻地说:“亲爱的好老婆,你究竟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四个小姑娘都沉下了脸,冷冷地看着他。
胡铁花也不在乎了。
他的气力已恢复,就凭他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这四个黄毛丫头了。
何况楚留香一定不会走远的,如果说他现在就坐在这辆马车的车顶上,胡铁花也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不相信。他对楚留香一向有信心。
“其实不管你要把我带到哪里都没关系。”胡铁花说得像真的一样:“反正你已经是我的老婆,总不会谋杀亲夫的。”
小镇本来就临江不远,车马停下时,已经到了江岸边。
春草初生,野渡无人,江面上烟波荡漾,风帆点点,远处仿佛还有村姑在唱着山歌。
江南的三月,春意已经很浓了。
胡铁花迎着春风伸了个大懒腰,喃喃地说:“不知道从哪里才能弄点酒来喝喝,就算酒里有迷药,我也照样会喝下去。”
四个小姑娘铁青着脸,瞪着他。
“上次我们是用迷药把你逮到的,你落在我们手里,心里一定不服气。”
“在你那个狗窝里,那个又奸又鬼的楚留香趁我们不注意,占了我们一点便宜,你心里一定认为我们全是好欺负的人。”
“所以这一次我们就要凭真功夫跟你动手了,要你输得口服心服。”
“我们只问你,这一次你若败在我们手里,你准备怎么办?”
四个小姑娘都能说会道,胡铁花却听得连嘴巴都快要气歪了。
“如果你们一定要凭真功夫跟我动手,我也只好奉陪。”胡铁花笑道,“如果我输了,随便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对没有第二句话说。”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胡铁花绝对可以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他自己所独创的“蝴蝶穿花七十二式”,更是江湖中难得见到的绝技。
他当然不会败在这四个黄毛丫头手里,所以他笑得愉快极了。
这四位小姑娘却好像觉得他还不够愉快,居然又做出件让他更愉快的事。
她们忽然把自己身上大部分衣裳都脱了下来,露出了她们修长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腿,纤细灵活而善于扭动的腰。
她们的脸上虽然不施脂粉,身上却好像抹了一层可以使皮肤保持柔润的油。在阳光下看,她们的皮肤就像是用长丝织成的缎子一样细致光滑。
这时候她们已将兵刃亮了出来。她们用的是一把刀、一把剑、一双判官笔和一对分水峨嵋刺,虽然也全都是用精钢打造的利器,却比一般人用的兵刃小了一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玩的玩具一样。
胡铁花觉得好玩极了,甚至已经在暗中盼望,只盼望楚留香不要来得太快。
大眼睛的小姑娘好像已看出了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忽然冷冷道:“如果你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那么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觉得不好玩了。”
她说的居然是真话,胡铁花果然很快就觉得不好玩了,而且很不好玩。
她们用的兵器虽然又小又短,可是一寸短、一寸险,着着抢攻,着着都是险招,又快又准又狠。
她们的腰和腿都很灵活,转移扭动时,就好像水中的鱼。
鱼是不穿衣服的。
这四个小姑娘现在穿的也只不过比鱼多一点,很多不应该让人看到的地方都被人看到了,尤其是在扭动翻跃踢蹴的时候。
这种情况通常都会使男人的心跳加快,呼吸变急,很难再保持冷静。如果这个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旁边看,必然会看得很愉快。
可是对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一刀割断脖子、一剑刺穿心脏的男人来说,这种影响就非常可怕了。
尤其是胡铁花这种男人。
他也知道这种情况会对他产生多么不良的影响,可惜他就算不想去看都不行。
他一定要看着她们,对她们每一个动作都要看得很仔细,否则他的咽喉上很可能立刻会多一个洞。
她们手里拿着的并不是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这么样看下去,一定会让人看得受不了的,说不定会把人活活看死。
胡铁花又开始在盼望了,盼望楚留香快点来。
如果是楚留香在跟她们交手,如果他能站在旁边看,那就妙极了,就算要他看三天三夜,他也不会看厌的。
只可惜他左等右等,楚留香还是踪影不见。
“你不必等了。”大眼睛的小女孩说:“那个忽然变成了老头子的楚留香不会来的。”
“什么老头子?”胡铁花居然也会装糊涂:“哪个老头子?”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腰最细腿最长,让人看得最要命的一个女孩子冷笑着说:“我们正好亲眼看见他走进崔大娘的店里去,又正好亲眼看见那个老头走出来,跟你坐在一起吃包子。”她说:“难道你还以为我们看不出他就是楚留香?难道你以为我们都是猪?”
胡铁花希望她们说话,说得愈多愈好,无论谁在说话的时候,动作都会慢下来的。
所以他又问:“你们怎么知道那个老头子不会来?”
“因为我们早就准备好几个人去对付他了,如果现在他还没有死,运气已经很不错。”
“你们要他死?”胡铁花说:“万一他不是楚留香怎么办?”
“那么就算我们杀错了人。”最温柔的那个小姑娘说:“杀错个把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那实在太平常了,就算杀错七八十个人也没什么关系。”胡铁花叹着气说:“只不过以后你们想起这种事的时候,晚上也许会睡不着的,那些冤鬼说不定就会去拜访拜访你们。”
“你放心,我们晚上一向睡得很好。”
“就算你们睡着了,也说不定会梦见那些冤鬼在脱你们的裤子。”
“放你的屁。”
“放屁?谁在放屁?”胡铁花说:“如果有人在放屁,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我从来都不会放屁的。”
“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骗小姑娘?你明明比谁都会放屁,怎么能说不会?你不会谁会?天下难道还有比你更会放屁的人?”
