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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下的一片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飞入花丛,又飞出来,庭园寂寂,仿佛已在红尘外。

楚留香盘起了一条腿,坐在长廊外的石阶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玉剑山庄。

没有人能轻易到这里来,就算是那些身怀绝技,自视绝高的高手们,也没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来玉剑山庄的威名之盛,几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门派、四大世家。

可是现在他坐在这里,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带一点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更没有警卫森严的样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着鼻子,心里已经不能不承认玉剑山庄的这位主人确实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确实是这样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迹一样忽然崛起于江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来历,除了他的亲信外,也没有人能见到他。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统率着一股极可怕的势力。他的下属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现的绝顶高手,他们跟着他,就好像一个痴情的少女跟着她痴恋的情郎一样,随时都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

——这位神秘的杜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等,没有胡铁花。

因为杜先生只答应见他一个人。

长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轻缓的跫音,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妇人,用一种非凡优雅的风姿走了过来。

她的年华虽已逝去,却绝不愿用脂粉来掩饰她眼角的皱纹。

她的清丽与淡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变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想到一个女人在青春消逝后还能保持这种非凡的美丽。

“楚香帅。”

她带着微笑看着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优雅。

“前夕雨才停,香帅今天就来了,正好赶上了花开的时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来赏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见人,可是他已经答应见我。”楚留香绝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绝不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会。”她嫣然而笑:“因为现在你已经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现在你总应该相信我至少还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光滑的桧木地板上摆着一张古风的低几,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经开出有八片瓣的茶花。

楚留香没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对面锦墩上的这个神奇、优雅而美丽的女人。

现在他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自己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离开她一下子都困难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个女人被称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夫人的。”杜先生说:“战国时就有位铸剑的大师叫作徐夫人。”

楚留香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你从来不愿见人,是不是因为你不愿让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也许是的。”杜先生淡淡地微笑:“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像你这么样看着我而已。”

楚留香没有笑,也没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脸却居然红了起来。

如果胡铁花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要楚留香脸红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骆驼穿过针眼那么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没有再继续讨论这问题,她只问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是不是为了史天王和玉剑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决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气概表现一点出来了,所以立刻大声说:“你就是要把八十个公主嫁给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什么事跟你有关系?”

“我只想帮我一个朋友找到他的女儿,一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说:“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杜先生静静地看着瓶中白色的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好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迭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楚留香眼前,散乱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枝,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

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

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尤了。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白瓷的酒坛上用彩釉绘着二十朵牡丹。

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胡铁花已尽一坛。

一坛已尽,还有一坛。

“你为什么不再喝?”花姑妈问他:“你也应该知道能喝到这种酒是很难得的。”

“好酒难得,好友更难得。”

胡铁花敞开了衣襟,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花棚下一张石桌前的一个石凳上。

“要是那个老臭虫知道有这么样两坛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地气死才怪,老臭虫变成死臭虫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坛给他喝?”

“不是给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虽然比倒酒还快,我也不慢,他喝半坛,我也不会少喝一点。”胡铁花开怀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坛时,我已经喝了一坛半。”

花姑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

“他为什么不会来?”

本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胡铁花忽然又清醒了,一双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肯替你们做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件不是坏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个狗屎天王就一定会杀过来,就算你们能击退他,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要流成河了。”

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们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即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畔。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禅。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非禅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枝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次。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吹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花姑妈幽幽地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枝,却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与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的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质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论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

楚留香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杜先生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让他见焦林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那一瞬间,却下决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已准备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楚留香。

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已经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地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好像是把快刀,已经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

在那一刻间,楚留香也不知道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躯体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

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甜蜜如处子,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对自己坦白地承认,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当他要伸出手来时,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祥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诉他:如果他这么样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一阵阵始终纠缠在他耳畔的琴声?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能肯定地告诉自己:“是的,就是因为这琴声。”

幽柔的琴声一直在重复弹奏着同一个调子。

在扬州的勾栏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经听过这种调子。

它的曲牌就叫作“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本来就在等着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着宫装的高髻,穿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地看着楚留香,冷得也像是天畔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地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光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地说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响起,那个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嫁给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地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岳,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地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着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让一个死人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地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地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挨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还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九霄云外,只能呻吟着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有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

“你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要谈什么?谈谈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苍穹:“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为什么急着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铁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

“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行踪,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况那些流窜不定的盗贼,也未必是正统军旅所能对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一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联络四方豪杰,来对付这些流寇。

“这个人的权力极大,责任也极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为了对官府来往时的方便,又不能不让人知道他是个身份很尊贵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有假借一个理由,赐给他一种恩典,将他的女儿册封为公主。虽然是名义上的公主,却已足够让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听到这里,胡铁花才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楚留香反问:“可是你知道这位杜先生是谁么?”