胡铁花笑了,大笑。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运气比你更好的人,你怎么会死!”
江岸旁有块石头,楚留香就站在这块石头上,手里还托着一迭帽子,最少也有六七顶。
刚才这块石头上明明还没有人的,忽然间他就已出现在这块石头上。
四个小姑娘的脸色都变了,忽然出手抢攻几招,然后就同时飞跃而起。
“快抓住一个。”楚留香大声说:“只要抓住一个就好。”
可惜胡铁花连一个都抓不住。
他本来已经抓住了腿最长的那一个,抓住了她的小腿,可惜一下子又被她从手里滑走。
这些小姑娘简直比鱼还滑溜。
水花四溅,水波流动,四个小姑娘都已跃入了江水。江水悠悠,连她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胡铁花只好看自己的手,他一手都是油。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像油鸡一样?为什么要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抹上一层油?”胡铁花叹着气:“如果我将来娶了老婆,只要她身上有一点油,我就用大板子打她的屁股。”
“的确有个人该打屁股。”楚留香说:“唯一应该被打屁股的这个人就是你。”
“对,我应该打屁股,我连一个都没有抓住。”胡铁花生气了:“可是你呢?你是干什么的?你又不是没有手,你自己为什么不来抓?”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用点脑筋想想,像我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去抓女人的腿?”
胡铁花像只大公鸡一样瞪着他,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你还有件事更该打屁股。”楚留香说。
“什么事?”
“刚才你骗她们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把她们制住,最少也可以制住其中两个。”楚留香问:“她们的招式间明明已经有了破绽,你却像瞎子一样看不见。”
“我怎么会看不见?”胡铁花说:“只不过我虽然不像你这么有身份,多少也有一点身份,怎么能往一个光溜溜的大姑娘那种地方出手!”
他本来一直在笑的,忽然间就不笑了,又变成像是只大公鸡一样瞪着楚留香。
“你怎么知道那时候我有机会出手的?难道那时候你就已经来了?”
“如果我没有来,我怎么会看见?”楚留香悠然道:“如果我没有看见,我怎么会知道?”
胡铁花瞪着他,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瞪着一条蜈蚣一样,而且还在不停地冷笑。
“好,好,好,好极了!原来你早就来了,早就躲在一边偷偷地看着。”胡铁花摇头、叹息、生气:“你的好朋友随时都可能被人一刀割断脖子,你却躲在那里偷看女人的大腿,你惭愧不惭愧?”
“我惭愧,我本来实在非常惭愧。”楚留香说:“可是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是我,恐怕现在还在看,还没有出来。”
他很愉快地说:“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连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了。”
胡铁花又在叹气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车马早就走了,带着她们脱下来的衣服走了。
这四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历?是谁指使她们来的?看她们的身手和机智,一定从小就受到极严格的专门训练,训练她们来做这一类的事,能够把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训练得如此出色的人,当然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在她们的幕后,无疑还有个实力极庞大的组织在支持她们、指挥她们。
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如果找上了一个人,是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应该打屁股,居然会让她们全都溜了。”他问楚留香:“可是你呢?你为什么不把刚才对付你的那些人抓住一两个?却把他们的帽子带了回来,难道你能从这几顶帽子上看出他们的来历?”
“我根本用不着盘问他们的来历。”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认得他们。”楚留香说:“他们都是铁剑先生在上一次清理门户时被逐出的弟子,在江湖中流落了几年,志气渐渐消磨,渐渐变得什么事都肯做了。这次他们只不过是被那四位小姑娘花了一万两银子雇来对付一个白胡子老头的,而且刚刚才把这笔生意接下,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雇主是谁。”
“他们知不知道这个白胡子老头是楚香帅?”
“大概也不会知道,否则他们恐怕就不会接这笔生意了。”
“就在你走出崔大娘的老店,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她们就能找到人来对付你!”胡铁花叹息:“这四个小丫头的本事倒真不小。”
“也许她们自己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这附近一带一定有她们的人。”楚留香说:“这些人的神通一定都不小,所以她们无论要干什么都方便得很。”
他拍了拍胡铁花的肩:“所以我们还是应该分开来走,而且我还要先走一步。”
“为什么?”
“因为这个白胡子老头已经被认出来了,已经没法子再混下去。”
“所以你又要去找那位崔大娘?”胡铁花说:“难道她也是位精于易容的高手,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你没有听说过的事本来就多得很。”
“这次你准备要她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能告诉你。”楚留香说:“也许还是个小老头,也许是个大腹贾,也许是条山东大汉,也许是个文弱书生,总之是个你从未见过的人,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见过,只不过我一定会在你附近的。”
他又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我,别人当然更看不出来了,这样子我才好保护你。”他叹了口气:“我对你实在比你对你的妈还要好得多。”
胡铁花一直在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动作和神态,和楚留香简直完全是一个样子。
只不过楚留香摸鼻子的时候通常都不会笑的,他却忽然笑了,又笑得弯下了腰。
“你笑什么?”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胡铁花说:“我忽然想到你如果要扮成一个大姑娘,说不定有很多男人都会看上你的,如果其中有个采花大盗,那就更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