“他是谁?”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剑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儿。”

胡铁花的手已经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着说:“她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虽然不明白她离开焦林后,怎么会跟大内皇族有了来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渐渐被她压制,渐渐不能生存,这时候东南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远比昔年‘紫鲸帮’的海阔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这些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叹息:“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虽然肃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却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业。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渐渐不是杜先生所能对付的了,为了安抚他,杜先生只有答应他,把自己的女儿玉剑公主作为休兵的条件,这当然也是逼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这道理我也明白。”胡铁花也在叹着气:“所以我才肯做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却不明白,不但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会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属下中一定也有些人会来阻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就想杀上岸来大捞一笔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剑公主,他们还有什么机会?”楚留香接着说:“东洋的倭寇们也早就想让史天王与杜先生火并一场,等到双方两败俱伤时,他们才好坐收渔利,当然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个东洋姑娘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胡铁花问。

“本来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关键,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怕我泄露玉剑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坏了这门婚事。玉剑公主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我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地说:“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会走。”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想再管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地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难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给史天王?”

胡铁花瞪着他,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实在愈来愈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难的事,你都不会退缩,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对手,你都会去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现在你居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楚留香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幸好你还没有变,一定还是会去做好你答应了别人的事。”

“我当然会去做。”胡铁花大声道:“你也用不着管我,要走就快点走。”

“临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笑得仿佛也有点凄凉:“我恰巧知道这附近有几坛好酒。”


酒已经喝得不少了,一个人一坛,坐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用嘴对着坛子喝。

平时喝了点酒之后,胡铁花的话比谁都多,今天却只喝酒,不说话。

他好像已经懒得跟楚留香这种人说话。

楚留香却显得很愉快的样子,话也比平时说得要多得多。

胡铁花板着脸听了半天,才板着脸问:“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

“你想说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几大口烈酒进去,忽然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你出了问题,我总会为你解决,连你自己说不定都会这么样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情况并不是这样子的。”

他又捧起酒坛喝了几大口,喝得比平时还快。

“其实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你处处都在让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你绝不会跟我争,我们一起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脸的总是我,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说:“只不过拼完命之后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没人知道的小酒铺去,随便找一个女人,还要强迫自己承认你爱她爱得要死。”

胡铁花开始大口喝酒了,拼命地喝。

“你这么做,只不过因为我是楚留香,胡铁花怎么能比得上楚留香?风头当然应该让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双喝过酒之后看来比平时更亮的眼睛瞪着胡铁花:“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大错而特错。”楚留香的声音也变大了:“现在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胡铁花绝对没有一点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没有楚留香,胡铁花的问题一样可以解决,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就不是人,你就是头猪,死猪。”

酒坛已经空了。

胡铁花忽然站起来,用力把酒坛子远远地摔出去,瞪着楚留香大骂:“放你的屁,你说的话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还臭一百倍。”

他骂得虽然凶,眼睛里却仿佛已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现在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放这些屁是什么意思,你也错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你明白个鬼。”

“我不明白谁明白?”胡铁花说:“你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是想瞒着我,一个人去找史天王去拼老命。”

他握紧双拳,忍住热泪:“你承不承认?要是你不承认,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用力甩出了酒坛子,握紧双拳,瞪着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没有关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你乱发什么狗熊脾气!”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拳头全部握得紧紧的,好像真的准备要拼命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这两对铁打的拳头已经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也不是,我们都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胡铁花说:“我简直比你老子还了解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两个人全都笑了,连一里外的人都被他们的笑声吵醒。

他们要笑的时候就拼命地笑,要喝的时候就拼命地喝。

真的要去拼命时,也毫无犹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过真的有人想把我们这条命拼掉,大概还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还有我的。我的命拼掉,还有你的。谁能拼得了?”

“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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